书接上回。话说周至柔,回到台北之后,在蒋介石面前可把“台东部潜力不小”如何如何,又吹了个天花乱坠;“在总统领导下上山下海,克难复国”又如何如何,更是不在话下。可笑就是那个“总统”对“克难复国”并无半点自信,一心一意寄望美金。而且几十年来莫不如此,如果真想发掘潜力的话,那全国各地无一处没有潜力,无一地没有潜力,早就应该动手,用不着等到如今了。
听完周至柔的报告,老蒋沉吟道:“经国推动高山筑路,贯穿东西台湾,算是有点成就。一旦公路打通,东部台湾的建设,可就方便不少,美国一定会开发的,到那时候,我们就不怕没本钱了。”又道:“不过,你一定也知道,美国的开发公司,还有什么这个那个的财团,他们到台湾投资,就像到赌场下注一样,专买热门。像你所说的东台湾开发,他们绝对不会投资的,了不起随便弄几个敷衍敷衍。老实说我很不高兴,凡是赚大钱的东西,都给你们美国拿了去,我们吃什么?不错,我们也分到几个,但是汤汤水水,吃勿饱饿勿煞,那怎么得了?”周至柔道:“是呀,那怎么得了!”
蒋介石道:“这样,你去弄个报告,说你这一次率领东台湾考察团考察的结果,认为在某些方面有很大的发展,在一个怎么样的规模下,每年可赚多少多少,成本几多,需要投资又是几多。你要注意,这个报告必须用英文拟搞,没有中文都无所谓,因为这是专门给美方看的。”周至柔唯唯。
老蒋又道:“还有,这件事情越快越好,经国为了那条公路经费,一天到晚忙着张罗,如果他们投资来得快,那就大有帮助,你回去之后,马上动手做报告。”周至柔暗叫“苦也”,不过这等无中生有,乱吹乱打的“报告”,在周至柔是优为之了。正待离去,蒋又沉吟道:“你对党国非常忠诚,刚才听你所说美国人在东部活动的报告,我觉得这很重要。现在,美国在我们眼睛里有两个,一个美国给我们钱,养我们的命;一个美国到处颠覆,要我们的命!你说是不是?旁人不知道,你们方面大员很是清楚,因此,你另外给我一个报告,内容是既要他们在台湾投下大量资金,又要他们没办法颠覆我们。此外还有一个要点,那就是双方要维持一个天下太平的样子,我们在‘贼似的防他,佛似的敬他’这方面,又不能过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周至柔忙说:“是是,明白明白。”
蒋介石要他像军队中接受任务时那样还报一遍道:“你说一说,那个给美国人看的计划,有何要点?”周至柔把他嘱咐的说了,老蒋频频点头道:“好好,越快越好,越快越好。”这当儿蒋经国在门口经过,老蒋要他入内,笑道:“你成天吵经费长,经费短,现在可有了条新财路。”小蒋见是周至柔,心中不悦,却是满面笑容道:“省府如能大力相助,那不但是横贯公路之福,而且是全台湾之福,更是自由中国之福!”周至柔暗忖:“帽子如此高大,我吃不消!”便也堆下一脸假笑道:“省府何来如此财力,还不是把希望寄在盟友身上?”
小蒋一听,眉头紧皱,强笑道:“也是盟友?”他不好意思把严家淦正在“努力”的内容告诉他,可是对方像吃了萤火虫似的,打了个哈哈道:“不过这件事还在酝酿阶段,不像其它身手矫捷的机构,已经很快接上头了。”小蒋闻言龇牙一乐,可也谨谨慎慎地说道:“其它机构,无论有多大的办法,总比不上周主席神通广大吧?请问省府请求协助的是些什么?”周至柔暗忖:“此君咄咄逼人,煞是厉害,倒要小心。”当下把他老子所嘱咐的再说一遍,小蒋暗笑:“原来八字还没一撇!”也就放下心来,问道:“周主席考察东台湾时,可曾到部队坐坐?”周至柔暗吃一惊:“此人半点不肯放松!”便道:
“这次到东部去,主要为了看看那边的建设,因此时间也不算太多,地方上安排的节目,不是工厂便是水利,不是发电就是造林,明知驻军很多,也真不错,就是没有时间,因此也就没有去成。”小蒋“嗯”了一声道:“那周主席应该听到些什么,你接触的范围很广,一定有助军队的政治工作的改善。”
周至柔又暗叫“苦也”,见他不肯马虎,也就信口开河道:“东部驻军,有个特点,那就是克难,他们几乎每个连排都有耕种,即使还不能自给自足,也相差不多,这很好,我给你道喜!”小蒋暗忖:“这家伙真是老狐狸!天花乱坠,但求教人喜欢。”便说:“那是应该的。多少年来,国军都有这方面的优良传统。”’周至柔便道:
“可是在‘军中乐园’这方面,那是自由中国的创造了,当今美法英各国军队,并无‘军中乐园’之设,可见自由中国对于那些军人,其重视的程度非言可喻。”小蒋暗忖:“这分明是夫人与励志社那一班人的主意,干我军中政治工作屁事!”
当下小蒋存心戏弄于他道:“‘军中乐园’是不错,但不属于军中政治工作,周主席是老前辈了,对于今天台湾的军中政治工作,谅必有很多高见,不妨指教指教,以匡不逮。”老蒋也“哦”了一声道:“这很好,你是老经验了,教教他吧。”周至柔没法不说,一身冷汗,强笑道:“在总统领导之下,几十年来,空军就是执行总统命令、总裁训词,幸免陨越,今天的军中政治工作,还应该秉承这个最高原则。”见老小二蒋不断点头,周至柔心中稍定,暗忖老蒋正在忙着后事,陈诚给监视排挤,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身边那个小胖子,看来就是事实上的继承人了,看起来,总统的宝座无论如何是轮不到他姓周的坐了,如欲升官发财,不买他的帐看来是不行的,与其弄僵,不如再买一次吧,反正自己是蒋宋家中的人了,便道:
“今天的军中政治工作,做得很好。”一顿,又道:“可是时移势异,今后的军中政治工作重点,恐怕要有所改变。不过这个看法极其肤浅,贻笑大方之处,实在难免。”老蒋眯着双眼睛笑道:“我们不讲客气。”周道:“是是!这个重点,恐怕要移到本地役男身上去了。前几天在从花莲到台东途中,正好碰见役男入营,大家停下车来,参加了他们的欢送仪式。”小蒋笑道:“在报上看到周主席对于那批役男的训话,实在很有分量。”周至柔暗忖:“你是在捧我秘书的场,好笑好笑。”当下谦让几句,又道:“据乡镇长和役男家人所表示的态度,大体上都很好,都懂得反共复国、反共抗俄之道。”又胡诌了一阵,之后再说:“但是,不能否认的是,还有一些本地人不明大义,以为台湾青年当兵,为的是受我们利用,忘记了台湾是中国的领土,台湾人亦即是中国人,这现象使人感到沉痛!当然,如果没有廖文毅这帮人从中挑拨,情形也许会好一点,他们一插手,事情就复杂,而那些村夫的浅见,就会慢慢地抬起头来,这种影响,倒是不能不及早阻止,以绝后患。于是乎今天的军中政治工作,恐怕对本地壮丁要多做些工作,在他们入营之前,国防部对服兵役乃是莫大光荣一事,应该好好宣传。”小蒋冷冷地说道:“周主席的话有道理,刚才我们也在讨论这个问题,因为不少地方批评我们,说文武官员的子女以及少数绅商的子女,可以免掉军事训练,甚至可以免掉兵役,一下子就到外国留学去了,甚至读中学也去了美国,他们说这个不好,太不公平了。险此有人主张任何青年都要参加军事训练,都要服兵役,否则不能堵住这帮人的嘴。无奈我们谈了半天,还没谈出个万全之计。”正巧这当儿侍卫官领着陈诚来到,蒋介石忙道:“来得正好,辞修,你也来听听,方才周省长报告台东之行,很是精彩。坐坐,我们随便聊聊。”陈诚一见这场面,自认倒了霉,但也只好在一旁坐下了。蒋介石望了一眼小蒋,说道:“刚才你说的那个问题其实嘛也没什么了不起,只要……只要大家下得了台,也就算了。你们不必开罪这些本地人,他们是地头蛇嘛,就该什么一点,是吗?再说这边有人到美国留学,就让他们去吧,他们把头寸和子女送到美国,这不比送到大陆要好得多吗?为什么要反对?这批人如果不是财迷心窍,想钱想到发疯,啥都乱来,就是痰迷心窍,莫名其妙,不识大体!”三人一齐点头,一齐说“是”。老蒋道:“你们想,不管是做官的,做生意的,身边有几个子女,手上有几个钱,就睡不着啦,他们有他们的打算,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们千万别看得这样紧张。”对周道:“还是你说下去吧。”
周至柔忙道:“是是。”便道:“在他们入营之前,一般宣传非常重要。特别是命令颁布之后,各乡各镇各村的解释工作,异常重要,路上有人说过,‘千不怨万不怨,要怨你们的父母,早不生,迟不生,恰巧在十九年前把你们生了下来’。”蒋介石父子闻言大笑,笑了一阵,听周至柔说下去道:“像这种脑筋,真是教人笑个半死,气个半死。我知道军中政治工作人员是在做这些工作,但是他们的对象在兵营不在民间,民间如何加强这份工作,不能再迟。”
老蒋对小蒋道:“交给县党部去做,怎么样?”小蒋也只有点头的份儿,说道:“以前他们曾经把乡镇长保甲长分批分区分期集训过,据说成绩不很理想,这一点陈副总统谅必更清楚,不过,这一回为了这个兵役问题,要他们来一次集训,或许值得一试。”老蒋忙道:“那就要他们去办,那就要他们去办。”问周:“你看如何?”周至柔暗忖,这玩意儿已经玩了几十年,如果真的有效,也用不着逃到台湾乱成一团了。但他如何说得?便道:“这办法好,这办法好!”“好”了一阵,又道:“对于台湾壮丁,看来问题不少,但是最最重要的地方,就在于他们要真正爱国,不为任何花言巧语所动。”老蒋闻言一惊,笑问道:“你是不是说盟友对他们已经做了不少工作?”周垂首道:“听说廖文毅他们从中挑拨离间,已经有好几年了。这才使台湾青年变成这样子的。”老蒋不能忍,咬牙道:“今天我可以告诉你们两个,这几天新兵入营,已经有好几个地方发生了哗变,逃亡和殴斗官长的事情,官长当然是我们派出去的军官,他们胆敢如此,实在可恨可恶,但是我们不能再退让了,我们已经到了悬崖的边缘,再退一步,便无死所,我知道你们办事有困难,而且困难越来越多,但是不用怕!”
三人见老蒋激动起来,知道刚才作闭目养神之状的“总统”,如今也要“骂山门”了,听他放机枪似的说:“我这一阵又忍了很久,今天不妨对你们两个说说,”他指的显然是美方:“你敬我半斤,我敬你八两,有来有往,这才是办法,娘希匹当面嘻嘻笑,背后一把刀,你教人家怎样‘服’?我一大把年纪了,什么事情没见过,今天还吃你们这一套?”牢骚“序幕”过后,拍台拍凳骂道:“台湾,就是这么一个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我们,是反共复国基地,在他们,是进攻大陆的跳板,是呼应西太平洋一系列岛屿和地区的大本营,好嘛!我们有我们的用处,他们有他们的用处。没有他们,我们没办法开销,没有我们,他们也没办法呆得住!要知道最近十几年来,好多地方对美国大大不利,内中有一个重要的因素,便是民族独立!你们懂啦,‘民族独立’,我们本来是独立的,不应该因为接受美援,就由他们牵着鼻子走,那不成,那反而给人瞧不起,华盛顿天天有人在骂我们,就因为我们对他们太客气,什么都迁就,什么都顺从,真像姨太太对小白脸一样,或者比姨太太还要什么一点。”老蒋又道:“可是,我们明白了,孙立人事件之后,‘五·二四’台北大风波之后,无论你有再好的脾气,也吃不消他们的那股子劲儿,无情无义嘛,连我都要颠覆,还有谁肯和他们卖命呢?”气得那个尖下巴不断发抖,又道:“可是,话又得说回来了,现在究竟还没有到一拍两散的地步,只要他们不正式抓破面皮,我们就再忍着点。”他目露凶光:“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还在乎这一段?因此我们要想出一个办法,就用‘民族独立’这精神和他抗一抗,他们开口民主自由,闭口自由民主,还在说帮助人家什么民主自由,好,自由中国一向主张民族独立,看他怎么好意思再来颠覆?”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们就要他继续援助,借贷也罢,开发也罢,反正向他们要钱,不管是什么钱,反正只要是美金,我们都欢迎!看他们的做法,逐渐停止美援,改用其他方式,显然是不怀好意,再在民间活动,重用廖文毅等等看来,更加是不怀好意。但是我们不伯,这里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中国人,包括了本省人和外省人,我们就非用‘民族独立’对抗不可了。”他把话题一转,强笑道:
“可是,你们或许要问:一方面强调民族独立,另方面仰仗美元,是不是矛盾呢?”他问陈诚:“依你之见呢?”陈一怔,未及回答,蒋介石扭过脸又问周至柔:“你看,这样做法,是不是矛盾呢?”
周至柔没料到老蒋有此一问,急道:“是是,是没有矛盾。矛盾这个东西,有时候看来是有矛盾,但在某一情状之下,矛盾也就变成了通顺,相辅而行,相辅而成,妙得很,妙得很。”小蒋闻言几乎失笑,老蒋还自说下去道:“因此,你们就在这两个题目上大做文章,多做文章吧:一个是为民族独立作鼓吹,鼓吹自从黄帝以来,乃至唐宋元明清,我们中国立国之道,无一而非忠君爱国,这种历史,你们要利用课本、利用电影、利用报纸杂志,出版小说画本,广为宣传,大为宣传。否则的话,民族独立就会走歪路,就会变成廖文毅的什么台湾独立,那是笑话,台湾属于中国,怎能独立?而中华民族的独立,如果不能忠君,岂不是变成了没头苍蝇?到了民国,君王是没有了,但是和君王一样地位的国家元首,不论是姓张姓李,是你是我,反正老百姓就应该绝对服从,能够这样,这个民族独立就有了个元首,便于领导,否则名为独立,实则立不起来,你们说对么?”
三人忙说:“对对!”又听老蒋说:“如果不是这样,这个民族独立便是假的,就会乱七八糟,有人说要学苏俄,有人说要学德国,你一个主意,他一个主意,这个民族就独立不起来了。因此你们要加紧宣传这一点,把中国历史源源本本,一五一十告诉台湾人,我们早已独立,用不着廖文毅乱出主意!我们有我们忠君爱国、礼义廉耻这些固有道德,只要人人做到,个个忠君,就是真正的爱国了。要他们别跟在人家屁股后面瞎吵,更不许偷听大陆广播,如果心猿意马,忘记了中国的固有道德,忘记了我们早已民族独立,那就不爱国了。”说完抓起参壶,喝了一通,又道:
“另一个,你们也要广为宣传,大为宣传的,那就是对于美国盟友的好感。”蒋介石抹抹嘴巴道:“这个与民族独立是不是矛盾呢?肯定说并不矛盾,问题是怎么做法?你们明白:如果中美邦交不可收拾,那我们就会吃大亏。为了争取他们的援助,借贷或者开发,我们为什么不和他们相处得很好很好呢?不错,他们是想颠覆,可是只要我们站得稳,怕什么?孙立人事件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吗?我不杀他,就是打狗要看主人面嘛!让他在心里恨我,但又不得不和我打招呼!”他“咭”地一声冷笑:
“这样一来,事情好办,你反正抓不到真凭实据,我照样和你们有邦交。”蒋介石冷笑道:“你尽管在暗中颠覆,我可是兵来将挡,你没办法。你不但拿我没办法,还得送钱来,钱!钱!钱!”蒋介石猛地转过脸来,望着陈诚,问道:“辞修你说对不对?”
陈诚怎敢说“不”?急道:“对对……”老蒋又道:“这真不好意思,哈!我们如果有个风吹草动,就会把他们拖下水去,这成什么话?你有胆量做自由世界的老头子,就得有这个本钱,这个派头,‘有钱开饭店,不怕大肚汉’,你美国开了饭店,却怕我姓蒋的反攻,这不是把人的门牙都笑掉啦!”对陈诚道:“记得去年我曾说过,美国这样做,徒令天下反共者心为之寒,对美国的声望并无好处,并无好处。”
陈诚也一声叹息,不能不开口道:“本党之中,也有不少同志说过,像美国这种国家,只能共安乐,不能共患难。同志们还指出美国在二次大战之后,对于西方国家,特别是英、法等国,简直在和他们争权夺利,他们是这么一个非常现实的国家,我们受点委屈,更是在所难免了。”
老蒋细细辨味,暗自好笑,却又气道:“记得有人说过,某次白宫会议,他们曾经对我们的反攻问题有这么一个看法,他们认为自由中国的可怕处,倒不是不能反攻,而是怕他们偷偷地放把野火,连美国也烧在里面。”蒋介石恨道:“我不知道你听见过没有。”陈道:“是曾听说过。”蒋急问:“听谁说的?”陈道:“听总统在一次党务工作会议上说的。”蒋介石一怔,又气道:“我还要提这件事!你说气人不气人?这样尖酸刻薄,把我们当成什么玩意?他们居然说,我们太穷太没办法,因此非要偷偷摸摸故意破坏中美协定不可,还说我们这个拉人的意图十分明确,好像他们已经接到情报,我们的轰炸机已经出动,‘斗牛勇士’飞弹也已落在我们手里,随时对准大陆发射了,真他妈的不成话!”坐在一旁的周至柔见老蒋的目标已转到陈诚身上,如释重负,趁机对老蒋说道:“省府还有公务,就此告辞,你们谈你们谈。”便起身离去。蒋经国心里明白:他老子许多日子没见到这位“副座”,今日送上门来了,他准要朝陈“放炮”,自已在场,多有不便,便也借送周出门之机,也溜了。
老蒋见陈诚对他方才说的那一番话没有反应,便接着谈道:“是不是有人透露了这个消息?关于这一点,我们以前是曾谈到过的,好像你也在座。”陈诚闻言大急,惨笑道:“那是多年前的事了,记得是在一个早上,总统曾经提到过这个意图,好多人都在场,不是我一个。”
老蒋失笑道:“我没有说你透露,不过总有人就是了。要不人家不会这样缺德。”陈诚道:“这件事,我也曾研究过,认为有两个可能,一个就是有人透露,一个却是我们在某些行动上或许暴露了什么,以致使他们发生怀疑。他们这批人,在这方面非常敏感,空军中有人对我说过,那些顾问,有时候对他们简直像防贼一般,实在不是味儿,他们原来早已怀了鬼胎。”
蒋介石忽道:“你刚才说有两个可能,那第一个可能且不管它,第二个可能又是怎么回事?我们的的确确没有任何动静,又何从暴露?那个‘斗牛勇士’飞弹,我们的人轻易摸一摸都不成,更加谈不上发射了,他们只是运来摆个样子,连问都不许问,我们又从何发射?又从何拉人下水?真见他妈的鬼!再说陆军,没船没飞机,他们怎能反攻大陆?又怎能拉他们落水?再说海军,现在保卫自己都嫌不够,弄不好再给他们的鱼雷艇炸沉一两艘,我们的舰!队怎样出击?又怎样拉他们落水?再说空军,别提机型过时,数量太少,就是要动手,汽油又在什么地方?怎会拉他们落水?”蒋介石恨道:“你评评理看,辞修,他们不援助是一回事,可不能用这个理由做挡箭牌,这不是太教人伤心了吗?”
陈诚唯唯,浑身冒汗,走既不得,留又不宁,真的是如坐针毡,而且还有一顿饭吃,真担心那只“硕果仅存,陈年老病”的胃会翻过身来。老蒋见他强作镇静,心中暗笑,却沉着脸道:“你想,走江湖,靠的是义气,夺江山,靠的是信用,你美国可是过河拆桥,义气在哪里?食言而肥,信用又在哪里?你对我姓蒋的不仁不义,甚至挖墙脚,搞颠覆,老实说我不怕!我不是好惹的,对共产党我算是翻了船,对他们美国人我不一定没有办法!”
一声怪笑之后,老蒋道:“今天的局面,大家不过在唱戏,只要胡琴家什不走腔,爱怎么唱就怎么唱,骗骗自由世界,大家面子上过得去就是了!万一真刀真枪上场,辞修你说,就是把我赶下了戏台,我还是有我的一套,但是后果严重!在美国周围,不是还有很多国家吗?让他们看着吧!蒋某人一生一世反共,一家一当反共,只因为美国对华政策和全部战略有失,要我这么大一把年纪,还要跑到台湾来做养媳妇,三天一地震,五天一台风。退无可退,攻无可攻,还要今天捧出个孙立人来,明天抬出个张立人来,后天拉出个李立人来,和我过不去,要拆我的台!好吧,大家来看看我的,看美国有多少人手,多少办法,替他兵不血刃而得天下,或者出兵帮他到处打仗去吧!”
陈诚闻言,好不叫惊,暗忖这种腔调,在离开南京时他见过,离开上海前也见过,但在台湾却不多见,这是典型的上海“白相人”手法,弦外有音,话中有话,必非佳兆,陈诚脸色大变,有如死灰。
陈诚转念一想,如果坐立不安,难保不给对方看出马脚,乃至引来揶揄,“伴君如伴虎”,如今反正已到虎穴,可得随机应变才是,不能让他笑话,于是把心一横,强展笑颜道:“事实不会那样绝情,美国不是还有不少名流、社团,在发表谈话,表示拥护总统,支持自由中国的吗?例如上个星期的几家美国报纸,还有通讯社的消息……”蒋介石不听犹可,听了有气,以掌击几道:
“你提到那些,我可是气得没办法了!旁人不清楚,你可最清楚了,娘希匹这些混帐王八蛋,都是花钱请的,好大的酬劳,从重庆开始直到现在没停过,把老本也花得七七八八了。真气死人!登一段消息,就要求爷爷告奶奶,这还不够,花多少钱哪?登一篇什么特稿,就因为说我好,花钱更多,超过了登广告!我说哪,辞修。这些年来,我在美国花的这些广告费,可以开一家报馆啦!难道这就是美国对我的支持吗?”
陈诚心中暗笑,笑美国报上刊登他的消息,分文未付,“不露痕迹而落得风流,其斯之谓也!”正得意间蓦地老蒋仰天长叹道:“可是,话也得说回来,他们虽然拿了不少钱,终算替我做了事,皇帝不差饿兵嘛,我不怪他们,我可是恨透了那班不给军援的混账东西,真在掘我的祖坟!我恨透了!连放弃金门马祖的屁都会放,你说他们还算不算是人!,忽地苦笑道:“辞修,我倒想起个主意来了,你说可好?”
陈诚怎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主意?忙说:“总统高瞻远瞩,神机妙算,自然高着。”蒋道:“那好,我想请你出面和他们打交道!”陈诚猝不及防,如挨痛击,手足无措道:“那更糟!”语甫出口,已知失言,又道:“我怎能出面?名不正言不顺,无论如何不行,再说只有总统的声威,才能解决问题,我……”他双手频摇,“我根本提不起来,提不起来的。”老蒋还想发作,见他可怜巴巴的样子,暗忖不如如此这般。
老蒋道:“我是一番诚意,你明白。今日之下,能和他们打交道的人不多,你合适,你的名分,你的地位,他们‘吃’!如果再什么一点,我可以让位,你去把军援讨来,就是大功一件,我看就这么办了!再说自从迁台以来,美国方面,闲言闲语着实不少,我也听得烦了,让我得歇仔肩,也算你帮了我一个大忙,至于另外有什么问题,到以后再说,我看就这么办了,就这么办了!”陈诚似挨连珠炮。
蒋介石对陈诚发过一轮“排炮”,见他声色全无,心中暗喜:“火力真是不小,可把这位‘元辅’打哑了。”于是探头一望,却和他斜着眼珠偷窥碰个正着,不禁心中有气,“好不狡猾!真会装蒜!”于是又道:“怎么样?这主意不错吧?”陈诚急道:“无论如何顶不住的,我们追随总统,效忠总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是这件事委实太大,简直不能想象,连做梦都想不到,无论如何担当不起。”
老蒋见他这么说,也就重新“发炮”道:“你对本党当然忠心软耿,没说的,可是人家就不这样想,你做梦也没想到的事情,人家可把它提到桌子上去了!”陈诚一听如雷击顶,几乎喊出声来道:“绝对没有这回事,绝对没有这回事!”老蒋作温和状,一步三摇,止于陈前,笑道:“你是以谨慎镇静闻名的,可是刚才你差点失声而呼,可见他们提到桌子上的事情,关系实在重大。”一顿,慢条斯理道:
“既然这是一件大事,可见自有利用之处。好在我们两个等于一个,没有什么不能商量的事。想当年‘九·一八’事变,日本喊打喊杀,国内群情汹咁,再加上共产党的主战,真可把我急了个一塌糊涂!我们怎样抗战?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无论如何不可以!因此我找到汉卿,对他说,今天的局势,好比你我走在一条独木桥上,碰到意外,没法再走,总要有一个人掉落水去,好罢!如果你也附和抗战,那我掉下去了!如果你赞成我的不抵抗政策,那你掉下去了,你觉得应该怎么做?看着办吧!”老蒋喝了几口参汤,又道:
“那是当年的事,汉卿还在这里,你明白;可是现在又有新的局面来了,对于美国扣发军援一事,我看比当年的‘九·一八’还严重!如果听其自然,那我就掉下去了!如果你出面力争,甚至以理去力争,你不一定掉下去,我可免了溺水之祸。因此你不妨再想一想,于公于私,可是两得其便!”
陈诚实在没什么可以“想”的,在“正常”情形下得以“扶正”,正是求之不得!但在如此情状下抛头露面,实在没有这个胆子。当年张学良年轻识浅,一句:“大哥怎能掉下水去?我去!”终于造成了“生不如死’的悲剧。他自己两鬓似籍,对老蒋的“为人之道”,难道还有瞧不破、看不透的?当下寒噤连连。
蒋介石还是一本正经道:“我的主意不错,你也不必推三阻四了。如果为了‘名不正言不顺’,那也好办。‘宪法’上面规定,当总统因事不克视事时,副总统就可以代表总统行使职权,到那时我就来一个出国访问,或者到哪里去旅行,你就可以对内发号施令,对外有所呼应了,是么?”
陈诚越想越怕,急道:“总统期望如此殷切,使我粉身碎骨,也不能图报于万一!只是年来贱躯太糟,记忆力更是不行,耳鸣眼花,头昏脑胀,简直是家常便饭,日与药炉为伴,心情十分别扭,因此对于这件大事,实在无法从命。”当下展开“反攻”道:“不过也有一个主意请教,如果换一个副总统,由他来执行总统这个锦囊妙计,谅必较我合适得多。”
蒋介石一怔,暗忖:“这张嘴厉害,瞧不出你不大开口,一开口却将我一军,原来是个阴司秀才!”他想“免”他的“元辅”地位,已非一日,而且十分容易,只是一旦成为事实,华盛顿不把他的光头骂扁才怪!到那时,今天骂蒋“容不了人”,明天骂蒋“没有半点民主气氛”,后天就可能出一桩桩“传子传副竞争激烈,老蒋出马自毁宪法”,那还了得?美方的人或属美方“欣赏”之人,在蒋身边越来越少,也就意味到白宫里的“老板”,更加不能再容蒋介石一个人“跳加官”了!
抑有甚者,如果同意他的“主意”,在“俯念下情不无怏怏”之流的掩饰下换个“副统”,谁最合适?最理想的当然是自己的儿子,可是蒋经国的“资历”差得太远,一旦贸然正式“传子”,定必大乱、这些七七八八难以解决的问题,老蒋也只能把到手的宝贝推将出去,叹道:“你这样想,使我大出意外,大为失望!我是请你代我来的,你却虚怀若谷,大做反面文章。哈!既然如此,那就改天再谈,另想办法吧!”一挥手,示意开饭。
陈诚明白,这一关是过了,但并不等于过了所有的关,幸蒋又去厕所,就抹抹汗,擦擦手,透了口气。一忽儿老蒋疲惫地回到厅里,强自振作,说道:“今天有一个外国记者来看我,提了不少问题,他们正在研究如何答复。这一阵,人家的态度越来越古怪,国际的局势越来越不好,因此说话也该越来越小心了,他们拟好稿子,自会给你一份,请你帮我看看。”陈诚又忙不迭摇手,一身冷汗,暗付今天回去如无病痛,真该烧香谢神了。
原来那是两名美国记者所提之问题,陈诚明白,一定又是“蒋介石游说团”所差遣,而蒋一定又该花好大一笔“广告费”了。吃完饭,秘书把“中英对照”的问题,放到陈诚面前,随即退去。蒋介石见陈诚一字一字慢慢读着,诚惶诚恐,一如小童面临考试。
陈诚见那第一个问题写道:“自从一九四九年贵总统迁台以来,转瞬即将十年,自由世界为贵总统何日返回大陆,寄予莫大的关切,请贵总统对此有所说明,以慰自由世界期望。”暗忖这个“自由世界”也不过是华盛顿那批人,而这个记者的所以来访,也即是出之于蒋介石本人,于是在这场合下,“自由世界”变成了老蒋一个的代称,几乎失笑,蒋介石便问:“辞修面有笑容,谅必腹稿拟就,愿闻其详。”
陈诚急道:“总统早已准备好了,不敢胡扯。”蒋道:“你别客气,我听听你的,参考参考,也是应该。”再三催促,陈诚只得硬着头皮,强笑道:“这是自由世界拥护总统的表现,也是美国盟邦拥护总统的表现!真是自由中国之福!”蒋介石暗忖:“你这家伙,分明知道这种事情的来踪去迹,可还当着和尚骂贼秃!”也强笑道:“除了礼貌上的答谢,看你要不要把回到大陆的大概时间对他们说?”
陈诚道:“是是,是该和他们说说,不过,不过……”他想说的是“不过以前开过不少空头支票,都没兑现,再来一张,有无必要?”老蒋焉有看不出的道理,便说:“不过要和以前说过的有所不同。以前说过一年如何,两年如何,三年如何,五年又如何,但是现在快十年了,战机还没成熟,三军未能反攻,最可恶的便是他们只对北韩北越有兴趣,独对大陆按兵不动,因此不如利用这个机会,对他们刺几下,提醒一下五角大楼,并且对外有个交代,我们还没回到大陆的责任不在我!”
陈诚唯唯,蒋又道:“就说什么好?”陈道:“那就说只要时机一到,国军就反攻大陆,这样就没什么把柄给他们抓住了。”蒋介石道:“这样太什么一点,不如说再过一两年就有头绪吧!他们说我们迁台将达十年,尚无回去消息,就答复他们,至多也不过三两年,我们就可以回大陆,共产党就会垮台了。至于用什么方式回去……”老蒋作沉吟状道:“你以为如何措辞,才能得体?”陈诚道:“就说在这三两年内,自由世界对共党的‘侵略’固然不再坐视,大陆人民也已揭竿而起,国军反攻,此其时矣!”
老蒋以掌击膝道:“妙妙,这样就有根有据,不会再给人家挖苦。哟哟,第二个问题,你有什么意见?”陈诚其实已看过一遍的了,再读,只见“中英对照”写道:“贵总统为自由世界中反共最早、反共最力、反共最久、反共经验最为丰富,反共成就最为巨大的领袖,请问贵总统何者为反共非缺不可之因素?俾使自由世界足资借鉴。”陈诚暗忖:“这不是自己找自己的麻烦吗?落到这步田地,还说是‘最有成绩’,志在借自我标榜而呼吁援助,未免饥不择食,急不择言,会给人家笑的。”但他怎敢开口说这?便道:“这是向自由世界传播反共经验的最好机会,同时又是让他们明白总统伟大的地方,可惜我才疏学浅,心有余而力不足。”
老蒋一声怪笑,说道:“我们相处几十年,我的经验也是你的经验,何必再分彼此,你打一个稿吧。”陈诚暗叫“苦也”,沉吟道:“如果说反共之道,主要在于安全局、情报局,恐怕会引起西方那些书呆子的误解,甚至惹来抨击,不如不提。”老蒋道:“对。”陈诚道:“如果说反共之道只有海陆空三军的实力,那以本党的处境来说,似有未便,不如不提。”老蒋道:“对。”陈诚道:“如果说反共之道端在经济建设,那自由世界的这项建设几乎完全仰仗美国,我们这样说了,好处在于催促他们的援助,毛病出在这不是我们的特点,不如不提。”老蒋刚说了个“对”字,忙道:“那不是把军事经济的重要放在一起,否则这也不能提,那也不能提,岂不是我们再也没什么了。我们的特点是我们的,美国的援助万万不能缺,否则他们可以说:‘你们有办法,何必再找我们帮忙?’”陈诚忙不迭连连称是,听他在说:
“我们肯定美国的军援与经援是多是少、是足够还是不敷,乃是决定反共是否胜利的主要关键!”陈诚暗忖:“这几十年来,美国取之于中国的固然不少,那是老百姓的事,但是给你拿来挥霍的钱可也真多。你还好意思提这个?”但马上口风一变,说道:“总统所见极是!想东北一仗,国军伤亡一百几十万之众,变成了不利局面的开始,如果那时候美国就从北韩攻打进来,中美双方给他一个两面夹攻,那今天的情况决不会变成这个样子。那我们就呼吁他们干脆出兵如何?”
蒋介石眼珠一转,暗忖:“你分明帮倒忙,那怎么成?”便皱眉道:“想当年本党来台之后,第一件事就大谈第三次大战即将爆发,结果引起美方极大的反感,你知道吧?”
陈诚“呀”了一声说:“这倒忘了,多谢总统提醒,是不能催他们出兵的。”用手敲着他的小脑袋道:“我说近来身体太差,又很健忘,关于不再鼓吹第三次大战的决定,总统早已有所指示,我真太不成话了。不如这样,”他把语气一转:“这说明这一点,反攻之日,自由中国绝不需要美国出兵,他们不是说:‘美国的孩子们不想再劳师远征’吗?他们不是说越南战场已经成了大问题了吗?他们不是在担心美国公众对战争的淇不关心,甚至挨骂‘师出无名’吗?好,我们就来一个投其所好,不用他们出兵!而且内中有着很大的伸缩性,我们条件未成熟时,就说是遵守美中协定,我们认为可以动手时,倒真的做到了不用他们派兵,同时因为共方的还击势必及于中美双方,他们又不能不参加战争,于是现现成成把他们拉下了水,如何?”
老蒋道;“好主意,你这把如意算盘,打得可真是响当当的,就这样了。看第三。”
陈诚捏着鼻子,说;“但是,第二个问题中指明的自由中国反共特点何在,似未提及。”老蒋“嗯”了一声,笑道:“这样就对了,如果正面答复,未免太笨。你要知道,这个反共嘛,根本谈不上特点。不是有个老笑话么?一个卖臭虫药的拼命吹牛皮,说他的臭虫药如何如何灵验,但是必须回家之后再打开来看。有个乡下人买了一包,回家一看,却是两个大字,叫做‘勤捉’,我们反共就是在于一个‘勤’字,我们天天反,年年反,已经反了几十年,这就是我的特点了。”
陈诚暗笑,却正色道:“这譬喻好!不过未便发表,因为拿共党当作臭虫,很痛快,可是本党今天的处境,作此譬喻,或许会引起他们的……”老蒋笑道:“这是我对你说的,答记者问就不提这个,你的顾虑对,那些嚼嘴嚼舌的什么专栏专家,新闻记者,到时候会猪八戒倒耙一下,讽刺我们连臭虫都不如,而且‘勤捉’的结果,反而是我们吃不消啦,哈哈!”一声强笑,也就把“特点”对付过去了。
陈诚再看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心中感激那记者只提了三个,否则这一堂“考试”未了,他这个学生非昏厥不可了。那“中英对照”写道:“莫斯科近来作风有变,因此与北京之间时有龃龉,贵总统乃反共先进,请问上述现象是否说明共产政权的不能持久?是否说明此乃双方领导人的争夺?”陈诚说道:“先把北京改为北平再说。”
老蒋作欣赏状道:“这个改得好,他们太什么了一点,凡是外国通讯社里提到‘北京’和‘中共’的,连本党党报都照样发表,我心中有气,问他们,他们说这是外电,不能擅改,否则会给他们闲话,我越想越不痛快,总算把所有外电中的北京都改了北平,别的就不好改了。我也曾要他们向外国通讯社疏通,说是反正你们也在反共,干脆点改一改吧,但是他们惩地也不肯改。”老蒋苦笑道:“他们就是这样的,说我虚伪,我看他们才是真正的虚伪。”牢骚发完,言归正传道:“第三点该怎样说?”
陈诚“呀”了一声,皱眉道:“这个问题,可大可小,如果说得太多,或许反而不够有力,不如简单点。他们爱说对方阵营,谁谁谁又在争权,谁谁谁又在夺利,以为对方内部有了纠纷,也即是崩溃的先声,孰不知对方内部纵有纠纷,并不等于就要崩溃。想以前几十年里,自由世界对莫斯科的什么什么路线,宣传了好大的一堆;对江西、延安时期的共党路线,宣传得更多,结果他们发展到目前的局面,我们更加未便宣传什么争夺了。”老蒋不以为然,却敷衍道:
“如此说来,不管是北平内部的,莫斯科内部的,以及两者之间的纠纷,我们一概不要了?”陈诚听出弦外之音来,笑道:“有时候非常需要,例如赫鲁晓夫在那次大会上对斯大林的鞭尸,就值得自由世界大做文章,说这个例子证明自由世界的政治制度,的确比共产主义强,要不然赫鲁晓夫不会上台,而且也不会领导共产世界。再进一步由此推断,北平对莫斯科是非服从不可的,他们在这方面非常厉害,而且是绝对服从!过去我们都是这样宣传的,说是做一个共产党员是不能独立思考的,一切都是绝对服从,这不很好吗?中国的共产党员服从北平,北平的共产党组织服从莫斯科,莫斯科向美国看齐,也就是全世界的共产党员都向美国看齐,这就把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因此我们今天答复美国记者,就不必强调什么争夺,就说共产主义不会持久,简单明白,比什么都强!”
蒋介石沉吟:“话是这样说,无奈人家问到莫斯科作风有变,总不能不正面答复吧?”陈诚道:“对对,就说莫斯科变得很厉害,一切都在学西方的,衣食住行,文化艺术,无一不在向西方看齐,证明共产世界不会长久了,而赫鲁晓夫,我们也就应以功臣视之,不再攻击。”
老蒋笑道:“问题来了,‘反共抗俄’,这是我们打出来的招牌,不骂赫鲁晓夫,不是连招牌也砸了吗?再说无论他们怎么个变法,他们挂的还是共产党招牌,仍是我们的冤家,承认的还是北平不是自由中国,怎能不骂?就骂吧!”陈诚忙不迭道:“是是,骂骂。就骂他们的争吵是假的,志在转移自由世界的注意,松懈自由世界的戒备!”老蒋道:“这个好!这个就显出我们与众不同,比他们西方要‘高’!哎哎,你这下子可有味道!”嘴上赞他,心头却在“戒备”起来:“你倒真会耍回马枪,一件事情分明决定如此,忽然来个这般,倒是不能小看。”
陈诚明白,其实这些答复早已定了稿,他再搜索枯肠,也是自搭,但好久没与这头老猫相见,战战兢兢,算是应付几关,就想告辞,话未启口而问题又到,听老蒋在说:“如此说来,他们瞒着我们派人到大陆有所活动,已成定局,你说,要不要在这个时候揭穿他们?”
陈诚闻言心头一沉,暗忖:“又来一关!”老蒋既念念不忘,志在试探,不答复也就不成,便道:“这倒是个问题,他们瞒着我们,当然不希望我们知道,如果当面揭穿,一定不会承认,这样反而尴尬。”蒋道:“这容易,把那姓王的抓来,再把那美国人找来,三人六对面,他也没法再赖。”陈诚暗忖:“闻道此人已去香港,不如如此这般,以免引起怀疑。”于是大赞妙计,说:“对,这样一来,他们就无所遁形,再也不好意思进行有伤邦交的事了。”
老蒋失望,心想:“此人已去香港,你可表示同意,究竟你是装蒜还是真的?”便说:“如果抓不到,又该如何办理?”陈摇手道:“不会的,台湾四面是海,姓王的如要出境,怎能逃过我们耳目?”老蒋指着他的鼻子笑道:“你忘了他们有他们的机场,他们有他们的军机,他们的人来来往往,从不向我们办手续的吗?”陈诚作哑然失笑状道:“那倒又是真的,不如找王某的家人一问,再作决定不迟。”
老蒋眨眨眼,叹道:“不拿王某出来,就这样和他们交涉,想来不致引起其它误会吧?”陈诚又是一身汗道:“或许不会,中美之间,不少问题已经争得脸红耳赤脖子粗,也不在乎加一个新问题进去。”老蒋抚掌道:“那好,明天你和外交部研究一下,立刻进行,如有困难,你再告诉我。”陈诚大急,忙说不可。
老蒋佯笑道:“不用你亲自出马,有什么关系?你让外交部的人到你那边请示好了,就这么办吧。”并无还价,说是大家去睡午觉,便打发这位“元辅”走了。他能否入梦陈诚不得而知,但陈诚苦苦思索,大伤脑筋,到第二天中午,兀自合不上眼睛,疲惫困顿,头重脚轻,他的老伴也只有叹气的份儿,说道:“唉!不看见他呢?不知道又有什么花招,于心不安;看见了他呢?每次回来你就像害了一场大病!”相对苦笑,陈诚也只有瞪眼的份儿。
迷迷糊糊到得黄昏时分,算是睡了一觉,但是头痛欲裂,胸部奇闷,这当儿传达来报,那个倒霉将军上门来了,陈诚有气道:“我早说过,此人绝不再见!”传达道:“说是有特别要事面呈,缠着不肯走。”陈道:“天大的事情我也不见。”传达唯唯,回过头径向大门走去,不料陈诚传话道:“就在客厅接见。”于是倒霉将军作万分神秘之状,像扭开了水喉似的又快又急道:
“刚才听到一个大消息,美国方面正在为了一件事情,引起了轩然大波。那个托黄埔同学会找人去大陆打游击的美国人,游击没打成,自己在急得团团打转,自已开了一辆吉普东奔西走,把有关的几个人都找到了,还想到我那里来,说我交游广阔,知道很多事情,可是我怎会在家里等他?我一天到晚乱跑,自己也不知道忙些什么,我不知道他在找我,还是刚才在一品香小吃,老陈请客,碰到了老姜,这才知道的。可是给他去电话时,这位先生还没回来,参商不相见,真是好不急煞人也!”酒气冲天,拼命喝茶,茶水太烫,拼命“吹嘘”。
陈诚怒不可遏,发作道:“你究竟捣什么鬼!人家正在生病,你说是有特别要事,可是扯了半天,你的特别要事是个什么玩意儿,连个影子都没见!你太岂有此理!”倒霉将军给他一骂,酒也醒了,见他拂袖而去,急忙拉住了他的袖管道:“副……副座,我不骗你,真的是……是大事一桩,矮脚虎他……他跑香港去了?”陈怒道:“谁不知道他跑到香港去了?”对方忙道:“不不,他在香港失踪,听说跑到日本去了!”
陈诚闻言扭过头来,喝道:“又胡扯!”对方道:“有信在此,”说罢却失笑道:“不是给我的,是给那美国人的,那美国人拿着这封信找人,急得了不得!”陈怒道:“又是胡扯,天下岂有开小差的还给那人写信之理?你疯了!”
倒霉将军差点喊出来道:“不是矮脚虎给美国人的,是美国方面派在香港的人给他的,说的是矮脚虎到了香港之后,先是‘补课’,了解这里还不知道的大陆近况,他上了几天课,开始没什么,着手弄一套在香港已经呆了好多年的各式各样证件,那些证件一到手,又过了几天,矮脚虎不见了,没留下一个字,他们到处打听,才知道去了日本,并且已经悄悄地请求庇护,但是打长途电话到日本去查,可又没有这件事情,而且到现在为止,还没查出他去了什么地方。”
陈诚这才坐了下来,眉头紧皱,笑道;“你这位仁兄,灌了几杯黄汤,就失魂落魄成这模样,可是你说给我听有什么用呢?我一非美方、二非黄埔同学会介绍人、三非王某的家人,你对我说,也不过是右耳进,左耳出。”对方道:“不不,因为兹事体大,非赶来报告不可!”陈道:“大成什么样子?”答:“有人说矮脚虎是‘共谍’!”陈诚一怔,听他在说:“所以假装报名受训,假装这个那个,最后找到了不少机密东西,跑回大陆去了。”又道:“拐走大批金条。”
陈诚失笑道:“这倒是新闻,‘共谍’这顶帽子,变成了万应灵丹妙药,如今连美国人也学会这一套,碰到没办法转圜时,就把王某当作‘共谍’办了。”话一出口,已感失言,乱以他语道:“既然如此,那追也追不回来,反正他们也不在乎,算了。”
对方却不放过,笑着追问道:“我也不相信这种说法,矮脚虎绝无可能是‘共谍’,这个人哪,嘿,送给本党都嫌麻烦,人家更不会要了。只是副座目光远大,所见一定比我深刻得多,请开茅塞。”陈诚并无退路,只能强笑道:“你想,这个人吊儿郎当,莫名其妙,真正没有头脑,和共产党打过好几年仗是真的,说他做共谍毫无根据,绝无可能!此其一。他的报名受训等等,今天已经得到证明,无非是为了拐一笔钱,此人虽笨,却也懂得这是一条财路,此其二。此人蓄谋已久,因为娶的是本地老婆,拍拍屁股走了,他不在乎,此其三。此人或许在初时真想到大陆干一场,但到了香港一看,一问、一听、一闻,一定是怕了,于是临阵脱逃。”沉吟道:“据我看来,此人还在香港,根本没有逃。”
倒霉将军“嗯”了一声道:“副座不相信他到日本去了么?”陈诚笑道:“王某再笨,也该知道日本和我们有邦交,日本和美国更什么,他去干什么?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倒霉将军“嗯”了一声道:“有理有理,那么,矮脚虎如果真的还在香港,不怕给美国引渡吗?”陈诚失笑道:“看来,你这位仁兄倒是非常老实。你知道,英国人是讲现实的,没好处的事情它才不干。你瞧,分明它承认的是北平,可在淡水还留了个办事处,它这样做,有着很多很多一时间难发觉的用处。你瞧,它分明跟在美国屁股后头反共,却在北平弄了个代办处,听说还想和北平外交使节升级。北平倒是不傻,认为它的承认,还有很多值得观察之处,不必着急升级,这么着,它的外交就像八足章鱼一样,什么都要抓住,独独不能吃亏,一对大问题如此,对小问题如彼,王某名不经传,身携巨款,托庇香港,那是他们最欢迎的人物。如今出了事,美国可不便范头露面,则这是秘密的,无法出面,再则如果为了此事大动干戈,反而丢脸。到那时英国方面会表示协助,结果并无下文,你也不能怪它吧?而王某在走投无路之际,万一把心一横回到大陆,把美国的底都揭了,那美国的损失也就更大,因此他不可能再有下文,今后换名改姓做个‘隐士’,大概如此的了。”又道:“再说像他这种例子,又不是他一个!”
客人忙不迭点头,说是十分佩服他的分析,却问:“除了王某,一定还有其他的人参加美国的这个玩意,不知道是不是也会像他那样,没了下文?”陈诚暗付:“你这厮忒煞可恶!”便道:“这个,你比我清楚得多,你自己说的,交游广阔,消息灵通,怎么反而来问我这个深山老和尚?哈哈哈哈,不如你多说几句吧!”
倒霉将军忙道:“副座有所不知,我们这批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七十二贤(闲)人’,成天在盼望副座出得山来,为我们指点迷津呢!”陈诚厌恶地说道:“我这辈子,入山则有之,出山己无望,你们七十二贤也罢,一百四十四贤也罢,不必再在我身上动脑筋,我正病着,该去吃药,少陪了!”于是再叮嘱家人,此人如果再来,天塌大事也不接见。
话这么说,陈诚总感到在“传副传子”背后,他所看到的,似乎并不乐观,尽管美方有人为他捧场,但俱皆遭到老蒋的抵销。蒋介石分明衰颓腐朽,连多年的“主人家”都无意用他为“美国在台湾夹万上的钥匙保管者”,但他仍然有着他的势力,一如青红帮,另有一套,难搞之极。
陈诚固然这样想,蒋介石同样忧心仲忡。闻道王某失踪,却是甚为兴奋,对蒋经国道:“你瞧,这不知道是第几次了,他们想撇开我到大陆打游击,想撇开我直接插手大陆,就是不成!让他们一次又一次碰钉子吧:终有一天,会在我面前认输!我和共产党打交道是没赢,可是那心浮气躁的美国人,倒是不在我眼睛里,我不在乎!”却凄然道:“我老了,以后的事情怎样变化,我管不着,但是你一定要注意:我后悔到前几年才明白,美国厚爱的是在中国的利益,而不是厚爱于我,对你也一样,一旦你大权到手,千万记得这个:没有实力就不能防止他们的颠覆,”老蒋咬着一口假牙道:“我此刻的苦处,就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不但不能指着他们骂,还要口口声声说他们是什么自由世界的领导,好不气煞人也!”
做儿子的为他打气道:“阿爸不必难过,自由世界错综复杂,除了华盛顿,其它国家的领袖,都在同情阿爸,都说阿爸真有本事,美国人固然厉害,但是伤不了阿爸一根头发!”老蒋闻言失笑道:“我已经一根头发都没有了,可是你要小心。”弦外有音道:“你的‘头发’太多,当心给他们抓住小辫子,那我的一番指望全部扑空,这几十年坚苦卓绝的奋斗付之流水、你就太对不起我了。”这些话为他的“传子”作了更进一步的表示,小蒋感激涕零道:“阿爸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其实小蒋这当儿连那个“上海打虎”结果拍了几只苍蝇的勇气都已消失,纵情声色之外,连一向“反对”的贪污都比谁更凶,已经彻头彻尾地“完了”!但为与陈诚争一日之短长,在乃父面前犹以少壮派自居。事实上对老蒋来说也“正合朕意”,老蒋“奋斗”了几十年,目的就为了“小朝廷、家天下”,只要儿子并非真的是“左”派,那就一拍即合,“克绍箕裘”不但要为儿子“保江山”,长孙蒋孝文也在待机脱颖而出,恨不能把他“吹胀”,继承老蒋小蒋的“军阀事业,美帝司阍”而已。
老蒋又道:“从各方所得情报判断,陈辞修的确是华盛顿白宫的‘意中人’,无奈我们防得很紧,因此他无可奈何。由此看来,今后我们对他还要进一步的防范,进一步的‘开销’才行!”
小蒋道:“阿爸上一次吩咐的,已经一样样在做了,他的办公费用已经真正减少,他在几家银行里安插的人,也一个个掘掉了,他在部队里已经没有什么,他在财贸机构里也只剩下两三个,都成不了什么气候,起不了什么作用了。”老蒋点头道:“这些我都知道,对于他这么一个人,就是剩下一个光棍儿,还是心腹之患,你要注意这一点,对他的防范和一切‘配合工作’,必须一天比一天加强起来!”
小蒋说得几个‘是”字,暗忖此事当然我比你更着急,焉有不去“刺激”之理?正想说些什么,老蒋又开口道:“对他,看来问题不大,但是这几天又提到了中美协定,又提到了反攻不反攻的问题,特别是什么我们硬要拉他们落水的问题,越想越气人,我想,”老蒋目露凶光,低声道:“不管他们怎样想,怎样防,我们按照我们的办法去做!总该给他们来一个猝不及防!大陆固然没料到我们会大规模出动,第七舰队也想不到我们有这一手吧?等到他们知道,已经来不及,已经开了火,他们不落水也不成了!”却又急忙不安地打转道:“这是险棋,下得险,走得险,如果没有充分准备,不能来这一手,因为总不能不防万一他们一时还不能落水,那这一段坚持时期,不管长短,可要我们作好很周密的准备才行,你说是不是?”小蒋说:“是,阿爸,我们是该动动脑筋了,在这里干等了快十年时光,第三次世界大战还没打响,再等几年?天知道!那就不如放一把火,干脆点着这个火头算了!这几天也有好几个人在说,台湾的上山下海,老实说没大作为;而他们到大陆去上山下海,也没有什么成就,不如刀刀枪枪打起来,我们才能出头!”
老蒋问:“有人反对没有?”小蒋道:“反对的倒是没有,不过有人表示担心。他们认为我们放一把火,他们给拖落水去,但是开始的时候,万一他们袖手旁观,又该怎么办?总不能让我们玩到底,那是很危险的,路途远,交通工具少,补给困难,如果集中在一个地方,反而给他们方便;如果分散几个地方,兵力又嫌薄弱,那些游击队的名堂,当初是对付美国顾问的,如果真要他们杀出来,那简直是白日作梦,因为……”老蒋喝道:“我知道了!”把小蒋那下半句:“根本没有这回事”咽了下去,听他说:
“你算算看,我们自己留下来的各式炮弹子弹航空汽油,有多少了?”
小蒋一怔,却笑道:“因为这件事不便时常催问,因此这个月的数目还不知道,”当下把上个月的数字和他说了,老蒋皱眉道:“差得太远,别说反攻,连试探都不够,连一次演习都不够,你得让他们大量揩油,快快动手。”小蒋应“是”,却说:“不过,这件事是有困难,因为不能对很多的人说,否则怕人多嘴杂,难保不泄漏出去,那就误事。再说演习也不是时常举行的,每举行一次,需要很长的准备时期,否则有些什么漏洞,就给他们笑话,也犯不着。没有演习,就不好意思向他们开口要这要那。演习不多,向他们要到手的东西就不多,因此,揩起油来,并不是痛痛快快的。”
老蒋失笑道:“你们这批人,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起来了?为什么不把演习多举行几次?今天北部,明天东部,后天南部,大后天又来个西部,无论如何要多演习几次,一个月有那么一两次,更好,现在一年也不过三两次,别说在军火汽油方面揩不了油,连老本都会吃光了!就这样,你一回去,就要他们分成几组,每组拟订一个大演习的方案,内容随便,然后选择能先做的先做,并且每一个都要执行,这么着,航空汽油和各式军火,不是大批大批可以省下来了吗?花多眼乱,他们也就算不清到底实耗多少、损耗多少,我们不是有了本钱吗?”蒋介石忽地心花怒放,喜道:“儿呀,多来几个大演习,算来算去好处很多,譬如什么地方有人来,就会碰上我们的演习,就让他们参观,这些人,有几个真正见过场面?好,我把仗打给你们看,海陆空三军一齐出动,砰砰嘭嘭,有守有攻,再来个降落伞部队敌后降落,你说热闹不热闹?哈,比电影还好看,还热闹,你说这主意好不好?”
小蒋焉敢说不好?“好”了一阵之后,老蒋又道:“此外,那些弟兄们闷得慌,不是说进不能攻,退无可守吗?不是说部队里的自杀、自伤、开小差的数字一天天多起来吗?那是他们闲得没事干的关系,现在给他们多来几次大演习,他们有活儿干了,就不会自杀、自伤、开小差了,是吗?”
又道:“还有,正因为大演习增加了,地区又到处都有,剩下来的各式军火和航空汽油,也就可以到处存放,不必集中在一个地区。这样,将来我们要用的话,也就不必偷偷摸摸搬运,太方便了,太方便了。”老蒋大乐一阵之后,忽地眉毛紧皱,干咳几声后,说道:“这个守口似瓶的问题,你可是要做到万无一失,既然存放东西的地方增加了,经手的人也增加了,就该格外小心,休得走漏半点风声,否则揩不了油的事小,给他们引起警惕,把我们绑了个结结实实,动弹不得,那就糟糕!”小蒋忙不迭给他连吞几十颗“定心丸”,表示此事保证做到。老蒋笑道:“有了有了,你不如这样做:你对每一个基地上的负责人说,这些揩下来的各式军火和弹药,是各基地上的人大家‘分’的,千万不提是用来拖人落水的,这样,就能做到高度保密。如果说真话反而不容易保密,这批人的心事,我哪有瞧不透、摸不着的?”小蒋又忙不迭“抚掌称善”,却反问道:“如果大家分,到时候分不出,又该怎么办?”老蒋皱眉道:“你又来了,这种外快,还有几个人能分钱?汽油桶推来推去,各式军火搬来搬去,那是他们的本分,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怎能说得上分钱?至于高级军官,他们只能在嘴上分。有些不高不低的人,如果非分不可,那就按月随便给他们一些,堵住他们的嘴,也就行了。反正让印钞票的机器多转几下,还在乎那几个人的吗?”
小蒋唯唯,笑道:“阿爸真是高略远瞩,美国人平时神气活现,想不到对于这件大事,他们蒙在鼓里。”老蒋道:“这件事实在重大,你要记住,非好好保密不可。同时你让他们另外成立一个组,专门研究拖美国人落水的问题,也即是寻找战机,要和敌情、形势,气候、潮汐等等配合起来,不可儿戏!”小蒋唯唯,问:“阿爸以为怎么样的战机最合适?”
老蒋沉吟道:“当然要适合偷袭、适合敌方的无备、适合第七舰队的游弋,否则你发动了,舰队却不在身边,等于我们自己行动,不成的。此外要快捷,要做到以空运和降落部队为主,否则船在半路,他们已经发觉,那我们就别想行动。还有,要适合运输,空运的限制太大,最好是夏季出发,至少衣服可以省掉一大半,无论从运输量和军需来说,成本就减轻不少,万一真的摸到水里,比冬天的情形好办得多了。”
小蒋暗忖:这不是单纯的天气问题,而是减少服装支出问题,可是台湾是亚热带,冬天也用不着穿得太多,但在大陆好多地方,如果穿了夏装到得那边,那不冷死也要病个半死,又怎样作战?
可是再往下想,也就明白一大半了。不管这个计划是怎么回事,分明是军事行动,但在乃父嘴里,“成本”长,“成本”短,十足是一桩买卖,而这桩买卖的特点却在于拖人落水,是否有成,鬼才知道,既有这种“妙计”,也只能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于是一一记下,向乃父道:
“在这之前,我们的演习并非时常举行,因此每一次演习,都有个现成名字,例如‘双十演习、元旦演习’等等,今后演习一多,这些名称应该怎样决定,倒是一个问题。”老蒋道:“这容易,翻翻康熙字典,找几个大吉大利、威风凛凛的名词,不就解决了吗?不过还是两个字的好,念起来有力、好听,三个字或者四个字,那就不大顺口,不够威风了。”小蒋唯唯,问道:“几时开始?”答:“越快越好。”
老蒋又道;“你记住了,我们为什么要演习?这是最最根本的道理!我们为的是揩油!从各式各样的军火到航空汽油,越揩得多越好,明乎此,任何战斗演习,最高的要求是省下大量的物资理演习得好不好,由他们去说,可是要卖力,要真干,没有这几下子,怎能教人家供应东西窗走江湖的卖艺,如果没有三两下真功夫,凭什么向人家要钱?哈!就是这么回事了!”
小蒋怀着一肚子鬼胎离去,觉得这件事确是“险棋”,刚开始时还以为挺新鲜,好像真有什么指望似的,可是如今具体化,要为“揩油”作准备工作,就不能随随便便。老头子反正一大把年纪,经常在迷迷糊糊中过日子,简直像个和尚,但有时候却是十分“精明”,虽然永远没办法看清楚大陆沛然莫之能御的形势,但对台湾的那班文官武将,大体上仍能摆布于股掌之上,只是在美金的高价收买下,已经像老汉驾破车那徉,连那条老牛都不大肯听指挥,渐渐有力不从心之感,在这情形下来一个拖人落水,有这股子劲吗?不能不好好思量。
而在小蒋,却在所谓“盛年”,老头子只要行差踏错,就断送了他的下半辈子,拖人落水之计究竟为他带来些什么?当着老蒋不敢开口,背着他可非和几个亲信研究不可了。当夜找个清静去处,边吃边谈,把“揩油演习”之事向他们再提一遍,说道:“此事以前曾经说过,但只是说说而已,如今老头子真想动手,兹事体大,你们以为如何?”
胡轨在小蒋“智囊团”中年事最长,当下开口道:“这件事,前几年大家己经说得差不多了,当初的结论是:非向外发展不能保全元气,非励精图治不能保全台湾,有道理!总统这样想,我们也这样想,可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眨眼,我们来此将满十年。在这期间,……”他为老小二蒋“搽粉”道:“在这期间由于美国的‘姑息主义’作祟,因此我们对外固然谈不上发展,对内也没有做到尽善尽美,如此局面再拖下去的话,别说再拖十年,再拖个五年,找们就有很多难以解决的问题了,因此瞻前顾后,势必要使用拖他们落水之计。”一顿,又道:
“不过,兹事体大,不可草率,特别是节省物资这一点,必须做到密不通风,否则给他们发觉之后,不但前功尽弃,而且影响不佳,因此有必要成立一个小组,专司其事,以免有失。”却失笑道:“我的意见等于没说,不过主要的一点是:我赞成燃点火头,让美国为我们火中取栗,不亦妙哉,不亦妙哉!”
王錡道:“这真是一件大事,看来如欲进行,非常吃力。因为问题的关键在于美国肯不肯打、愿不愿打、想不想打?如果他们肯,那就一拍即合,如果他们不肯,我们再拖,也没用的。”小蒋“呀”了一声道:“那你看他们肯不肯呢?”王錡道:“从韩战来看,美国有点怯了;从越战来看,美国有点腻了,这两者都与大陆有关,如今我们再来一拖,也是与大陆有关,他们看来没有这个胃口的了。”胡轨道:“如果说,这一仗对美国如何如何重要,拿起芭蕉扇煽它几下,他们就会动手了。”
王錡道:“就理论上说,这话对,就事实来说,他们不会相信,不会中计。因为大陆的海陆空三军现况以及一切战略设施,大家虽不十分清楚,五六分或许有的,那就是一句话,他们的防守重于进攻,这一来,美国就不可能有什么胃口了,他自己有点疲惫不堪的样子,而大陆又无出击美国的迹象,任凭我们怎样拖拖拉拉,他可是来一个以不变应万变,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小蒋闻言大点其头,又听李焕在叹了口气道:
“兹事体大,不妨设计为三个可行,一个是可行,一个是不可行,一个是等待时机,一下子也决不定行不行。先说可行。可行的要点有二,其一,我们来此快十个年头,大家想回去,以解决许许多多的问题,但此事必须万众一心。”
小蒋闻道李焕有三个方案,暗忖:“他倒有点头脑,老胡真的老了。”便说:“这个要点我有点不懂,既然大家想回大陆,本身就是万众一心了,为什么还要强调这四个字?”李道:“主任有所不知,不论政府部门或者民间,是有人认为这辈子是回不去的了。而且,关起门来说,他们并不都是什么‘此间乐不思蜀,’相反,他们之中,多的是连三餐都成问题的人,以这一种人都有倦意,说明打回大陆这件事,并非毫无问题。”
小蒋暗自沉吟,半晌,笑道:“这些现象,我早知道,不过,他们之所以消极,大抵为了没有高官厚爵,或者收入菲薄,甚至失业,这才对一切都没有了兴趣。一旦反攻讯号升起,我不相信他们毫无兴趣,因为一个新天地就会出现在面前,怎会不感兴趣?日本投降之后大家抢着接收,这一次如果反攻大陆成功,人人接收有份,不会没有兴趣,不会有三心两意的。”
李焕明知小蒋在欺人自欺,但是“真话”到此为止,不能再予戳穿,否则大煞风景事小,从此“永不录用”事大,也就“慰人自慰”道:“这一点不假,一旦讯号升起,他们就会改观,这个顾虑可变成过虑,不提也罢。”一顿,又道:“此外还有一个要点,足以证明拖人落水之计大可行得,那便是大陆人心浮动。”他把香港狗窦中的“大陆情报”照搬过来道:“建设一无是处,各省人心思汉,只要我们信号枪响,他们就揭竿而起,犁庭扫穴,摧枯拉朽。”再一想这牛皮吹得太大,有失自己平时“真一半、假一半”的看法,于是李焕又道:
“不过这个必须美军协同作战,否则以大陆海岸线来说,我们已够吃力,再拿大陆战场之广、战线之长来说,更不得了,因此必须抓紧这个,拖他们落水!”
小蒋笑道:“你的第一个方案,是说拖人落水之计可行,那么除了上述两点,就再没有其它的啦?”李焕一怔,也笑道:“主任提醒我了,主任真是高瞻远瞩,真是有的,那便是国际形势、连莫斯科都在薄马列信徒而不为,连赫鲁晓夫都在用行动表示追随西方,共产主义也就差不多完了,因此拖人落水之计可行。”
小蒋急道:“那你第二个‘不可行’的看法,又是怎么样的?”李焕道:“那是我自己的杞人之优,根据冷静思考,感到国际局势固然不利共党一同样也不利自由世界,默察自由世界的情形,特别是美国的情形,使人不能放心。”
小蒋作非常审慎状道:“美国有什么使人不能放心的?”李焕道:“不知道为什么,美国的青年也有点靠不住了,他们不大愿意当兵远征。因此他们抽调黑人当兵的数字,正在一天比一天多起来,可是说也奇怪,今天的黑人也敢抗命,并且一天比一天凶起来。有人说,对于前者,似乎意味到自由世界的自由太多,乃使美国人产生了有不想当兵的自由念头;而对于后者,似乎意味到共产党那些邪说的影响正在扩大,连一向做惯牛马的黑人都快造反了,而美国的统治力量无论有多大,可是这些风气影响所及,水滴石穿,不能不有所警惕。如果美国在二次大战之后乘胜出击,那当儿全世界的国家不论是同盟国或者轴心国,除了美国,几乎都是焦头烂额,疲惫不堪,他能出兵有多好?苏联固然不消说,今天的大陆,也不会变成这般模样了。当年他们尚且如此,今天经过韩战,又在越战,乱七八糟一大堆,他们自已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们拖他落水,看来不容易。”
又道:“这一点很重要,在他们政府领导部门,进攻大陆的时间表一换再换,老实说现在已经有点有心无力的样子;而在民间,又有了师出无名的想法,因此这个时候他们恐怕不易中计。”小蒋“唔唔”连声道:“此外还有什么?”李焕道:“这是讲美国,我们动手去‘拖’的对象,说到我们自己,纵使各式军火与航空汽油都足够用了,但在什么时机出击?用一个什么形式出击?有没有合适的机会出击?会不会在动手的时候碰到阻碍?会不会在发动之后得不到第七舰队的支持?会不会就在这个要紧关头,他们仅仅应付对方的还击,却不再前往一步,使我们的行动变成了驼背跌筋斗两头不着实?”
小蒋边听边点头边问:“还有?”李道;“还有,到现在为止,我们还在遵守中美条约的合约期中,我们去点火,算是违反条约的行为,因此这把火该怎么个点法?必须自自然然,顺理成章,不使他们有丝毫怀疑才好,事先应否来个演习?”小蒋笑道:“等到一动手,就瞒不住了,因为我们的空军出动了,从哪里来的汽油?我们的准备这样周到,事先他们怎会一点也不知道?在在都说明了这是一个预谋,没法再瞒,也瞒不住了。此所以当初有人反对的理由就是这个什么道义上的责任问题,可是道义值几个钱一斤?这一点根本不必考虑。”
蒋经国心头一沉,感到压力奇重,适才那番轻松心情,一下子无影无踪,忙不迭喝了口茶,持杯的手也微微发抖,强自镇静道:“在这件大事上,什么中美条约的道义问题,我们是管不了这么多了,但是有一点非好好地顾到不可,那就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说也奇怪,众人闻言,莫不有冷水浇背,毛骨悚然之感。
胡轨其实是个“无法反攻论”者,但在老小二蒋面前,不能不慷慨激昂,呐喊助威。如今碰上李焕在说他的第二个方案、也即是美方不可能上当,因此拖人落水,借以反攻并无希望的方案,便道:“这是我听来的,可以作为这一方案的补充。有个日本朋友,在几个月前和我聊天,说他有一次在东京某相官邸吃饭,某相曾经对他说,本党有拖美国落水反攻大陆的想法,但是未见明文,也不能见之于明文,两人就这个问题谈了一阵,得到了一个相同的结论,那就是此计万万做不得。因为战争是件大事,日本进攻中国之前,花在备战的功夫,几乎接近二十年!凡是战略必然服从于政略,日本当年的政略就是这个,战略得以通行无阻。如今本党想拖美国落水,他说这一政略,无从表现在具体的措施上,政略既说不得,战略又何从订定?这讲的是精神。再说这个极短极短的快速动作,因为保密,无人得知,只靠一支敢死队去执行,又怎样获得民间的支持?和老百姓一点关系也没有似的,这种仗怎么打?但是如果大锣大鼓敲起来,美国就瞒不住,也欺打不成这一仗,冒不了这次险,或许因祸得福,避免了军事上非常可能受到的损失,但是美国心目中的自由中国,它又该用什么尺度去衡量呢?却又变成了比‘得不偿失’还糟的结果,因为根本一无所得!”
小蒋闻言愣了半晌,暗忖:“这有道理!”便问李焕:“还有什么可以谈谈的,关于你那‘不可行’的意见?”听对方说道:“我们看了国际的和本党的情形,再看我们的对手,他会不会在提防我们这一手呢?可以肯定地说,从沿海岛屿上望远镜里看过去,他们很懂得,他们不但懂得沿海防御的重要,甚至懂得我们有可能‘借题发挥’,利用遭遇战或者找机会拖第七舰队落水。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仅仅发动点火这一步骤来看,百分之百可以瞒过美国,但百分之百难以嘴过对方,他们的雷达,沿海防御与海空侦察,必能及时发觉我们的意图,而置我们于危险的境遇。”
小蒋越听越泄气,却越听越感到“安慰”,因为万一冲动起来冒险点火,后果不堪设想,不敢深想。再问:“还有什么理由?”李焕道:“刚才提到过一个日本人的看法,他们也以为筹备不够,很难动手,不容易得到美方的支持,但根据目前情形看来,即使美方支持,这一仗仍然难有把握。”小蒋“唔”了一声道:“有美国都不能成事?”李焕道;“这也不是新鲜问题了,老早有人说过,美国正在自顾不暇,中美合约的真正精神,有人说这是他们‘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的做法,从台湾反攻的结果万一有失,反而丧失了中国的一切,因此不同意我们反攻,也即是捧住了这个岛屿,保险得多。既然如此,他们也就不会真正去碰大陆,除非越战速战速决,囊括北越,直入大陆,那他们的考虑或有不同。”又道:“而且,根据我们军事部门的估计,单独反攻万万不可,空中运输究竟限制太大,海上运输的危险更多,即使平安到达,集中一点不可能,分散起来不够用,不但我们如此,美方参战也是一样,何况他们自己,已在越南战场给拖住了两只脚?”
小蒋频频点头道:“你们一定也知道了,还有个兵力的问题,他们的少爷兵不肯出来,征黑人太多了,又怕他们造反,我们这里的少爷兵还不是一样?什么‘台人守台,不去离岛’啦,什么‘和共产党无冤无仇’啦,总而言之就是不肯到大陆作战,有些糊涂的家长,还哭着说如果他的孩子坐兵舰出发,没到大陆就会炸沉在半路上,你们想,这个时候还吵,教人非常不痛快,而且这班少爷兵几乎占了国军的百分之七十,你们说怎么可以贸然动手?”
李焕见风使舵道:“刚才第二个方案,说了许多使我们不大愿听的事实,但是还没有碰到方案的内容,那就是在目前还不能正式反攻,还不能拖人落水的情况下,我们还是大有可为。想当年他们只有一个延安,我们今天就不同,比他们阔气得多。我们正好利用这个机会,针对我们的缺点,痛下功夫,要不了三两年就可以凭自己的力量,堂堂正正打出反攻的旗帜,绝对不要他们帮忙,到那时他们即使愿意出兵,我们也不敢领教。哈哈,我说这一天一定会到来的!”众人齐声附和,小蒋心头好不舒服,笑道:“那全靠大家同心同德。你第三个方案又是什么,一口气说完它算了。”
众“智囊”见李焕今天在小蒋前出尽风头,莫不妒嫉。听他在说:“第三个方案,就是既不能马上拉他们落水,反攻时机又未成熟的阶段中,我们应该怎样准备的方案。我个人很欣赏这句名言,叫做‘最好的防守便是进攻’,因此一方面我们卧薪尝胆,秣马厉兵,准备大动干戈,同时也该和美方取得合作,不断派遣零星游击队前往大陆,这个意见,其实是主任自己的意见,我不过旧事重提,表示拥护罢了。”小蒋点了点头,以示嘉许,又听他在说:
“为什么要不断派出游击队前往大陆呢?今天看起来,这样做的好处更多。第一,因为有了这个计划,必须选择精壮之士,而这个选择范围很广,自能刺激国军士气,使目前军中自杀、自伤、逃亡的情形大大减少。第二,因为有了这个计划,国际间对我的观感,自必为之一新。上星期不是美国还有一家报纸在挖苦我们,说我们已经把台湾变成了一个大型救济院,有数以百计的文武官兵和老百姓在等得美援的救济,而我们这些政府中人,除了吃喝便是消遣吗?第三,正因为士气大振,面貌一新,一般华侨对自由中国的印象必然有所变化,我们再在这节骨眼上拉一把,他们就会到这里来观光,来投资,不是对我们有很大的帮助吗?第四,当时有人反对,说这样做会削弱我们的力量。关起门来说,因为这是明摆着的,派游击队去,很可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但是我算过这个数目,每队编制如果是十五个人,十队也不过是一百五十人;这一百五十人,假定每三个月或者每半年派出一批,即使一个也回不来,其数字和留在这里开小差、群殴、对打、自杀、自伤的官兵差不多,但是效果截然不同。”李焕眉飞色舞道:
“留在这里出了事的官兵,只能给整个国军带来一片灰黯,像苹果有了蛀虫一样,越蛀越多,终于整个苹果都吃不得了!可是出去的话,却在国内国外造成了一个我们正在奋发有为的印象,对我们来说,有利无弊!而且这许多人派出去了,即使毫无作用,但是因为他们都有电台的缘故,到达目的地后,绝对不会在一个字也没有报回之前全军覆没,那就很不错了,我们多多少少拿到了一些第一手材料,对自由世界来说,当然是非常珍贵的材料,而且我们可以运用这批材料,向美国开口,而他们也必另眼相看,必能接受我们的各种要求,不像现在的晚爷面孔了。”
小蒋这当儿对众人点点头道:“这想法不错。”众人焉敢说不?一齐应声道:“不错。”李焕好不得意,又道:“其实这些都是主任平时的教诲,我不过串它起来罢了。”又道:“而且,也用不着百分之百的悲观,根据上下大陈、一江山、东山岛等等的例子来看,现在还不是我们和他们比力的时候,可是来一个有计划的小规模潜入,不和他们接触,能躲则躲,能避则避,待机而动,宁可不露,无可躲避时这才摊牌,我不相信共产党对那么长的海岸线,对那么多的荒山野林,都会在里面装上了眼睛!”
小蒋抚掌称善道:“你的第三个方案,相信一定还有更多花招,不过先谈这个,也已经很有味道了。大家来聊聊吧,这个方案,真的在今天以前,已经有好几位朋友说过,而且盟邦方面也很有兴趣,记得上次中美军事会议中,他们也曾约略提到过,但是正赶上大家闹心病,谁也没有提什么意见,因此根本没有谈下去。现在,我们倒是非常意外地在今天谈到这个,相信总统最最高兴,因为他朝夕盼望的,就是国军能够反攻大陆,这个方案的小规模行动,虽非反攻,但已聊胜于无了,相信总统听到报告以后,一定非常高兴。问题是这批游击队应该派谁去?去什么地方合适,应该做些什么训练工作和准备工作,请大家多提意见,或者用书面意见补充。”
到得第三天,小蒋把此事与老蒋说了,老蒋果然连呼“好好”。原来他“胃口”奇大,但本领极小,表面上诗书五经无一不精,佛道耶稣无一不敬,九流三教无一不知,七十二行无一不晓,拆穿了只是得一“空”字。但是正因为“空”得离谱,却又贪婪,天文数字般的贪污所得犹未见其“饱”,从偌大一个大陆上给踢将出来也未知有悔,在台湾既看惯了美国的“晚爷面孔”,又把这副面孔示之于台人,天怒人怨,一塌糊涂,老是想出现“奇迹”,但“奇迹”永远是个梦,如今闻道手下真有意思去替自己“寻找刺激”好不喜欢,听小蒋继续说道:
“经过各方细心研究,认为此事可行,因为费用不大,而且美方势必愿意合作,那就所有费用可以由他们包下枣了。大家认为此事不能由台湾士兵担任,别说他们不大肯,就是肯也不行。”老蒋使劲摇手道:“那怎么可以派台湾人去?少不更事,又无斗志,千万试不得,否则宁可一个也不去。我说哪,你要找外省人去,而且要找和目的地有关的人去,这才人不生、地又熟,事半功倍咧!”
小蒋诺诺连声道:“一点不错,一点不错,大家也在这样想,应该找外省人去。我们初步决定,利用兵舰驶入公海,然后放下像皮艇转达目的地。限于航线和其它原因,先到广东去试一下,比较最近最省事。而且因为广东的财主地主跑出来的比较多,甲长保长之流更是一大箩,他们正在想办法,来一个短期训练,也就可以分头出发了。”又道:“昨天,有人找到一名广东沿海什么县的联防主任,问他对这件事有什么意见?他先是赞成,他说他和共产党有不共戴天之仇,当年他杀过他们很多人,而且还自己开过枪。共产党来了,他的千顷良田,几家店铺,大批房屋,娇妻美妾,什么也说不上了,因此他愿意反攻。可是,接着又表示他的官职太小,什么人微言轻啦,什么路费也没着落啦——”老蒋皱眉道:
“这种人,分明快要饭了,可是有事找他们时,就搭起了好大的架子,我不喜欢!可是他们的要求也很容易对付,皇帝不差饿兵,没什么,反正委任状可以大量印,你们尽管分发好了,名义要大、要响,什么‘两广游击总部’啦,广东省的什么什么啦,可是给他本人的那顶帽子,就不要太大,否则一旦失事,对方已经抓住了我们的什么总司令之类,那就不妥。你们这样办就是了,每一个单位假定真是十五个人,最高的名堂是县单位的游击司令,那就不会出大毛病。在这之下,不妨有很多支队、分队或者什么挺进队等等反正要他们人人有名堂、个个是官佐就行了。不但对他们如此,而且还要给他们大批空白的委任状,准备他们带回去填写。告诉他们,这是一支没有士兵,全部官佐的游击队,希望他们到得大陆,迅速发展,因此真正的士兵,要等他们自己去找。我们给他们的空白委任状,要他们好好地利用。”
小蒋应是,又问:“费用方面,倒是问题。”老蒋撇撇嘴道:“这个问题,你们向美国要。他们对这个太有兴趣了,皇帝不急急煞太监,瞒着我偷偷摸摸找人到大陆打游击,偷鸡不着蚀把米,最近不是又有一个姓王的在香港开小差了吗?那个姓王的如果回来,我倒要召见他,给他一份差使,气气他们。嗯,经费问题你们找美国人去吧。”小蒋应是,又问:“那么关于以后的联络和供应问题,可不能找他们解决了。”
老蒋皱眉道:“这件事,没什么,他们不是有电台吗?滴滴嗒嗒,天天联络,难道会是英文的吗?当然由我们直接控制,直接指挥,不能假他人之手。”
生怕儿子不清楚,老蒋叮嘱道:“如果把联络的责任交给他们,那我们又买了炮仗送给人家放了,没意思。一定要自己来。他们不开心是他们的事,我们管不着。”
小蒋唯唯,再问:“那补给的问题应该怎样决定?”
老蒋道:“补给嘛,游击队应该在大陆自己想办法解决,他们的情报不是说得很清楚吗?大陆上的人,看见国军游击队到达之后,如何如何送汤送水,夹道欢迎,”他“咭”地一声笑道:“我当然明白,这些情报不一定个个可靠,是拿来安慰安慰我的。但是在这个要紧关头,我就当它是真的,要他们就在当地解决补给问题,而且也非如此不可。金门、马祖与澎湖各处的驻军,我们每天要开多少船、每天要运多少吃的去?这些负担已经很重,难道跑到广东去还要我来负担他们的吃用?别说办不到,就是办得到,难道吹口气就可以把东西送到了?我不是神仙!”老蒋皱眉道:“都说替我分忧,替我分劳,弄了半天,还是出难题给我做:他们在大陆已经对不起我,如今想去打游击以赎前愆,可还要这个那个的,难道还要我去替他们把尿!”
小蒋笑道:“那是他们所想到的,不一定非我们做不可的,那就除了他们在当地自行设法之外,其它如有特殊供应,也由美方负担。不过,这一部门的联络,必须出动空军。”老蒋道:“他们把最新的飞机送过来,我们把最好的飞行员派出去,事情不就办了吗?而且我们不是早就派人在大陆作高空侦察飞行了吗?一句话,凡是我们没有的,应该全部由他们负担,我们可以出人出力,但是必须抓住了主管之责。他们需要什么情报,可以向我们要,独独不可以由他们直接和我们的人发生接触,这不是什么‘兵家之大忌’,而是‘蒋家之大忌’,哈哈哈!”
小蒋再问:“这样说来,如果游击队需要急速转移,如果需要一些特殊物品的供应和补充,那就我们派飞机去了。”老蒋点头道:“总而言之,千做、万做,蚀本生意不做!命,是我们卖的,你只要懂得这个道理,就可以和他们打交道,对美国你非客气不可,可又非不客气不可,那个与游击队联络问题;便是最好的例子,你要记住了。”又道:“赶快去要他们编队,然后列具名册,在他们动身之前,给我看看。”
小蒋道;“现在还没正式选定,大概需要半个月光景,才能有个眉目,然后把他们集中受训。这个选拔问题,看起来并不难,其实做起来很不容易。”
老蒋“唔”了一声道:“这有什么难的?他们不是在吵这吵那吗?就要他们跑一趟。‘京官不如外放’,他们求之不得,怎么会有困难?”小蒋道:“问题就在这班人身上。他们刚来台湾时,最多二十几,三十五上下,现在很多人已过不惑之年,当然,去还是可以去得,究竟不比十几二十的小伙子灵活。这个打游击嘛,上山下海,可不是闹着玩的。”
老蒋忍不住,低声道:“你的主意,究竟打在什么地方?你以为他们真能成事么?你以为我们当年突击东山岛之前的准备工作,做得还不够充分、还不够周密么?中美双方的合作还不够密切、训练与配备还不够周到么?你想,东山岛尚且如此,如今拿十几个人一小队潜入大陆,哈,你真想拿一个铜板赌赢十万块大洋吗?”
小蒋打了个寒噤,暗付:“原来如此”,一时却说不出话来,老蒋又在耳边说道:“这个主意好,让他们去,派他们去,无论如何可以让全世界知道:我们正在力图振作,我们不甘失败,我们卧薪尝胆,我们反攻大陆!只要这个目的达到了,他们几百个人的牺牲也就有代价,我会对他们的遗属重重抚恤!”可又沉下脸来道;
“但是,在短期集训和出发之前,你们一定要把‘不成功,便成仁’的精神贯彻贯彻,我并非希望他们死,而是他们既然毛遂自荐打游击,就非要打出个局面来不可!如果有成绩,我重赏!如果没下文,不必回来见我!”老蒋越想越气:“你说,我有什么对不起他们的?想当年自从辽宁沈阳几仗开始,降的降,逃的逃,可把我气疯了!这口气带到棺材里也消不了!儿呀!当年几百万大军尚且如此,今天对几百个游击队,你要我有多少兴趣?”
小蒋见乃父动了肝火,忙道:“那就准备选拔,按照原定计划,遵照总统指示进行便是。”老蒋沉吟道:“且慢!刚才说的‘不成功,便成仁’,你们要懂得这两句话的意思。说得明白点,他们是敢死队,不是游击队!只有敢死的才可以参加,你们要明白,这一点十分重要!如果到那个时候给我丢人,我吃不消了。几百万人既不成功,又不成仁的事情,你亲眼看见的,每天晚上我非喝得酩酊大醉,不能上床,我可是反对喝酒的!你想,今天还要为了几百个人叫我睡不着,那我在大海大浪里要翻船,在阴沟里也要翻船,甚至在洗澡缸里也要翻船,这日子教我怎么过哪?”说罢一个劲儿喘息,小蒋大恐。
小蒋把这情形与“智囊”们说,转弯抹角,表达了老蒋这个意思,大家也就心照不宣,并且分头选拔。某甲到达凤山,与当地军方负责见了面,细谈道:
“这真是伤脑筋的问题,百中选一,已经很吃力了,如今等于万中选一,更是为难。”军方负责人道:“咱们来个干脆的,你老哥知道俺是个粗人,你一句一句说吧,咱照着办。”某甲道:“第一,不要本省人。”对方道:“那不成,如果都是像你我一样的外省人,那都是老掉牙的了,别说打游击,干啥也不成,俺这个老粗旁的不知道,这个还清楚。”
某甲道:“这个,你别管,反正按照我的话去做,就是了。”对方道:“那俺有话在先,选拔出来的,一定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你想,如果外省人而在八九年前在台湾出世的,都是娃娃,连穿衣服都顾不上,别提潜人大陆打游击了。如果把二十几左右的外省人送出去,他们来台湾时只有十几左右,对大陆的事情一窍不通,怎能回去?那真的是变成‘回老家’,见阎王去了。”某甲道:“都说你别管这么多。”又道:
“第二,这批人不要旁的省,只要广东省的,这个范围很小,你选拔时就方便得多了。”
对方苦笑道:“那就难了,我们营房里几乎没有广东人,营房外面可是有的,但是……”他“咭”地一声笑:“俺不能相信他们会完成任务,因为他们不是做买卖,就是开店铺,当伙计,做老板,在部队里不过领一份干饷,这情形瞒着旁人瞒不过你,他们太老了。即使不到四十几,但是这几年玩得太疯,个个变成了酒色过度的鸭子,也不能派用场了。”某甲道:“都说你别管这些。第三,告诉他们,人人都有官做,也有大批经费好领。”一口气把要点说了,听得对方目瞪口呆,说道:“老哥,咱们自己人,不说敷衍话,你们究竟想搞什么?如果这样的人选拔出去,旁的啥也不提,你以为共产党个个都是纸糊的?到大陆真是如入无人之境吗了东山岛的那一仗,咱们不是领教了吗?”
某甲失笑道:“都说你别管这么多了,你这里人数最多,把广东人全部选出来,造列花名册,迅速具报,听候任用。”于是那负责人送走某甲之后,把参谋长找来,叹道:“啥也别提了,反正开列名册倒是方便,老美不许吃空额之后,空额大大减少,找起人来也方便得多,不会有名无实了,好吧,干脆也不用选拔,开了名册再说,等他们有了通知,再找这批广东老乡集合不迟,马上动手,报了再说。”
虽说“打游击”也可发点小财,那些闲着没得捞的也真眼红,尤其矮脚虎的事情使他们大流口水,无奈这玩意说说还可以,一旦真要动手,那就不开玩笑。于是虽已“选拔”,很不踊跃,三催四请,算是七拼八凑,组成了十个小队,训练一番之后,临出发又有一些开了小差,只得六七队上了军舰,开出公海,靠近广东,放下橡皮艇,各自向目的地进发。军舰上电报到得台北,老小二蒋等人好不兴奋,特别是有两队业已登陆,电讯到达,老小二蒋忙不迭通知美方,虽不敢说得天花乱坠,说是大陆已经“收复”,但那股得意劲儿,也就差不多了。老蒋道:“告诉他们,这行动非常危险,不过只要不给军队发现,老百姓欢迎国军,没有话说,他们盼望国军,一定像大旱之望云霓,可以帮助我们建立根据地!还有,要强调这一点,他们为此花的本钱,非常值得,因此军援部门应该放宽,不但对正规军应该好好地做到供应无缺,而且还多了一项新玩意:要他们拿更多的钱供应我们到大陆上山下海打游击!”
那美军顾问团的秘书闻讯暗喜,饬人转告,以示嘉许道:“敝团对蒋总统坚决反共这一点,真的是十分敬仰!今天游击队业已顺利到达大陆,这就是说:‘良好的开始,乃是成功的一半!’贵国对大陆已展开上山下海的军事反攻活动,对本地又展开了上山下海的经济建设活动,这真是值得庆贺!”老蒋闻讯,笑道:“他们真是势利鬼!台湾的上山下海,他们从不捧场。如今捧起场来,算是给你打招呼了。”小蒋那份得意,自不待言。
但是就在游击队“登陆”之后的当天,几队人马从此杳无消息,倒是北京电台作了详尽的“补充”,原来英勇的广东人民,用鱼叉、斧头、镰刀、扁担,石块,真像“大旱之望云霓”似的欢喜不迭,从四面八方把“司令以下”的什么“队长、组长”等等一网打尽,那些做“升官发财”梦者非死即降,全军尽没。
老蒋闻讯忙不迭钻进专机,“旅行”去也,小蒋窘得无法见人。“游击”不成是意料中事,但如此迅速、彻底、干净地被歼灭,却大出意料之外,万分难堪。但这个“上山下海”幻灭,另一个“上山下海”也唱不出声音来了,山地急电报告,老兵悬崖筑路,伤亡惨重;台北市长高玉树又在指桑骂槐,说在山顶筑一条公路,花了这么多人力财力,他想不出有什么好处。小蒋恨得牙痒痒地,可又没法发作。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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