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话说蒋家父子虽说利用手中之权,压下了美军官兵横行霸道闹下的不少案子,但却压不住台湾人民反美的怒火。举世为之震动的台北“五·二四”大反美事件便是一例。提起此事,话就长了。要了解在一九五七年间,作为美国“殖民地”的台湾竟然掀起巨大的反美浪潮,不但民众参加,蒋介石的军队也争先恐后、悲愤无已地卷入浪潮,就不能不说一说美国在台湾的情况。原来二次大战以后,在美国的扩张主义、军事侵略的矛头下,台湾早已在美国的“统治”之下,迨中国大陆欢庆解放,美国“为了国防的关系”,更将台湾当作自己的宝贝一样,恁说也不肯将台湾交还给中国版图,也不让自大陆迁往台湾的外省居民回到自己的故乡。而蒋家父子以下的官员们,极少数甘愿认贼作父,见了美国佬如见爹娘一样;大多数文武官兵,在美国佬盛气凌人的情况下或作反抗,或作沉默,而全台爱国民众的怨愤之气,简直像火山即将爆发一样。
且说在作威作福的美国佬与奉命伺候的国民党官员之间,一如蒋介石与华尔街财团,彼此有着不可告人的银钱来往等等“私人秘密”,内中有个美国驻台军事援助顾问团上士雷诺,生得满脸横肉,秃头发光,高高大大的,乃美国四大黑社会“梅逊帮会”中的大头目,在美军之中横行霸道,杀人不眨眼,有如一匹野兽,此人到得台湾,比起其他走私套汇的美军人员来,更是凶横粗攀,成日价喊打喊杀,国民党官员敢怒而不敢言。他因买卖关系,认识了国民党中一名少校,姓刘名自然,江苏人氏,一道在军中担任外事工作,那年调配在“阳明山(草山)革命实践研究院”任文书、打字工作,由于他懂得洋文,表兄冯元生又在台北市充当远东旅行社经理,和美国佬接触的机会较多,因此认得雷诺。而刘家住那个研究院的草山宿舍,雷诺则依仗“美国太上皇”之势,有如其他美国佬一样,在风景区都有漂亮的别墅式的“公馆”,即使是一个士兵,其“优越”远超于国民党中的一个大官,一名将军。雷诺住草山“美军住宅区”B1号,与B2号为邻,住宅中有寝室、会客室、浴室,厨房、储藏室、此外还有一小走廊、门前有草坪,乃是十分舒适的花园洋房。而原来住在附近的居民则早已惨遭逼迁,豺狼横行,鹊巢鸠占,老朽也说不尽这么多人间伤心事了。
话说一九五七年三月二十日下午,雷诺给刘自然去了个电话道:“我到福摩萨服务,已经二十九个月,今天接到通知。定一个月内调走,但是不知道哪一天动身,我交给你出卖的东西,限你马上结账!”刘自然笑道:“那你拿回去好了,要我马上结账,我那来这么多钱!”雷诺道:“那你今晚到我家里来喝咖啡,我们想个办法,狗娘养的,你可是要来呀!”
那刘自然以为这种事情十分平常,了不起退货结帐,也就答应赴约,想不到此去抛妻别子,再也回不来了。刘妻奥特华和他正在吃晚饭,研究院有几个同事找刘聊天,话题一下子扯到美国佬的态度问题上,俱皆愤愤不平,刘自然苦笑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何必认真呢?生气伤身体,更是犯不着,你气病了,人家还是照样不可一世,咄咄逼人,你又何必?再说我们处境特殊,如果得罪了他们,人家算起帐来,会算到老头子头上,到那时候吃亏的还是我们;可犯不着。”又道:“回头我要去的地方,只是一个上士,可是威风之大,比我们的什么将军总司令还厉害得多,那天我见他正在痛打一个邮差,上前劝解,也挨了一拳。”甲道:“他为什么打他?”刘道:“据他说是这封信送迟了两天,我一看,是美国来的,毛病出在航空班期,与邮差无关而那位送信的,已经唇破嘴裂,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众人闻言,莫不痛骂。乙道:“部队里的美国顾问派头更大!不怕是个上士下士,逢官升一级,谁也不买帐!别说对人态度了,说说公文来往,就够瞧的。凡是顾问团认为某一部队需要改进某一点的时候,他们公事上绝对没有‘请,字,也没有‘我们以为如何如何’,而盛气凌人地写着‘你们部队如不能采纳某某顾问的建议,则对某项援助势难获得出具证明以及申请!’说得明白一点,他妈的就是这句话:‘要钱就该听话!’他妈的他们放一个屁都是命令,还成话吗?”
乙道:“这些我就看见过,有一次开中美联合军事会议,当然是非常严肃的会议,可是他妈的这些顾问,就像在酒巴间里一样,低级士兵固然不必提了,那些所谓高级官员,照样口嚼香口胶,或者两条腿高高地搁在桌子上,他妈的简直目中无人,有些缺德鬼干脆掉转椅子,双臂支在椅背上大吹其美国流行曲,你说成什么体统?”
丙道:“气人的事情说不完,前几天我在台北碰见一个美国记者,他缠着我,要我说一些‘中美亲善’的故事,我就对他说:在台湾,美军驻区附近居民,年来有了个新的生活习惯,那是每逢美国兵发饷的一两天,大家就宁可闭门家中坐,决不外出,尤其是女人,连老太太都不敢出街。那个记者明白了,说因为他们醉了,全世界凡有美国兵的地方都一样,他不以为怪,还说那是士兵,军官就好得多。”乙擂嘴道:“算啦,美国官、美国兵那是一对搭拉苏,没什么分别。举个例,横街直撞的吉普车,一年要撞死多少人,还分官与兵吗?”
甲道:“只要碰到他们放假,那真是够瞧的,花花绿绿的夏威夷衫,搂着女人满街乱闯,半夜三更鬼哭狼嚎,当街再来些肉麻当有趣、大伤风化的镜头,酒瓶朝人家头上乱打,朝民房商店乱丢,见了女人就大吹口哨。你说美国兵在台湾的这些勾当,教人不憎恨才有鬼!”
刘自然“呀”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那天他打邮差,我就劝他,不该随便打中国人,你道他怎么说?他居然还要辩解,说他打的是台湾人,不是中国人,听得我肺都炸啦,几次三番想说些厉害的,又怕他们误会,急得我正合了故乡无锡的一句话‘团团转’!”
闲扯一阵,刘与众人外出,他径往雷诺处而去,想不到深夜还没回来,刘妻正在奇怪,十一点五十分,草山警察所却接到一个紧急报案电话,对方是个女性,说是雷诺顾问家的女佣姚李妹,如今家中发生了杀人案,她的主人要她报警。警察所外事警官韩甲黎闻报吃了一惊,匆匆前往察看,到得现场,雷诺已另拔电话找到美国宪兵麦金前往办案,两人见了面,听雷诺大声叙述道:
“哈,太不成话啦!我们美国顾问团住宅中,居然也发现了‘瞥伯’!今天我外出访友,十一点四十分左右回家,这时候我妻子正在洗澡,告诉我有人在偷看她洗澡,我一听,火气来了!马上取出枪来,装上子弹,从后门出去,绕过B2号房子到前面去看,真的看见有人伏在窗上偷看。我就用中国话喊了一声:“等一等了’那个‘瞥伯’立刻从窗上跳了下来,并且蹲了下去,左手拿了一根像棍子似的东西,向我走过来。我又用中国话喊了一声:‘等一等’!那个人不听,继续朝我弯着身子走过来,我看见他举起左手,分明是想用手里的木棍打我,我就开枪!离开我大约有一米的样子,我这一枪打在他的胸前,他侧着身体跑了几步,终干跌扑在水泥路道。我就沿着水泥路回家,想打电话报警,走了十几步,忽然见他立了起来,捧住了胸脯想逃,我又对准他发了一枪,他便朝草山公园方向逃了。我没追,回家向你们报案。”
韩甲黎一一记录,要他领他和那宪兵去看死者,黑夜中三人搜索,雷诺指指地上一个黑影道:“大概就是这个了,”韩甲黎默测死者部位,距雷诺家约有一百八十市尺,头向住宅区,脚向草山公园,身穿中山装,早已气绝。一见死者乃是自己的老朋友、蒋介石十分重视的“阳明山革命实践研究院”少校秘书刘自然,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即向上级报告,同时展开调查。
韩甲黎先找寻雷诺口中所说木棍,却一无所获,于是进入雷诺屋前密密的竹林进行观察。
韩甲黎的确发现了一根树枝,那是现场周围仅有的一根,却非木棍,而且在那树枝之上,露水密布,显然好久未曾被人动过。于是回到尸体那边,黑暗中两个美国人站在那里抽烟,且作耳语。韩道:“我没有发现你说的那根木棍。”雷诺正欲启口,有几个人奔了过来,乃是几个美军顾问团人员,又在那里吱吱喳喳吵了一阵。韩甲黎面对老友尸体,悲愤交集,感慨莫名。但当着这些“贵宾”,又不便说些什么,于是要办案人看守尸体,不得移动之后,自己到雷诺所说“窥浴”现场察看,却见浴室地上并无特别,不像刚刚有人在此洗澡的模样。但他此刻需调查的乃是“窥浴”,这一点却毫无办法找到证据,问女佣,女佣不知所云,只说是:“太太吓得哭了”,又说:“先生也哭了”,韩甲黎再问凶手:“到底他当时是怎么样的?”雷道:“他……这个我不认识的人,左手拿着一根东西,向我走来,我因此开枪。”韩与刘密切交往还逾三年,知道他是右手持物,但雷诺却说是左手,心头一沉,再问道:“你说他左手拿了一根东西?”雷道:“对,左手拿了凶器!”
韩扬扬手中的细树枝道:“这是周围唯一找到的一根树枝,你瞧它长不过两英尺,最粗的地方只有大拇指那么粗,你指的凶器就是这个?”雷支吾以对道:“你找不到别的,那就是这个了。”韩甲黎问道:“雷诺先生,现在,死者是否窥浴,没有凭据。且不说它。退一万步说,即使有人窥浴,甚至有人拿着树枝向你走来,你有什么理由开枪杀人呢?而且,明知第一枪已经射中了他的腹部,为什么还要对准他的胸部再开第二枪呢?”
雷诺语塞。韩甲黎再问女佣姚李妹道:“你报的案,你也听到枪声的?”女佣说:“两枪我都听到的。”韩问:“相隔多少时何?”女佣道:“最多三、四秒钟。”韩问雷道:“你刚才说,那个中弹之后跌倒,之后又站起来,于是你又开了第二枪?”雷道:“一点不错。”又道:“他当时左手所拿的东西,因为不是白天,我不知道他拿的木棍还是水管之类的铁器。”韩道:“既然看不出,你怎么又看清楚他是左手拿东西的?”雷道:“那个不同,举起的是左手或者右手,夜间也可以看得清楚。”韩再问:“那你没有看错?”雷不耐烦道:“连这个都会看错?那还能出来捞世界?”韩道:“好,我再问你,刚才你们的宪兵说,死者尸体距离中弹地点有五十七米之遥,请问中了两枪身负重伤的人,怎么还能步行这么长的距离?还有,刚才我一路细看,死者当时经过的路上,为什么没有一点血迹?”
雷诺不耐烦咆哮道:“你问我?我倒要问你哩!”
韩道:“你想说什么?”雷道:“我要问你:在我们美国顾问团的住宅区里,你们警察为什么不好好保护,竟然出现了‘瞥伯’?”韩道:“这个问题以后再说,现在办案要紧。”那当儿天也亮了,八点正,一干人等到达台北地方法院检察处,检察官罗必达闻讯吓了一跳,忙不迭到处电话联络,约其有关之人前往现场勘验,由警务处第五科科长张汉光出面,邀请美国军援顾问团宪兵组组长沙龙尼中校到该处面商合作调查。沙龙尼早已接获消息,当下在警务处咆哮一顿,指责国民党警察办事不力,乃使美兵发生了这宗命案,闹了一阵,张汉光与刑警总队长李葆初、督导黄克东、外事组长罗仲锐、法医叶昭渠、草山警察所督察长何琦,再加上美方沙龙尼、美军国防司令部新闻官戴维、美牢顾问团陆军高级医官克雷奇等,会同罗必达在十点一刻抵达草山。等候雷诺,这一等,足足等了三个多钟头,那模样绝非官方等疑犯,而像是恭候一位什么大员似的。
直到下午一点半,雷诺才铁青着面孔到来,于是一干人等才能前往现场勘验,双方医生作了初步检验,担照存案,刘自然的尸体乃送往刑警总队剖验。克雷奇摊了摊双手道:“这个人身中两枪,第一枪击中腹部,第二枪击中胸部,流血两千五百CC,大约等于一瓶半大啤酒的容量,两三分钟之内就气绝毙命,没办法挽救的了。”
国民党办案人员对该案有如吃下一堆苍蝇,而且无法呕吐,以免失礼“贵客”,但心头愤懑,难以言喻。刘自然好歹是个少校,却给一个美国上士宰鸡剁狗似的杀了,今天地上躺着的固然是刘自然,但明后天丧生于“盟友”枪下、轮下等等枉死者,岂不该轮到张三与李四了么?
蒋介石为此召开秘密会议,先说了一阵“中美邦交”如何如何之外,又道:“美顾问团以及所有在这里的美国人,这两年对我们的态度是不大好,类似刘自然的案子,以及比刘自然命案更加严重的事情,我知道的比你们要多得多。现在,你们可以据理力争,但对他们的安全应加保护,以免出了乱子。”随即听取报告,蒋经国道:“这件事,刚刚开始勘验阶段,雷诺的态度很坏,美方的态度也不好,办案人人人心情沉重,有几个甚至哭了。特别是大家等雷诺勘验现场,居然等三个多钟头。”蒋介石道:“台北地方检察官讯问过雷诺没有?”
蒋经国道:“问过了,不过好像被讯问的反而是检察官,之后美国宪兵把雷诺带了回去。法官又问了几个有关证人,各方也展开了侦查,大家对雷诺的口供都不能相信,重要的破绽有三点之多。”
蒋介石道:“哪三点?”蒋经国道:“雷诺强调自卫,可是大家一研究,他这次杀人根本不像是自卫。例如他的口供说,刘自然左手拿了一根长三英尺、粗一英寸的木棍,慢慢地朝他走来,作欲击状,事后遍查附近地区,并没有发现木棍,后来韩甲黎和美国宪兵找到竹林里,才找到一根两英尺长、大拇指粗的樱花树枝,树枝上都是露水,并没有手握的痕迹。而且还有怪事,刘自然和韩甲黎是老朋友,这三年来他们几乎天天相见,因此韩甲黎说:刘自然绝对不用左手拿东西的。当然也有可能在这当儿换了左手,可是根据一般情况,当他面对手里有枪的雷诺时,这个用惯了右手的人,当然知道右手打架才有力,怎会反而用上了左手?那是不可能的。”
蒋介石连声“嗯嗯”道:“还有什么漏洞?”蒋经国道:“其次,双方法医验明:后两次弹头入口火药痕迹看来,都是在距离极近地方发射的,都没有超过三十公分。雷诺家的女佣姚李妹曾经听到枪声,两次枪声相距时间极其短促,可以断定:他是连续发射,不是什么自卫。照通常情形来说,对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自卫,了不起朝天发一枪便有效果,对方后说也不敢空手上来送死。”
蒋介石“呵呵”连声道:“还有什么漏洞?”蒋经国道:“大家都这么说:刘自然中第一枪时,已经身中要害,而且是在最近距离内,他倒下地面,雷诺应该知道对方已无还手力量,居然还继续向他要害部位发射第二枪,证明他是存心置他于死地,决不是自卫,而是故意杀人。”“这个,”蒋介石低声说道:“我也不相信雷诺不认识刘自然,的确是故意杀人。那么为什么呢?为了女人?还是为了钱财?”蒋经国把二人之间的关系说了,蒋介石沉吟道:“这个,这个就很不好。要知道中美关系最近越来越糟,如果指雷诺故意杀人,一定会闹出事来,当然不可能闹出大事,可是即使闹出小事我们也受不了。我看算了吧,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免得在不愉快的局面里,又增加了不愉快。”小蒋唯唯,退下与众人商量,众人皆以为不可,议论纷纷,主要的意思有:首先是美国佬的眼睛长在额角上,台省军民皆有怨言,有些苦主更是恨不得咬死几个美兵,如今有了一个案子,趁此机会煞煞他们的威风。其次是死亡者是一个少校,还是“阳明山革命实践研究院”的职员,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如果不打官司,不但军心受挫,而且民心远离,整个政府都会给人瞧不起,最后一点是:一个上士杀死一个少校平平常常,今后对老蒋以下的几名大员安全问题,又该如何预防?
老蒋闻报浑身泛汗,再三思量,也感到此事无法私了,便吩咐道:“那就打官司,不过要注意两点:第一:千万别把事情弄大,越小越好,解决得越快越好;第二:千万别授人以柄,要顾到他们的面子,也该让刘家平了这口气,赔一点钱,堵住苦主的嘴。”却又低声叮嘱儿子道:“按照条约,美国人在台犯案,由他们自己审判。我们反正无权审讯,因此与其头胀面红扮恶人,不如一开始就留点交情,这种官司是没什么打的,他两人既为钱财起纠纷,就给他家里赔几个钱,好歹了此命案。你知道他们的态度,最近越来越坏,可别再出乱子,枝节横生,僵在那里,谁也下不了台!”
拖到四月十日,叶公超特为此事见蒋,说道:“关于刘自然命案,台北地方法院检察处已经侦查完毕,令天把全案结果连同凶器证物等件,一并送到了外交部。在这之前,就是凶案发生以后,外交部已经做了不少工作,根据民国四十年我接受美援时双方换文的规定,美国军援顾问团人员的身份,乃是美国大使馆的一部分,享有外交豁免权,相当难办。就在三月二十二早晨,外交部派出主管司司长,向美国大使馆负责人员正式表示我政府对这桩命案的关切之意,请美使馆转伤美军顾问团,迅速秉公调查审处。同时要求美使馆通饰美军人员,除非有绝对自卫必要,再也不能随意开枪了我们正式对美使馆说,如此草菅人命,将会损害中美友好合作。”
蒋介石忙问:“你再说一遍,他们当时怎样答复的?”叶公超道:“他们说:美方对这件案子也是十分重视,认为非常不幸,自当与我们有关当局合作调查后,再慎重处理。”老蒋冷笑道:“还没调查够?”却问:“刘自然的家里人又如何?听说他的妻子,曾经到美使馆去过,双方又说了些什么?”叶道:“刘自然夫妻有很多家人在大陆,刘妻的名字也很古怪,叫做奥特华,她去过大使馆,而且不只一次。每次去,哭哭啼啼不用说了,总是离不了几句话。”老蒋问:“她敢骂人。”叶道:“据当场听见的人说,她比骂人还厉害。”蒋道:“那是什么?”叶道:“她说她的身体在美国大使馆,等于在美国的土地上,因此她认为刘自然死的冤,死的惨,但凶手必能得到合理处置,因为美国是一个著名民主、自由、公平、合理的国家。”蒋沉吟道:“可有人在她背后指使?”叶道:“除了阳明山革命实践研究院的同事,就是一些本党同志,并无其他身份不明之人。”
蒋介石想了想,又道:“那美使馆是否已经谈到赔偿?”叶道:“有,可是奥特华不要,她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她但求枪毙雷诺!”
蒋介石一怔,“哦”了一声道:“她不要钱?”蒋经国道:“这个女人特别,太激动了,可是也难怪她,全家靠刘自然一个人。而且这件事也太过分,连办案的人都不想干涉她,由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有一次,美使馆有个中级官员对她说:‘为了中美邦交,你还是别说这么多吧。’她的答复使对方无从接嘴,说的是:‘正因为中美邦交很好,我才有勇气到你们这里来诉冤!’”
蒋介石沉吟半晌,叹道:“这真是个难题,这真是个难题。”再三叮嘱,仍是老套,但外交部那边却有了新的难题叶公超因事飞美,代理部长沈昌焕面对着“美国军援顾问团”的一封来信,寥寥几句,说的是:“关于刘自然案,本团认为该上士之开枪系属自卫行为,不拟予以处分!”急得沈昌焕团团打转,暗忖对方未免忒煞过分,当下与部属仔细研究,想到了一步棋子:邀请美驻台大使蓝钦到部,意思是说:“这件事分明你们错上加错,如今请你到这里来,而不是我到你们那里去,就是要你明白事情并不简单。”
那蓝钦施施然而去,笑道:“这件事情,实在不幸!军事顾问团为此开过不少次会议,但是他们的商量结果,连我也感到难以措辞,据说他们全团上下一致认定雷诺没错,错在姓刘的。我曾经再三提醒他们,就算是自卫,第一枪有无近距离命中要害必要?第二枪有无从泥土里挖出弹头必要?唉!这真是遗憾之至!不过他们军人的情形,你们多少也知道一些。”
沈昌焕道:“这件事情,看来贵大使要和军事顾问团开导开导,贵我邦交极好,双方正在共同反共,敝国对他们已经极尽友好之能事了,无奈这一次问题太大,影响很广,想请贵国正视其事,重视它的发展。不瞒大使说,这一阵各方触目,民间的舆论已经够瞧,军方的反应也并不妙。因此敝国认为有必要和贵大使当面商量一次,请贵大使务必伤军事顾问团依照军法审判,不能一纸公文,认为如何如何便可了事,否则引起赚烦,到那时候双方都不好意思。”
蓝钦道:“多谢阁下提醒,我懂得阁下所说的弦外之音,并且决不认为这是变相警告,贵我邦交一向良好,我们之间不可能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接着把脸一沉,说道:“不过他们是军人,军人的性格阁下谅必明白,他们已作出了结论,并且公函已经送到贵方,老实说我的处境也是非常困难的。”沈昌焕急道:“敝国根据一九五一年双方换文规定,认为顾问团人员是大使馆的一部份,因此惟贵使馆的公函承认是正式的公函,光是顾问团的公文,不能代表贵使馆,这一点务请原谅!”
蓝钦佯笑着摊摊手道:“难道非审不可么?”
沈昌焕苦笑道:“我是和大使商量,当然不可能有什么斩钉截铁的意见,不过我可以把军民的一些反映告诉你,作为贵使馆的参考。那是:就苦主来说,刘自然的妻子痛苦得要疯了!贵使馆曾经对她说可以考虑赔偿,但她所渴望的乃是把杀她丈夫的凶手绳之以法的,赔偿不是主要的。而绳之以法的‘法’字操之于贵大使馆,如果不能这样做,她必然失望,甚至失望到会做出使我们双方都难以下台的事来。”
蓝钦道:“看来不会,只要没有共产党在背后煽动,一个妇道人家,她会做出什么事来?‘沈道:“大使差矣!我们都是反共的,特别是我们,从这么大的大陆退到这么小的小地方来,再没有必要解释有关共党活动的什么了。可以断言,这件事情与共党无关!我们甚至可以不必想到这上面去。相反,如果稍一不慎,涉及共党,人们的同情心却跑到共党那边去了!人家会说:共产党对武力压迫决不屈服,倒是本党在奴颜婶膝!我们无论怎样愚蠢,也不能这样做!”
蓝钦皱眉道:“那民间舆论如何?他们难道不珍惜中美友谊?‘沈昌焕急道:“正因为雷诺闯了大祸,中美友谊大受影响,贵使馆非办雷诺不可!甚至可以这样说:贵使馆重办雷诺并非为了刘自然,而是为了反共!要知道中国民族性与众不同,这件事不用审判已经是非大白,如今却不想审讯凶手掩盖是非而突出是非,请问对贵国名誉来说,合不合算?‘蓝钦叹道:“我们的士兵与你们的士兵不同,他们凡是到外国去的,大都有种种保护。如果真的重办了雷诺,会影响到美军士气,后果严重!”
沈昌焕急道:“分明他是错了,又怎能用口实去袒护?刘是军人,又是总统府直属高级党校的职员,因为忿忿不平的除了民间,还有军人!”又道:“事隔多日,雷诺不但没有受审,甚至行动自由,在街上不可一世的态度,老实说极其容易引起众怒,众怒难犯,贵大使务请好生考虑。”
蓝钦告辞道:“那我回去考虑。”但考虑了一星期之久,兀自无可奉告。老蒋小蒋等俱皆着急,深恐枝节横生,再生变故,于是再命沈昌焕派出一名司长,再度约见美大使馆负责人员到部,求爷爷、告奶奶地对美国佬说:“警方调查结果,雷诺开枪杀人,确实超过了正当范围,只要等到全部调查送将过去,作为贵方对雷诺起诉的根据。可是在未审判之前,希望贵国军方先将雷诺扣留。同时请顾问团注意一点:就是处理本案时,应居于警察和检察官立场,而不是居于被告辩论人的立场,相信敝国这些要求,非常合理。贵大使以为如何?”
蓝钦使劲转动他骨碌骨碌一对眼珠。
终于那美官开口道:“关于拘押一点,顾问团方面并没有找到非自卫行为的相当证据,因此无从扣押,只能依照法律,把雷诺的行动限制在他的住宅与办公室里。至于你们说有人看见他在公园和台北市区游玩,相信是看错了人。”那司长便说:“既然不能扣押,我们不便再说什么。不过这件案子终究是桩案子,不能漫无限制地任它发展,终得由军事法庭审案。”
蓝钦不耐烦道:“我们早说过:希望你们迅速调查,把结果和证物送到这里来,我们才能作进一步的处置!”这么看,沈昌焕接到台北地方法院检察处四月十日那封公函之后,就在十二日备具节略,将原案、证件、英文译本各项证物等等送到美使馆,并在节略中重申迭次口头要求,请求美方审判雷诺。
事情发展至此,美方已无推拖可能,蓝钦等举行了一个秘密会议,什么顾问团长、经合署长、中央情报局负责人、宪兵负责人等等文武人员齐皆出席,人人愤懑,个个生气。列位,这些美国佬并非为雷诺横行而愤者,并非为丢了美国佬的面子而生气,乃是为了老蒋居然“认真”起来而愤懑,为了台湾军民居然同情死者而生气。会中有大声骂蒋的,有低声献计的,吵吵嚷嚷,一片“激昂”。末了蓝钦作结论道:“就这样,我们各个单位心中有数,雷诺惹起的麻烦就这么办了!”他隆而重之地说:
“本来,我们以为此事可以算了,结果还没完结,实在扫兴!白官的指示是由我们这边决定,我们大家的决定是美国军人不可侵犯!刘自然做瞥伯,手中还拿武器,雷诺上士的自卫是完全必要的!至于军事法庭,他们既然希望我们非开不可,我们就开给他们看看!”又道:“有如大家所知道的,蒋介石怀恨我们美国青年的血不为反攻大陆而流,因此近来诸多作状,令人作呕!”众人闻言一阵狂笑,会就散了。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话说到了五月十四,美方宣布:决对雷诺以任意杀人罪起诉。翌日正式通知老蒋的外交部,言明五月二十日开审,请老蒋派员观审。患得患失的老蒋获悉之后,反而大感精神不宁。
沈昌焕在“御前会议”上报告道:“刘自然案从不审到开审,此乃我方的初步胜利。据美使馆宣布,他们的军事法庭定二十号上午九时开审,地点在美军顾问团教堂之内。我们已派定外交部庄景琦、司法行政部廖维辉和台北地检处罗必达三人观审。我们的意图,也已经通过合众社台北记者发出了新闻,一般军民情绪也稍为安定。”蒋介石急问:“合众社的记者说了些什么?别越缠越糊涂才好。”
沈昌焕道:“几乎都是我们的意思。合众社发出的消息说:
‘事关在台美国军人及眷属地位的司法管辖权问题,正由中美双方进行协商中。消息灵通人士说:中华民国政府欲获一与美日驻军协定相似的协定,也即美国军人及眷属在办公时间及营房以外时地所犯罪行,应由中华民国法院审理之谓。中华民国系于顾问团来台之时,给予该团外交地位,现仍有效。当时协议,仅就在台美军数百人而为,目前在台工作美军人数虽为机密,但据估计,连眷属在内的约有一万人。’”沈昌焕又道:
“合众社还说:美方极欲成立一协定,以包括将来遇紧急时派来台湾的所有美军人员。因为除顾问团外,其他美军部队来台时,又皆需以临时协定方式解决此一问题。”
蒋介石“哼”了一声道:“谢谢一家门,什么将来遇紧急时再派军队来台?谁要他们派部队来?南韩南越为什么不打过去?谁稀罕他们派兵到这里来,这里的防守力量还用得着他们来加强?不想反攻大陆,都挤到这里来吃太平粮吗?娘希匹这算帮什么倒忙!”发了一顿牢骚之后,老蒋问道:“他们这次审讯,会有一个什么结果,老实说我不能放心。这种情形,和以前上海的领事裁判权一个样,共产党在韩国和他们打,他们在台湾犯了案还轮不到我们来审,娘希匹这口气我咽不下去!一开头我们好说歹说要他们做个样子,拖到现在弄出个军事法庭来,鬼知道他们会有什么下文,你们谁清楚他们的军法审判情形?”
沈昌焕诚惶诚恐道:“外交部曾经向他们要了一份材料,知道他们的审判程序,依照现行美国军法审判程序雷诺的‘故意杀人’罪如果成立,被判有罪,他仍然有两次上诉机会。他们说在军事法庭开审以前,有一个侦察期间。通常假如一个军人被疑犯有罪嫌,即由其直接主管上司进行调查,并在调查之后签具意见,拟定罪名。这份意见书,即交由主管将领核阅。他在所属军法官的顾问下依法作出决定。决定该军人是否应受军法审判,或应以何种罪名付诸审判。如果决定付诸军法审判,主管将领下令指定人员出组法庭。上面所说,乃是指大型军事法庭而言,一般轻易罪行,则由简易军事法庭审理。简易法庭有时由一名军官或两三名军官出任审判,人数视案子的轻重而定,审判结果,由单位主管签字执行即可。”
蒋介石道:“那雷诺案算什么?"
沈昌焕道:“这个要到那天才知道,据他们说:像醉酒滋事但未毁物伤人、受判三天内每天做苦工一、两小时的事件,就属于简易军事法庭。而一个大型军事法庭,必需有这么几个人:一个是执法官,他在军事法庭中的地位等于美国民法中的法官。另外要不得少于五个的庭员,其地位相当于美国民法中的陪审团,到底要几名?由主管官决定。审讯中由他们听取检察官和被告双方的证词、辩论、诘询,然后决定有罪无罪或者处刑。这些庭员中,由一个资历最深的军官担任主席,或者应该译为首席庭员。此外,再要一个辩护律师和检察官,他们可以带助理员一个或几个出庭。内中法官、辩护律师和检察官有严格规定,他们必需是美国律师公会的会员和军中军法官,因此还持有美军军法总处的正式证明文件。”
蒋介石感到疲乏,但台湾的法庭既不能审讯雷诺,人家怎样审法,总得事先明白,以免到时惨败,毫无挽救希望,因此嘱咐几个办事人好生听取这个报告,自己回房休息去了。
沈昌焕便继续报告道:“军法庭进行时一切由主席主持,宣读起诉庭书后问被告有无意见?如果被告者,例如他不该被控这个罪名,或有不该在这个地方受审,请求军事法庭不予受理或者改控较轻罪名审讯等等,检察官与被告就得展开辩论。如果辩论结果是应予受理,该庭才正式开始。一开始,就宣誓,誓如他们在庭中所述一切,就其本人所知,都是真情实话。
“这个誓言,在美国法律上有极大的约束力,之后如果查出发假誓,就要以‘伪证罪’受五年以下的苦役刑。稍想立身社会,顾及前途的人都不敢伪证。轰动一时的美国国务院官员希斯入狱几年最近出来,他并非‘危害国家’罪,而是在‘伪证’罪名下服刑的。”
众人相视无言,担心雷诺在庭上发的是假誓,但当作真实,毫无办法。又听他报告下去道:“依照美国军法规定,庭员中与被告阶级相同的,不得少于三分一。实据数目就由主管决定。而在庭员之中,被告和检察官可以不提出任何理由,各自请求任何一名庭员回避,而那人必须回避,但只限一个。此外还可以提出理由请某人某人回避,但这必须经过辩论。庭员本身也可以指明另一庭员对本案已有成见而要求他回避,这也需要经过辩论。应该退庭的庭员退庭后,有候补庭员者即予递补,否则剩多少就算多少。”
众人俱皆闷闷欲睡,忽闻沈昌焕干咳一声,众人精神一振,以为他已说完了。
不料沈昌焕说下去道:“之后,请证人一一出庭,首先为检察官,也即原告,也就是美国政府的证人出庭。当每一个证人作证完毕后,辩护律师可以请询证人,尽量设法找寻证言的错误,以求推翻他的证言。被告如有证人提出,也依同样方式进行。当全部辩论终结之后,庭员就退席到一间秘室进行考虑,大家用书面方式认为被告有罪无罪,这张字条折叠之后放在自己面前,由一名官阶最低的官员收集,交与主席、共同展阅。‘有罪’标达到三分之二的数目时被告罪名成立,否则无罪释放。”
聆听的大员们大半入睡,沈昌焕还在读下去道:“罪嫌成立,庭员们再投票,决定应判什么刑,同样在纸上各人写下认为应予科罚的刑理。又以同样方法收集之后,依刑量轻重次序整理完毕,从最轻刑量开始一一付诸表决。某一刑量获得法定大多数票时便算通过。”
蒋经国打破寂寞,叹道:“不知道雷诺要判多重?”沈昌焕也苦笑道:“这就要看他们公正不公正了。按照他们军事法庭的规定,刑量所需的法定大多数,大概在五年有期徒刑以下的需三分之二大多数;十年或十五年有期徒刑且涉及不名誉开除军籍的判刑,需要四分之三大多数;死刑就要全体一致通过。”
蒋经国苦笑道:“看他们的气焰,要判雷诺死刑是不可能的,不过最起码总该吃他个十年官司吧?”沈道:“但愿如此,否则我们没办法下台了。”又读下去道:“庭员们获得结果之后,就回到庭上,由主席宣布被告有罪无罪,或者有罪该判何种刑量,但主席并不宣布投票情形。在法庭审讯期间,法官负责随时提请有关各方注意法律规程。如果被告无罪,该案即告结束,检察官这个政府代表依法不得上诉,也不能因为判刑太轻而上诉。”
众人闻言一征,异口同声道:“雷诺的罪行不可能无罪、不可能无罪!”沈昌焕点了点头,再读:“如果有罪,主席就闷被告是否承认有罪?被告认罪,该案宣告结束,卷宗送由主管将领复阅,他可以减刑但不能加刑,至此全案成为定局但是,被告认罪后还可以当庭提出有利自己的事实请求减刑,例如他可以说在军中多年从无过失,一向尽忠职守等等。”蒋经国道:“他妈的这个可以减,那个可以减,自己又可以请求减,到那天雷诺如果判刑十年,这一减再减天知道会减成几年!”沈昌焕苦笑道:“老实说,能够关他几年,三年五年也够我们下台的了,希望他判死刑的话,看来不容易。”再读:
“假如被告认为他的罪名不当,如过重之类,他还可以请求复案哩!”
蒋经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又是减刑,又是复案,那干脆别审判算啦!”沈昌焕道:“上面说的不是重审,而是被告认为某点某项有错误时,他可以在一张请求复案的表格上签一个名,随全案卷送到华盛顿军法总处,但此后并无复审。而在华盛顿军法总处,有几个永久性的复阅委员会,总处收到卷宗之后,被告和检察双方各再加派一个辩护律师和检察宫,在指定的一个复阅委员会中进行辩论。但被告和证人都可以不必出席。如果还不能定案,就将全案再送美国军人上诉法院。”
蒋经国以掌击膝道:“花样真不少哪!”又听沈昌焕读下去道:“这个法院特别,听说是由几个有地位、有资格、有名望的文人所组成,是个永久性组织,它的定谳是无法更改的。”又道:“在军事法庭进行辩论中,一切证明被告有罪的负担,都在检察官这一方。美国的法律勿论民法军法,一个与许多国家法律精神不同的基本原则是:在被告尚未经合法理由和有力的证据证明他有罪之前,他是被认为无罪的。”
蒋经国透过一口气来道:“完了?”沈昌焕苦笑道:“还有一句,那是说:美国军事法庭完全为了审理刑事,无权处理任何民事赔偿要求。”话音未落,捧住了茶杯便喝,瞧模样几乎把杯都吞了。
话说五月二十日一清早,美国侵略者运用他的“治外法权”,在台湾的“美军顾问团军事法庭”中设立了“法庭”,摆下三十排椅子,开始了雷诺枪杀刘自然命案的审讯。美方根本不重视这件命案,与其说是审讯杀人凶手,毋宁说是打击台湾军民“居然要审美国老爷”的那个劲头。蒋介石派去的人一打听,知道在那个教堂改作法庭的地方,真正坐庭的陪审员只有八名,内中上校五名,上士三名。而雷诺“携眷”参加,在草地上吸烟说笑,旁若无人。国民党有关人员心都冷了,旁听的中国人也感到气氛不对,紧紧张张注视审讯进行。
九点整,美国军法官、庭员、检察官、辩护律师、被告、速记打字员、译员等等二十人全部入场,星条旗下,接着来了个“全体肃立”,庭下观审人员坐下后,堂上除译员外十九人宣誓就职。除检察官二人系由首席庭员监誓外,其余各人皆由检察官宣誓,开场战做得似模似样,好像美国的“法律”真的是刚正不阿,公平无私一般。一旁相陪的国民党三名观审者又听到庭上在问凶手:“雷诺先生,你以为你有无罪嫌?”这个昂然四顾,满脸油光、身躯高大的“雷诺先生”大声答道:“我没有犯罪!”旁听席上有低微的“呵呵”声,又闻庭上开口道:“那么,我们就开始审讯。”
有如台官方所获资料,那美国军事法庭开庭之初,检察官与辩护律师当真利用他们的法定权利,不提出任何理由,要两名陪审员回避,一个是上校霍尔顿,一个是上士加尔威,那检察官还曾要求上士弥斯坦回避,三个人便回而避之了。但当检察官要求上士希柏特回避时,庭上就先吵了起来,结果闭庭十五分钟,由其他陪审员表决,结果希柏特留任。
雷诺在一旁作微笑状,毫不紧张。旁听者目光搜索,见一百多人之中,中外新闻记者坐在第二排,老蒋派来的观察员坐在第三排,之后乃一般旁听者,苦主刘自然的未亡人奥恃华也在内,只见她身穿黑色旗袍,未施脂粉,怀中抱着孤女,一副伶仃孤苦之相,与盛装出庭、左顾右盼的雷诺太太一比,人人感到心都发冷。
九点十八分,庭上纠纷了结,宣布正式开庭。检察官魔术师似的先先后后搬出向庭上提出证物、文件共一十三宗,包括照片、手枪,小棍、被告供词及其他文件等等。每交一件,辩护律师便大声说:“没有反对才能正式列档。”于是一件件喊过去。喊到被告一篇自白,经雷诺起立证明确系自白,也就列档,做得像模像样。之后第一名证人、那个出事时曾到现场办案的美军顾问团宪兵组上士麦镜肯起立作证道:“一九五七年三月廿日晚上,雷诺上士夫妇于下午五时半到隔邻某上士家中玩Pinachle牌,大概在晚上十一点半回家。雷诺在厅里休息,他太太到浴室洗澡。不一会,他太太告诉他窗外有个人影,雷诺上士就回到卧室,在橱中取出K二三四八零号左轮手枪,装上九粒子弹,自后门出外。在邻宅门前向刘自然看了半分钟后,用中国话对他喊了声:‘等一等!’刘自然便从窗上跳了下来。左手还拿着一根棍子或者水管似的东西向雷诺走来。雷诺喝令停步,否则开枪,刘自然继续前移,雷诺上士忍无可忍,怕他动手,就开了一枪,因为距离太近,无法不中,后来查出这一枚子弹自前腹进,刘当场倒地,爬向道旁。雷诺就高呼MP!MP!平时那边经常有美国宪兵巡逻,当晚却没有人答应。雷诺就回到室中,要他太太通知美国宪兵队和阳明山警察所,然后雷诺上士步出室外,因见刘自然又向他走来,于是再放一枪,见他跑开,雷诺就回到家里,等候宪兵。”又道:
“我到雷诺上士家时,曾见雷诺上士在哭泣,他自己对我说:“我刚才开枪射人,不知道犯了罪没有。’”众华籍旁听者闻言几乎失笑,因为鳄鱼吃人前是会“落泪”的,但雷诺那副凶狠之状,比鳄鱼还狠三分,不可能哭泣。
第二名证人姚李妹,紧紧张张作证,声音比蚊子还低,甚至近在咫尺的法官都无法听见。小小的礼拜堂中人人仔细倾听,只见法官等人侧着脑袋,恨不得长一对兔子耳朵,挨着她的嘴。老蒋所派三名观审员窃窃私议,认为这个女佣神色不宁,态度紧张,准是受过雷诺或其他美方人员警告,以致出得庭来,竟似失魂落魄一般。中外新闻记者更是紧张得如坐针毡,总不能对这一个重要的证供反而交了白卷。就这样在前后嘀咕声中姚李妹念经般说了几句,等于第一证人所供的录音。而内中与出事之夜对韩甲黎所说的情节,却有不少出入。末了,法官作不胜伤脑筋之状,说:“雷诺上士的女佣说:她听到两次枪声,其间相差四、五秒。”
辩护律师道:“不不,应该是四五十秒。”法官道:“姚李妹女士,到底是四五十秒,还是四五秒?”那女佣几乎哭出声来,满头大汗,半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第三名证人韩甲黎起立作证,将当夜接到姚李妹的报警电话之后所见所闻说了,大体与众证人所说差不多,有道:“我接到电话便去雷诺上士家,看见雷诺先生坐在沙发上,身边桌上放了一支手枪。他见我去,也没起立,指指那枪道:‘就用这枝枪,我打死了刘自然。’我当时不知道躺在那边的死者是我的朋友。现在我可以作证:刘自然先生是阳明山革命实践研究院的职员,工作很是重要,与美国盟友最熟,因此雷诺上士如果说是不认识他,那是使人非常惊诧,因为我曾见过他们两人常在一道,出事那天晚上,刘自然家中就有几个朋友,大家一起离开刘家,而刘自然说明是到雷诺上士家里来的。假如他真是个瞥伯,天下绝无这种瞥伯。而且正因为我和他私交很好,我知道他从不使用左手拿东西,而在雷诺上士所说的情景中,他居然在生死关头改用不够气力的左手来企图袭击对方,这是使人难以理解的。还有,雷诺上士一再说他向他走过来,试问如果他真是个瞥伯,给人发现之后不但不跑,反而向手中有枪的事主走过去,中了一枪倒地之后爬起来再走过去,我们都会奇怪;雷诺上士口中的刘自然,中华民国的一个少校,会做出这些不可理解的事。还有,雷诺上士所说的他手中的武器,我们找了很久,”他指指桌上的那根樱花树枝:“就是这么可怜的一根玩意儿,当时还有露水,并且找不到曾经有人握过的痕迹!还有,据雷诺上士描绘的死者最后一段路程中,他身中两枪,走了这么多路,居然沿路并无半点血迹,这也是无法理解的地方。还有,那个‘自卫’藉口,漏洞更多!”
法官道:“希望韩组长多提事实,少提问题,因为你是证人,不是律师。”接着第四名证人美国中校军医麦赖琪作证道:“我所作证的,乃是刘自然枪弹伤口和伤口内部情形。我曾参加刘自然的尸体解剖,时间有五、六小时,但一直到我离去,还没找出子弹。可是另外据说,有一粒子弹正中他的背脊骨,进入骨内,拆开骨头之后才发现的,但我并未亲眼看见。我的意思是,第二枪才是致命的一枪,子弹自左前胸第四肋骨进去,再从头颈后面出来,弹穴内淤血很多。腹部那一枪,在通常情形下如果立即救治,便可延命,不能算是致命伤的。”
第五名证人美军顾问团宪兵组上士调查员查尼作证道:“我曾在出事时录取雷诺上士的自白书,并且曾向法庭呈缴了雷诺上士的自白书,此外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上尉辩护律师史蒂尔起立,说道:“现在证人作证完毕,我想请陪审员答复我几个问题,”接着指指首席庭员上校菲尔兹道:“请你答复我:你看过报纸没有?”答:“看过。”问:“你是否因为看报关系而已形成自己的定见?”答:“没有。”问:“你认为自藏手枪是合法的吗?”答:“对派驻福摩萨的美国军事顾问团成员来说,当然合法。”问:“你对“自卫’一词如何看法?’’答:“凡是将要发生危及我们生命财产的事,因此所以引起自卫的行动,便是属于自卫的范围。”问:“你对法律上对自卫的解释同意不同意?”答:“同意。”问:“你在出庭之前曾否与旁人谈过本案?”答:“没有。”问:“对本案你是否曾经表示过意见?就事实谈论呢?还是揣测?”答:“没有。”
接着史蒂尔义找了两名陪审员同样提了不少问题,末了对陪审员探询起法律规定来,法官道:“够了够了,法律文章是我的事,陪审庭员并非法律专家,请不必再问。”
“这种审案简直是在开玩笑,”办事人事后向蒋报告道:“今天上下午各开一庭,早上从九点零五分到十二点,下午从一点半到四点一共听了五个证人的证供,内中下女的口供变动最大。而值得注意的是,那根樱花树枝在拾取时是否潮湿,那天阳明山的雾气很大,空气潮湿,他们没有提。事后棍子上曾否验出指纹,检察官和辩护律师根本没有提。”
蒋介石忙问:“明天怎样?”办案人道:“检察官在今天下午四点欠三分宣布已无其他证人出庭后,当庭要求全庭人员同赴阳明山现场察看,被告律师也同意,表示愿意共同提出这个建议,法官就答应定明天上午八点钟在原地复庭,复庭后一齐出发现场观察。”
蒋介石沉吟道:“哦,被告抽香烟。那刘自然的太太呢?”办案人道:“她在旁听席上哭,明天才轮到她作证人。”
五月廿一早晨八点正,那个美军事法庭依时开庭,旁听者众,但五分钟后只见庭上全体人员包括机器速记员美籍华侨小姐王丹娜等一窝蜂离庭出门,分坐四辆车到现场去了。以为雷诺必将表演杀人经过,孰不知那批人到得现场,仅为指出各证人所提供的联系位置实在地点,雷诺并未有所“演出”。各证人的口供或有不同,但死者中第二枪的地点及其伏尸地点,距离在五十米以上,那是确定的了。而且发现自公路边草山中正路一段六巷对面处所至尸体所在地,有一个大约四十五度的斜坡,坡上大小乱石半露,地面极为不平。自该公路边到尸体所在地距离约在十五公尺左右。而凶手住宅前的公路为下山坡路,水泥路面,可通汽车,
了解了这些,大群人马又在九点三十分一窝蜂回到法庭,由韩甲黎再度作证,就那根樱花树枝有关问题作出解答,辩护律师刁钻古怪,志在肯定刘自然“左手持棍企图行凶”,韩甲黎一一辩驳,认定此物绝难“行凶”,而且捡到时乃在树丛之中,露水未干,未曾发现有手握痕迹。再说刘自然根本不用左手握物,他和他同是少校。友谊深厚,等等。
于是法官要十名证人作供,旁听者见证人席上一片满不在乎状,心头有不妙之感。第一名证人为美军顾问宪兵组上尉译员波达尼克,说道:“当顾问团宪兵组调查雷诺上士时,我曾担任过一次译员。我此刻所供述的,乃是雷诺上士家女佣姚李妹曾经说过,她听到两枪相隔时间是四十五秒钟到一分钟不是四秒或五秒钟。”这供述旨在推翻一些什么,华籍旁听者紧张起来,又见辩护律师想提出当时所作笔录的摘要一份作为证据,可是这是摘要,更妙者连证人都不知道是何人的所作“摘要”,检察官纵想接受,也没办法,于是只能反对,当庭撤回。
第二名证人接着作供,报上名来道:“我是顾问团宪兵组上校组长史兰。我所供述的,乃是持枪合法。为什么带枪合法?那是因为台北治安一天坏似一天,别的不说,只说盗窃,近来台北市的盗窃案,比起我在一年前到达福摩萨时,已经多了百分之二十,而且越来越多。顾问团平均每月一次向我们警告,要我们特别小心。”检察官道:“阁下的作证与本案无关。”于是闭庭由陪审员投票,通过这个证人所述与案无关,史兰就继续说下去,说的仍旧是台北治安太坏,检察官又指他与案无关,再闭庭由陪审员投票,奇哉怪也,这一次,却变成了有关。
于是史兰再大谈台北治安之糟,美方人员非佩枪不能自卫,因此持枪为合法,雷诺乃为自卫使用佩枪,不能说他犯法,云云。华籍旁听者闻言色变,美籍旁听者脸有喜色。
第三名证人乃雷诺邻居美军上士西姆森,只见他贼忒嘻嘻说道:“我今天要作证的,乃是我家中曾经被盗一次。”法官忙道:“西姆森先生,你的作证与本案无关。”证人道:“有关,因为有关我才作证。试问:如果福摩萨治安良好,我们何必带枪,带枪固然有安全感,其实有些时候反而惹麻烦。”法官道:“我再一次告诉你,你的作供与本案无关!”
证人死乞白赖道:“不不,法官,实在有关,我那一次被盗记忆犹新,值得作证,并且提醒每一位来自美国的女士和先生,台北治安太坏,雷诺先生的开枪,实在事出无奈……”法官又要他闭嘴,照例闭庭由陪审员投票,通过不再让他作证,于是这一幕“美国戏法”赢得了旁听者对法庭态度认为所谓“公正”。
但第四名证人上校孔传忠、第五名证人少将杨文达作证的结果,使旁听者大感不妙:他俩都是国民党军人,是中国人,是雷诺的“品行证人”,结果是“证明雷诺上士品行良好!”于是第六名证人作证道:“我是顾问团医务组的上校医生威廉,我很感谢刚才两位证人所说的;因为他们所说正是我想说的雷诺上士品行优良,这就是我的作证!”
众人闻言,喜怒各半,又见第七名证人笑着作证道:“我是顾问团医务组医生怀特上校,我的作证与威廉上校的作证相同:雷诺上士是个品行优良的美国军人!”
众人见这几名证人一面倒,以为第八名证人或许“换换口味”,不料那厮开口道、“我是顾问团军需组的古琪上士,雷诺上士在国内时,我曾是他的部下,现在我们又在一起,我和他相交多年,证明他是个品行优良的美国军人!”第九名证人吹了一声口哨作证道:“我是宋尼上士,雷诺上士的老朋友,我证明他是个品行优良的美国军人!”
法庭气氛立即陷入畸形状态,美籍听众俱皆笑口吟吟,华籍听众一律面色铁青!迄下午三点四十分,凶手之妻出庭,于是庭上静寂无声,听她开口,无奈她的声音有如女佣姚李妹,无人能够听得清,只能意会到她说:
“我在顾问团工作……出事晚上从朋友那边回来,我的丈夫先入浴室,之后我入浴室,当我洗好澡正在擦背……”辩护律师忙问:“后来发生了什么?”答道:“我……我看见窗下毛玻璃上有一对眼睛盯住我……”
旁听者见她一顿,以为有什么话要说,不料只见她嘴一咧,当场痛哭失声,法庭立刻混乱起来,雷诺作保护人状,双手往水桶腰一撑,摆出一副打架模样,好像是人家杀了他、而非他杀了人一样。法官忙不迭宣布闭庭五分钟,反正这是美国的“治外法权”,要开要闭真是家常便饭。这还不算,吩咐顾问团立即派到高级护士两名入庭照料,防她紧张过度而昏厥。至于刘自然之妻在旁抱着个孤儿抽咽得死去活来,好在她并未出声,乐得视而未见。
说也奇怪,一名美国杀人犯被控,其妻作证力指死者是个“瞥伯”,居然昏厥,居然庭上调来两名高级护士之外又出动辩护律师和一位太太,四个人连劝带慰,简直把她当作受难者看待。这么着折腾了十五分钟之久,于是继续作证。
这当儿人人发现她情绪不宁,十分亏心,准备她再度痛哭失声,不料这次她可是顺顺利利说完了她所说的,所供各点与她丈夫顾问团所作自白相似,可是有两点大有出入:
“我听到两声枪响但是记不起两枪之间,到底距离多少时间。不过我清清楚楚听见他喊了几声MP。还有,我丈夫放了第一枪回家时,是从大门进来的,是我开的门,家中和门外的灯光也同时开亮。”
检察官已经领教过她的大哭,当下笑嘻嘻不作一声,由她讲,也不像辩护律师请询检察官那样,对着目标大放机关枪。他除了询问上述情形之外,只是问了一句:“当你听见两声枪响,究竟相隔多久?”又道:“你丈夫开了第一枪回家,你去替他开门,可看得清楚吗?”
证人点点头道:“看得很清楚,他是从大门回来的,是我自己开的门。”检察官忙道:“没事了没事了,我没其他问题,你可以回去。”辩护律师代她申请留庭旁听,马上批准。
第十一名证人牛高马大,声如破钟,说道:“我因雷诺案来此作证,是最后的一个,但是我作为雷诺上士的邻居来说,却是和他最近的一个,因为我和他紧邻而居,相距不过七十五码,风景区的别墅式建筑只离七十五码,那是太近了。我是美军顾问团总部运输组上士组员史刁华。我所能证明的,就是两声枪声之间,大概相距三十五秒钟到一分钟,可是我没注意到什么。”他摊摊双手道:“台北治安太坏,我们美国人住的地方盗贼更多,放它几枪,没有什么。因此也就没有到门外看看。现在发生了这件案子,我旁的不说,可以特别提出的是:福摩萨的军医署长杨文达少将和另一位孔传忠上校都能证明雷诺品行优良,就不必再审了。”
检察官诧道:“为什么不用审了?”史刁华道:“这两名福摩萨官员,正是雷诺上士服务所在地的有关之人,他们为他作证,而死老又是他们自己的同胞,岂有他们存心帮他人之理?”旁听席上的美国佬闻言几乎欢呼起来,检察官要证人停止发言道:“你说的与本案无关。”
于是当天的审讯到此为止,廿二日续审,只有雷诺一个人以证人身份作证,以及被检察官诘询。人们只见雷诺衣冠整洁,神采飞扬,在辩护律师发问下,叙述了当晚出事情形,说到刘自然向他跑过来,他往后退时,多了一段情节:“突地我屁股上给什么东西碰了一碰,吓了一跳,大概是矮树,我也顾不得了,放了一枪。”
又在放过第一枪回家交代打电话时多了一段情节,雷诺道:“我站在门口,听见有声音,回头一看,见那个人已经立了起来,大约在十二到十五英尺距离时,我大声喊:‘停步!停步!’那人不听话,侧身向我走来,我、我……”众人俱皆惊诧,原来雷诺作大为伤心之状,欲言又止,用食指去抹眼泪,“声情俱茂”地低声说了句:“我于是又放了第二枪。”话音甫落,他太太在旁听席上也来了个合唱,“哇”一声哭将起来。雷诺续道:“那人便跑向路边,我听到他的呻吟声。我就回到家里,坐在沙发里休息,枪放在桌上,十几分钟后,韩甲黎少校便来了。”接着检察官开始诘询,问道:“两枪到底相距多少时间?”答道:“不知道。”问:“如果你当时想到:开枪之后会受军事法庭审判,你会不会采取那个行动?”答道:“那是一定的,我一定会射杀他的,为了自卫。”又问:“为什么打了一枪又一枪?一枪不是已经太多了吗?”
雷诺拍拍腰部道:“我一共射他两枪,每一枪都是为了自卫,不能说多。要知道我用的慢机,不是快机,如果是快机,扳一次机就可以一口气射出九颗子弹,那他身上便成蜂窝了。”检察官舒了口气道:“即使万不得已开枪,那你分明可以射击他的腿部,或者鸣枪警告,何必非杀死他不可?”雷诺摊摊手道:“我没有时间瞄准,那人与我的距离越来越近,因此没有想到射击他的腿部,当然更想不起鸣枪警告了。”
检察官再问:“那人窥浴,了不起抓他送警察,或者把他吓掉,你何必悄悄地从后门出去?为什么一点没有声音?有人说分明你要存心把他杀死,你说可是?”答道:“我从后门出去,就我们美国人的习惯来说,这是非常自然的,我们都习惯出后门。至于声音呢?不但有,而且声音很大。”
检察官问道:“怎么回事?”雷诺答道:“后门也装有弹簧门。开的时候有声音,他一定听到;我走路的时候,在水泥地也会发出声音。”再问:“那你所说的,他手中的东西终究是什么?你应该看清楚了。”答道:“那晚有灯光,因此我清清楚楚看见有人做瞥伯,但在浴室窗下的那一部分就不容易看得清,因此也断不定他手里拿了些什么。”检察官皱眉道:“你放第二枪的日的何在?我们都感到奇怪,你是有枪的,他不像有枪的样子,你自己都说他的手里不是水管便是木棍,那何必非放第二枪不可?”
雷诺大声透了口气道:“我的上帝!那人是穿制服的,穿制服的人身上通常有枪,我看见他中了一枪又立起来,并且朝我这边走,意味到他也要开枪,因此又补了一枪。”检察官作思索状,问道:“雷诺上士,我遗憾地问你:女佣姚李妹和韩甲黎少校的作证,都曾说过两枪之间的距离很短,你是在放了两枪之后才回家饬人打电话的,为什么你坚持你自己的说法:放第一枪之后先回家,再出来放第二枪?”
雷诺大声道:“女佣姚李妹和韩甲黎少校两人有关这一问题的作证,如果不是错误,就是存心说谎!”华籍听众闻言瞪眼,只见法官又在问他:“那末,放第二枪时,你该看清楚那人了?”答道:“不错,放第二枪时,浴室里的电灯和隔壁门灯都已开亮,不过除了浴室之外,全部窗帘都已拉满掩窗,因此有些地方还是没法看得清楚。”再问:“为什么你要让你的妻子立在浴室里一动也不要动呢?”雷诺有气道:“我没有让我老婆站在那里不动,是她自已听到枪之后吓呆了!”
检察官道:“为什么你以为那人会拔出枪来?”答道:“那是这样的,我听见那人手里的东西在墙上碰了一下,感到很危险,一时又没听清这个声音究竟是金属的,还是木头的,怕他报复,因此又开第二枪。”又问:“那你又怎样知道那人已中了第一枪?”答道:“这个很简单,不提别的,高丽之战时我们就见得多了,那人中枪时,中枪处那个地方有菜碗般大的火焰。”检察官透了口气道:“据我们知道,你曾在不久之前和人打架,说明你的脾气是有问题的。”
雷诺闻言迈前一步,好像是他在主持这个法庭似的,说:“我脾气不坏,以前曾经和一个中国邮差打架,事后也曾向顾问团宪兵组报告,宪兵组告诉我已经就地解决,不必介意。不过那个邮差不是中国人,是福摩萨人。”众华籍旁听者闻言浑身起毛,几乎想揍他一顿,可又碍着“美军法庭”,暗付这是“美国领土”,心也凉了,悲伤愤懑,难以言喻。
这当儿辩护律师向雷诺发问,说是问一问当夜情形,但开出口来,却花了不少时问问他的军历,变戏法似的把雷诺曾经获得的“嘉奖信”一封一封往庭上提,一共达六次之多,国民党的六名“观审员”心中暗惊,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道:“糟糕,这分明是埋下伏笔,以便开脱!”有的说:“这是企图取得案外同情。”有的说:“说明了辩护律师的心虚,他知道用‘自卫’做藉口很难通过,于是提出‘嘉奖信’从减刑方面动脑筋。”
美方当然不理会这些,只听见雷诺在大声说:“我有嘉奖信作证,证明我参加过高丽战争和菲律宾各地的驻防,这些都是为了反对共产党!这和福摩萨的主要政策完全相同!我们美国人为了反对共产党,在高丽流过不少鲜血,我的还能活着乃是上帝的意思,我有过难以计数的死亡威协!我在一九五零年调到了高丽,转战于南迄釜山,北到鸭绿江以南三十里之间的各个战场,所受痛苦一言难尽,因此我的政府一再给我嘉奖,说明我是个奉公守法、品行优良的美国军人!”吹了好大一阵,雷诺请求休息,陪审员们对他的“海外服役”经过不但欣赏,而且恨不能鼓掌叫好,包括法官在内,一致同意闭庭,这使蒋介石的观审员们相顾失色,暗叫不妙。
又见辩护律师与雷诺并肩离庭,大步而行,趾高气扬,目中无人,这个“休息”足足接近半小时之久,准是商量够了,两人又再回来。审讯继续。
这回庭方所传证人乃译员美籍华侨伍建沾,只见他举起右手,宣誓道:“一切在法庭上的发言绝对是真话,全部是真话,绝对没有假话!”众人闻言俱皆失笑。法官道:“从此以后,华籍证人可以不必宣誓,说一句‘必是真话’便够了。”便问:“当时你为姚李妹作翻译,曾说她所听到的两枪时间距离是四十五秒,他是否说四至五秒,你译错了?”这当儿听众都知道是“四、五秒钟”,谅系译员误译成为“四十五秒钟”,事实上如果真是四十五秒,姚李妹绝无可能拿着运动比赛所用的“秒表”,因此绝无可能如此准确地数到四十五秒,四秒或五秒,就非常可信的了。
伍建沾的答复却是:“我没译错。”
蒋介石闻报默然,问儿子道:“这样看起来,刘自然案是稳定的了。”蒋经国道:“据观审员说今夜那个首席陪审员菲尔滋上校要求再到现场,看一看雷诺家灯光的光亮究竟如何。”蒋介石道:“去了没有?”蒋经国道:“要到十一点钟之前才知道,因为他们九点钟才动身。”
蒋经国又道:“今天的情形,他们是愈来愈露骨了,雷诺在作证时,还当庭表演了两枪的枪法,装腔作势,没法教人不起反感。特别是被告与死者两个太太都在旁听,两个太太都一再掩面啼哭,但听在耳朵里两种味道。”这当儿电话声响,蒋经国自侍卫官手里接过耳机,听完了之后报告乃父道:“据他们说,今夜九点钟,法官、陪审员、检察官、辩护律师、速记员和雷诺本人到阳明山,九点廿五分到,九点五十分离去一共只逗留了二十五分钟,观察了被告住宅与刘自然尸体所在地,连白天所说的灯光也没研究,就在当地宣布闭庭,明天一早八点半复庭。”
蒋介石喃喃地说:“明天是五月廿三,看来案子要判,已经审了三天半了。娘希匹刘自然给我惹了这么多的麻烦,让我心里好闷,如果他不是研究院的人,我会怀疑刘自然是个共谍,故意在糟不可言的中美关系上落井下石……”蒋经国道:“阿爸别多想了,三天半的审讯,大家看得很清楚,不过是在做戏,特别是那个辩护律师史蒂尔上尉,大家讽刺他是第一流的演说家、辩护家、演员、甚至是个导演!他们旨在为凶手开脱,大家断定雷诺不会死的。同时他们也该为我们想想,因此多多少少要判他坐几年牢。至于多少年,我们三个观审者和外交部的人曾经谈过,估计至少要判七年牢,以平平苦主和这边人的怨愤,然后再减刑,坐个三、五年便没有事了。”蒋介石皱眉道:“如果真是这样,我想这件案子也该告一段落。如果判了死刑,他们真要枪毙凶手的话,这边的人就会说美国真是公平办事对我们反而没有好处。”
蒋经国自以为胸有成竹,当下再对办事人吩咐一番,静待翌日案判之后,对若干方面的人有所劝说。
一九五七年五月廿四,在台北是个不平常的日子,但那天一清早,却是和往日没什么分别的、平平常常日子。上午八点半,美军军事法庭如常开审刘自然命案,有异三天半前者,那是旁听的人多了一些,为的是想听听“民主自由”的“美国法庭”有关该案的判决。作为“主角”,雷诺神情有点紧张,下得吉普,不像前几天那样庭中坐下,却给那个辩护律师拉到庭堂休息室,低声对他说道:“今天我们接到通知,说大使和其他部门都有这种感觉:别以为福摩萨是安安静静的,外面的一般反应并不能让我们睡大觉。这几句话的意思是:今天如果判案结果不能使他们满意,那末我们——特别是你应该注意安全。”雷诺道:“狗娘养的!如果判案结果使他们都能满意的话,岂不是我们顾问团太没威信了吗?我无所谓,只是如果我吃官司,大家干脆降下星条旗回去算啦!”
史蒂尔掏出烟来,两人边吸边谈,史:“也真是的,今天我或许有点紧张,发现那些旁听者眼睛里,似乎都不怀好意似的。猜测那个人的心情如何,只要看他的眼神,雷诺,事情是有点麻烦,希望上帝助我!”说完匆匆看表,将烟蒂掷了,起立道:“距开庭只有五分钟了。”雷诺道:“对中国人我没有什么,在我们眼中只是一群贪婪的猪,一堆废料!狗娘养的那个检察官泰波,不过是个上尉,摆出的架子倒是不小,说话也没礼貌,总有一天我会让他配一副假牙!”史蒂尔失笑道:“你这个水牛脾气,应该改一改才好!如果都像我,人人为你辩护,个个说刘该死,那我们那块民主自由的金字招牌,就不会闪闪发亮,让全世界那些笨鸟把美国当作了他们的归巢!好!一起走,马上开庭了!”
于是两人返庭,只见小小一个礼拜堂,里里外外已经挤了个水泄不通。史蒂尔坐定,对检察官道:“请求准许被告以证人身份出庭作证,内容是说明廿二日夜间实地参观雷诺上士住处灯光亮度情形。”泰波点了点头,要雷诺出庭,当下被告就大刺刺离坐作证,说明那晚灯光情形大体相同,但附近街上多了一盏路灯。听众齐皆纳闷,因为这问题已离题极远,没什么可以再“证”必要,即使“证”后等于没说,果然雷诺说完之后,再也没有诘询或解释。那检察官为了“法庭尊敬”,开口道:“被告雷诺上士既以证人身份出庭,以后就应该可以随时应召出庭答问吧?”法官忙道:“那应该由陪审员决定。”于是宣布闭庭,众人退入内室变了一场“美国戏法”,投票表决拒绝检察官所请。“美式民主”表演过后,法官宣布继续闭庭三十分钟,以供双方与法官讨论“法律指示”,众人只见这个“法庭”开开闭闭,偷偷摸摸,比孩子们利用蚊帐捉迷藏还要儿嬉,窃窃私议,不必细表。迨九点份分复庭,场面就热闹起来了。”
史蒂尔在“众望所归”中以美国舞台演员的姿态手舞足蹈发言道:“我现在作综合叙述,希望能够光荣地获得各位的点头首肯!”他在庭上一头大汗,挤眉瞪眼,或急或缓,或抑或扬,或声震屋宇,或低声如泣,说道:“经过三天半的审讯来看,值得珍贵地提出来的是:检察官并未证明被告不是自卫行动!是否自卫是本案中最最重要的重点!因为自卫才发生了美军使用佩枪的事件,因此也就发生了有人倒地气绝的命案,因此也就产生了雷诺上士被控涉嫌枪杀刘自然少校的讼案,因此诞生了美国军事顾问团应邀到达福摩萨六年以来第一次哄动远东的军事法庭!”
那史蒂尔以荷里活电影中的律师夸张姿态对众人说道:“就在本月初,这里的政府就曾为我们美国军事顾问团成立六周年而作了盛大的庆祝,每一个来自美国的顾问团成员,都曾参加过各式各样的酒会、宴会、舞会、晚会。我们的被告曾经获得政府几次嘉奖信的雷诺上士,也是被总统先生、总统夫人所邀请的嘉宾之一!我想各位不会怀疑我们顾问团全体团员到福摩萨来的目的和热诚罢?我们的目的是支持和援助福摩萨反对共产党!我们顾问团人员在台湾海峡范围内反共不但花钱,还要献出生命!在金门大陈等等各地。我们已经有了伤亡,这是公众所已经知道了的,此刻我想提醒各位的是:顾问团全体人员对福摩萨反共的支援那份热诚不容怀疑!因此对于雷诺上士忽然开枪这一事件,请特别注意它无法避免的原因:自卫!
“因此,我还要大声疾呼,为各位送出一份简单的备忘录,那是:雷诺上士之所以非开枪不可,说明他在当时那种情况之中,确乎显然感到自己生命已陷于极大的危险!换句话说,那就是促使他自卫的力量已经形成,并且迫不及待。这也说明了为什么三天半审讯之中,我们有学问的检察官没有证明被告所为不是自卫行动的主要原因。”史蒂尔忽地声色俱厉,指着远处的韩甲黎说:“这必须提到韩甲黎少校和姚素娥两人的证词,他们的证词不是前后矛盾,便是存有偏见,乃至怀有恶意,事实说明他们的证词全然不足相信!
“为什么我胆敢说这些话呢?”史蒂尔平伸右臂,手心向一下,转了半个圆圈,笑道:“那是因为还有这么一个事实,好多雷诺上士的中美上司为他出庭作证,个个证明他是个品行优良的美国军人!特别请各位注意的是、证明被告行为良好的不但有他的全体美国官长,还有死者刘自然的中国籍官长,因此我认为雷诺上士有理由自卫乃是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史蒂尔对着一排美籍陪审员欠了欠身,演戏似的东指指西点点道:
“我们可尊敬的陪审员先生们!刘自然是个少校。作为一个少校,应该知道些什么?”检察官插嘴道:“本案自开审以来,庭上从未正式证明刘自然是个少校。”史蒂尔忙道:“那我取消‘少校’,光说他是刘自然便成,你们想,作为一个这么样的人,居然有权利爬到人家的窗户上,瞪着一双眼睛,欣赏雷诺夫人出浴吗?请问他是个男子汉还是个少校?”又加了一句道:“就是不用少校官衔,算是个普普通通的居民罢,也不应该爬上人家的窗子偷看女人洗澡!”
华籍听众闻言愤怒,有人正想说些什么,史蒂尔又在说:“好了,案子已经审完,雷诺上士究竟能不能受到公正的对待,很快可以知道。不过请允许我对诸位陪审员先生说几句话,这不但关系雷诺本人的前途,使他的妻子成为一个罪犯的妻子,使他的那个七岁女儿成为一个罪犯的女儿,而且——”他提高嗓门说:“而且关系着整个顾问团中的父亲、母亲和儿女!”
旁听席上一阵喧嚷,只听见史蒂尔的声音更高,在说道:“最后,我对于福摩萨的新闻界表示遗憾!不少华文报刊登过这桩命案的新闻,同时却是报道失实的新闻;而且又如此歪曲法庭的程序,我不想控告福摩萨的报界,但是希望他们报道应该真实才是!”把台湾报业骂了一通,他的话算是完了。
众人各将注意力集中在上尉检察官泰波身上,戏台似的一个“入相”,一个“出将”,泰波的态度却是十分冷静,半点儿也不激动,开口道:“辩护律师史蒂尔上尉,应该是一位优秀的演说家,也是一个好演员,他曾经处理过不少案件,他曾多次出现在今天的军事法庭法官艾里斯上校所坐的位子上,我绝非他的对手,但是,我不愿意拿情绪激动,和姿态表演的模样,对各位有所陈述。
“诸位的判断,将以实情为准,而‘自卫’一词,法有明文,我不想在这里另作解释。本庭所谓事实,全部是被告一面之词,而事实本身却很简单:一支手枪、两粒子弹、刘自然的一条人命。至于在附近检获的木棍,刘自然的手指接触过没有?是否已抛弃了的附近小孩子的玩具?我们到现在还无法得知。”泰波又道:
“各类分析被告的证词,必需人证,可是刘自然已经死去,无法作证,没有了他的证词。现在为刘自然作证的人有姚李妹和韩甲黎少校。诸位想一想事实,想一想证物,便会有想不通之感。唯一可办之事,是理由、是情绪、是激怒的问题获得的解答。
“我检查各位陪审庭员的资历,都有两年以上的大学教育程度,我从来没有对这样的陪审团发言过。可是请各位回想一下:雷诺所说的一切合理吗?为什么他不让他太太移动,呆在浴室里,自己到外面去?为什么他要找到手枪、装上九粒子弹之后自后门出去?听起来,好像是要抓到刘自然这个人,然而不是。窗上有痕迹,会不会是小孩子们留下来的?别忘记那是一个眷属住宅区!
“即使刘自然手里有一根短棍,又有什么合理的动机由他出外放枪呢?诚然,证明被告故意杀人,责在检察官,可是除了雷诺的话之外,再没有其他证据可以证明。”
众人闻言俱皆叹气,叹气的声音类似,而内容有异。在美国佬来说是松了一口气,在中国籍的听众来说则是闻到了更为沉重的恶劣的空气。又听泰波在说下去道:“韩甲黎少校曾经接受辩护律师的严厉诘询,他说他看见衣袖压在泥土上的痕迹,足证韩少校作证真诚。其次,我们再看看雷诺上士的真实,当时他走向门前,而他太太却关在屋里,他告诉她用电话通知外事警察和美国宪兵,然后再回身出来监视。假使这些话可以相信,那末问题的关键,完全在第一枪的是否合理。雷诺上士仅仅猜测刘自然手中有武器,他应该想到另外一个人是应该活、还是应该死!”
泰波舒了口气,说下去道:“感谢众人的证人出庭作证,而他们几乎众口一词,都说被告人品行优良,是一个很好的美国军人。但是,雷诺上士的罪名并非蓄意谋杀,而是非法故意杀人,这一罪的形成,不外乎愤怒和恐惧,”检察官在这上面已经帮了凶手一个大忙,又道:“并不需要一个坏人才会这样杀人,希望各位不因为他的人品是好是坏,而影响了有罪无罪的考虑。在各位决定有罪无罪之前,请凭良心作合理的考虑!”
这么着,在辩护律师作了七十五分钟的陈述,检察官作了二十五分钟的陈述之后,法官又宣读了长达十余页的“指示”,魔术师似的就该案各法律要件作了“详尽的指示”,接着宣布闭庭,人们立刻紧张起来,目送陪审员们赴密室进行秘密投票,电钟默默行进,时间指着十一点二十六分。
直到十二点五十五分复庭,人们几乎停止呼吸,只见一连串美国佬坐定之后,首席陪审员菲尔兹上校起立宣布判案道:
“雷诺上士被控案,现在美国军事法庭已经判决被告无罪!”他瞅了一眼手表道:“雷诺上士可以从十二点五十六开始,确定继续自由存在!”话音未落,旁听席上众多的美国佬掀起一阵掌声,狂呼喊叫,口哨四起,刘奥特华的痛哭泣声给淹没了。她哭得愈苦,掌声愈大,把在场所有中国籍听众的痛骂之声也淹没了。参加听审的中外记者们心情不同,但紧接着还有一个共同的采访:美国陆军部次长费努坎在离台前所召开的记者招待会、此人一点半即将起飞,众记者原先约定待雷案宣判后一齐前往,但此刻雷案已判,而凡是具有一点人性的人都会不能相信这是事实,中国人更是悲痛愤愈,心头要爆出火来似的。美国记者还在那里大声欢呼:“走啦,喝费努坎一杯酒去!”但中国记者人人心头沉重,紧绷着脸,强烈的殖民地居民耻辱感袭击着每一个人,有一个女记者失声而泣,一直哭到晚上,兀自没法停止。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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