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倾巢出动 蒋介石半夜里迎宾 只身出访 岸信介大白天做梦





  书接上集。话说蒋介石闻日本首相岸信介来访,对日本近年来上下朝野的种种言论大为反感,痛骂一通。众人见蒋激动,也就不敢吭气了,就由他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一番,以为没事了,不料蒋介石这口气兀自难咽,又在说:“东京还有人开玩笑,说岸信介的名字,与我有一字相同,对问题的看法也必相同,事实又怎样呢?不错,他们反对中共入联合国,反对这个那个,都与我们相同,但是为什么想和中共做生意?我就不相信,日本不和大陆做生意就会死!你要大米?我有!你要白糖?我有!香蕉我有!煤炭也有!台湾如果没有,美国有!我就不相信一个美国加上一个我们,会养不活日本!为什么要和大陆做生意?为什么?”蒋介石双拳在桌面擂鼓似的擂了一阵,见众人垂首无言,越想越气,又道:

  “我要问他,今年‘二·二八’那天,为什么准许廖文毅公开集会,甚至派人发传单,这算是什么意思?嘴上是朋友,这种朋友又值几个钱一斤?有人说是美国的意思,我不管,廖文毅在美国活动我才相信这是美国人的意思,但他分明在日本活动,日本已是个独立的国家,我就不相信日本没有责任,岸信介来也好,我要当面问他:是不是日本想利用廖文毅上台,重新把台湾放在日本统治之下……”

  小蒋这当儿从外面进来,老蒋便问有什么事?小蒋暗忖:真有要事,焉能当着这么多人明说?就答道:“刘自然的妻子一度自杀,现在没事了。”老蒋以掌击桌道:“这种女人死了也好!就因为她到大使馆门前抗议,抛头露面扛着块牌子,把台湾闹了个天翻地覆,害得我们措手不及。这种女人一定不是好东西!她丈夫也不是好东西!如果她再要自杀,就别救她,由她去死!”

  骂了一阵,也就散会。回到书房,却见宋美龄拿封英文信迎面而来道:“大姊来信,说庸之不服那边水土,很想回来走走,住一个时期。”老蒋没好气道:“这又怪了,他如果离开美国一走,我们在美国的事情谁去做?他如果到台湾来,那才糟咧!你知道的,夫人,就在台北,恐怕有不少人想寝其皮而食其肉,到那时候他怎么办?”宋美龄“哦”了一声道:“谁敢碰他一碰,责任是我们的!他当年所作所为,不论功过,几时违背过你的意思?”蒋道:“我心乱如麻,这个问题搁一搁,好不好?今天不来有明天,今年不来有明年,反正他已在那边住了这么多年,也不用为一天两天着急,再说‘五·二四’事件之后,他到这里来还不如留在美国。”

  话说岸信介定于六月二日夜间到台,事前一日,蒋介石听取各方有关此事报告,叶公超道:“名单上面,一共有三十二人,他们是日本首相兼外相岸信介,内阁官房副长官北泽直谷,外务省政务次官林上清一,亚州局局长中川融、自由民主党议员高冈、以及日本各报记者。”又道:“人是多了一点,不过岸相秉政不久,来一趟东南亚的访问,场面自然要大些。”蒋道:“他们几时离开日本的?已经去过了几个什么地方?这里是不是第一站?”

  叶公超道:“他们在五月二十日从东京出发,先到印度、巴基斯坦、缅甸、锡兰、泰国等地,然后由曼谷直飞台北,准备在这里访问两天,再飞返东京,这里是最后一站。”蒋介石闻道他自己是岸信介此行最后一名访问者,心中不悦,却难开口,便问:“有些什么情况?”叶公超道:

  “岸信介这次访华,除了增进中日亲善关系之外,还将和我们商讨中日两国当前各项有关问题。据来自东京的消息说,我们准备提出促进中日关系更趋密切的方案。他们说自由中国经济建设已经进入第二次四年计划之际,今后需要输入原料资财,充分利用旅居东南亚各国华侨的力量。”

  蒋介石皱眉道:“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怎能和日本商量?”叶公超道:“东京方面的消息说我们为了加强对外输出,推进这些工作,借重日本所有工业技术之处甚多,因此中日经济合作成为当前要务,所以当岸信介访华期内,我们将提出有关中日经济合作方案。”

  蒋介石问了几句这个团在台北的活动安排,再问张群道:“你看岸信介东南亚之行如何?”张群道:“石桥湛山因病下台,岸信介接了上去,接得好,这样对自由世界更加有利!这位新首相定于六月十五访美,因此这一趟的东南亚之行相当重要。岸信介掌握了自由民主党的保守政权,不到三个月就踏上征途,而将在短短一个月之内奔走于东南亚与美国之间,我们自由世界当然重视他的活动。”

  张群又道:“岸信介以掌理经济见称,此行目的如何?华府之行所求为何?不妨先看看他的内阁对外政策。当他出任石桥内阁的外相之后,今年二月四日在日本国会发表的演说中,曾强调日本外交政策应以联合国为中心,而与民主自由国家加强关系,具体订出了调整对美关系、加强亚洲善邻各国友好关系,和推进经济外交等三项问题,为当前要务。

  “为什么他强调对美关系?因为日美之间存在着很多麻烦,利害并不一致。”

  蒋介石忙问:“可有什么新的内容?”张群道:“还不是老一套:美、日之间,无论在政治、经济、防卫各方面,利害不同,目标有异,因此吵个不休。”他投蒋所好道:“积小吵为大吵,日本固然辛苦,美国又何尝受得了?这与我们的情形有类似之处,就凭这一点,岸相此行,我们可以和他好好地谈谈,由他影响华府,倒可以帮我们一臂之力。”又道:

  “因此日方为了改善日美关系,巩固两国友谊,感到尚待处理的事情太多,而日本政府愿尽最大的努力,这是第一点。至于第二第三两点,他说日本与亚洲各国关系密切,政府认为必须与这些国家解决悬案,改善友好关系。为提高日本在联合国乃至国际社会地位,非如此不足以言有效。他认为亚洲各国获得多年所望的独立后,当前最大的问题在于如何以经济作后盾、支持政治的独立。日本政府亟愿与这些国家谋求经济交流,协助其建设,借以贡献于增进亚洲的福利。这些正是他东奔西跑的主要意图。”

  蒋介石冷冷地一笑,说道:“他要协助亚洲各国建设,置我们的颜面于何地?他是战败国,我是战胜国,我们都不敢提的事情他胆敢大言炎炎,难道日本又想东山再起?我当然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可是他们到后,在这方面我们要有分寸,要不亢不卑,免得给他们礁不起。”众人唯唯。张群又道:

  “日本为求经济出路,欲向东南亚发展,并非自今日始,远在吉田茂内阁时期,就已拟订各项计划,提倡‘亚洲马歇尔计划’,当时所订的蓝本,与现在岸内阁标榜的经济外交之下的构思,虽有若干出入,但原则上大同小异。他们打算利用美国援外资金,而由日本供给建设器材和机械,以资东南亚国家进行经济开发。但是,当时由于日本对这些国家的战争损害赔偿悬而未决,各国恐惧日本侵略的心情未除,因此这个‘亚洲马歇尔计划’徒成其文,一直到这位主管经济部门多年的政治家担任石桥内阁外相后,在去年一月召开日本驻东南亚及太平洋地区外交使节会议上,指出日本的外交中心在东南亚地区之后,这个问题才重新出现。尤其是他继任首相之后,日本那些大财团更促他亲自出马,积极推动这个计划,他们盼望能够探究为何迟迟未能进行?并从实际体验之中,寻出配合今后日本对这个地区进行赔偿、推动经济合作的途径。”

  蒋介石沉吟道:“那日本国内对他的这次行动,有些什么反应?”

  张群对答如流,说道:“对于岸相此行所负任务,日本内部的反应也不尽相同。财经界方面支持最力,但并不期待在这短时期的访问之中,便能与各国具体商谈,解决问题。他们将在三方面提供意见:一是今后希望在东南亚地区推进经济合作事业,二是东南亚有关各国的实业家,要求日本经济合作的具体情况;三是日本对东南亚经济合作需要重新提出些什么事项?”

  张群又道:“政治文化界方面,认为此行对于他的经济外交有积极意义,可是并未抱有乐观的看法。因为他们认为岸相东南亚之行不过是访问华盛顿的前奏,在经济方面借此行搜集与华府当局商讨有关问题所要的材料,以求在经济观点上,加强日美两国的关系。而在政治方面,则借此行求取加强与东南亚各国的亲善关系,企图改变他们对战时日本所抱的不良观感,并且提高他在国际上的声誉。一俟访美归国,岸信介就要改组内阁,施展抱负,并举行大选。采取这一连串的措施,使其政权保持长期稳定。”

  蒋介石的眼光落在他的行政院长脸上,这个OK俞便道:“张秘书长分析日本内部对岸信介此行的意义甚是详尽。且不论他们的看法如何,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日本各方指出这位中间偏右的首相执政之后,日本政治显然必有转变。岸信介基本上是坚持反共产主义的,他对前任石桥首相积极提倡与大陆贸易的做法,显然毫无兴趣!与此相反,美国经济封锁大陆的政策,他倒是认为非常有道理的。目前的情形是:在社会党的压力之下,今后岸内阁是否一改鸠山以来所采模棱两可的态度,老实说我们此刻尚难速下判断。不过在他二月四日发表的外交方针演说中,指出日本既系以民主国家自居而存在,日本的外交基本原则,就应放在与自由国家的密切合作关系的基点上,才能符合日本的利益。朝鲜战争时日本发了大财,日本军火商更是赚了大钱,当然这就是日本与自由世界有密切关系之后所得到的利益,他坚持要继续下去。”蒋介石微微点头,俞鸿钧又道:“岸信介而且坚决排除所谓中立主义,他在公开演讲时也这祥说过:虽然他并不忽视世界上采取中立立场国家的中立主义,但是日本的目标,无论如何是以民主主义国家求取发展,日本决不采取所谓中立立场,或者中立主义的立场。从他所抱的这种观念之中,我们似乎可以得到一个很好的证明。”

  蒋介石急问:“是什么证明?”俞鸿钧道:“那是暗示日本舆论方面,认为在岸信介执政下的内阁,今后可能改弦易辙,加强反共色彩的看法,真的是并非毫无根据。因此,如果事实证明这种观察并无错误的话,那岸信介这次访华,对于增进中日两国的邦交,实在大有帮助。”

  蒋介石闻言点头,面对着这几个老搭档,老心腹,感到应该说些什么,便开口道:“今天我吃过午饭,睡过午觉,醒来之后,有人从东京来,给我说了一个参考消息。是个什么重要的参考消息呢?是这样的:经过五月廿四台北事件之后,中美邦交像一只碗那样,真的破了,补碗匠把它补了起来,可以补得很好,但是那条裂痕,就没法消掉。”他透了口气道:“你们当然懂得我的意思:这条裂痕没法消掉。因此美方有人专程为此到台北视察,明为调查,实则商量,商量今后对我们该怎么办。美方同时派人到东京研究,据说非正式的商量结果,有这么几个原则,第一,中美两国邦交依旧,决不正式破裂,跟那次事件之前的情形一样,非如此不足以表现自由世界的团结。

  “第二:中美关系显已进入新阶段,一切要和以前一样,可是一切又必与以前不同,美方和我们某些重要的往返,最好由第三者从中转达,甚至作为代表!”蒋介石瞪着眼睛说道:“日本便是美方认为理想的第三者了。日本和我们关系不错,日本对台湾又很熟悉,日本与美国的邦交很好,总而言之,如果日本代表美国和我们往来的话,中美之间的磨擦必然大大减少!”蒋介石眼珠骨碌一转,怪声笑道:“对我们来说,此事有利有弊,应该秘密研究,可是不管怎样变化,反正对岸信介不可怠慢,你们要好好安排,让他们这次两天的访问,舒舒服服,高高兴兴才好。”

  接着又订了个“专题讨论”的时间,要他们各返办公室,研究对岸信介此行的招待是否周到。

  众人皆去,小蒋独留,低声说道:“美国有此计划,可能捧出日本做他的代表,乃是高度机密,甚至犹未成熟,过早谈论,不晓得会不会有所不便?”老蒋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故意这样做,让白宫和东京双方,多少有一些顾虑,要知道姓蒋的并不好欺,我说得早,就是存心要他们小心点!”

  小蒋默然片刻,又道:“此讯如实,倒要小心研究才是,日本如果真的代表起美国来,麻烦也不少。日本对台湾太熟悉,谁知道他们今天对台湾搞什么鬼?别的不提,就说那个廖文毅,不正是美国为父、日本为母、既反我、又反共的怪物杂种么?对外虽说此人没什么了不起,但关起门来说,他在台湾内部搞的风风雨雨,多多少少是有一些分量的,有一个廖文毅,我们已大伤脑筋,投鼠忌器,如果再让日本代表美国,老实说对我怕是十分不利!”

  老蒋道:“这些顾虑,我焉有不知之理?无奈台北暴动之后,找们与白宫的感情确已出现裂痕,目前双方那些花花招招,无非是为了面子,大家在兜一兜,补救补救。好有一比:夫妻俩闹翻了,但无法离婚,非继续同居不可,那是什么滋味?这就是今天的中美关系!而那两口子,女的又必须依赖男的生活,虽然闹翻,赡养费、生活费什么的还是要男的支付,那又是什么局面?这正是今天的中美关系!再说那男的有好几房妻妾,他对一个女人既要付给赡养费,可是因为闹翻,他不便直接支付,于是由第三者转交,这样可使尴尬的场面不会出现。这就是这么回事!”

  蒋介石一顿,恨恨地说:“这就是今天的中美关系,日本便是第三者,正是他在代替那个男的付钱!”又道:“话又要说回来了,一家之中,妻妾问题不会传到海外,贻笑万邦;一国之中,政党纠纷也不会惊动世界,一塌糊涂;独独我们这件事情,却会贻笑天下,我受不了!我所以今天听到之后马上提出来,目的就为了希望传到杜勒斯他们耳朵里去,希望他们即使这样做,也不要敲钟打鼓,闹得个鸡犬不宁,害得我们没脸见人。只要他们照样给钱,由谁转交或者代理都一个样,怕什么!”

  小蒋道:“怕的是日本也要骑在我们头上,我们岂不是……”老蒋笑道:“你年纪不小,怎么尽说孩子话?由日本转交,有什么不好?你想,日本对美国还不是我们对美国一样?官方在表面上有一套,暗中又有一套,这个不是秘密,大家知道。好!你美国交给日本代办吧,我们和日本有很多地方痛痒相同,乃至痛痒相关,双方多研究研究,便可以对美援等等问题有一个共同的对策,本来华府对付我们一家,将来却要对付中、日两家,他敢怎么着?儿呀,白宫无论怎么打算,为父的自有一套,跳不出我的巴掌心哪!”

  小蒋不便扫他的兴,唯唯而退,暗忖由于种种原因,台日关系微妙复杂,而台北派在东京的那些“专家”,真能办事的少之又少,能为台湾争口气的,更是少之又少,暗忖老子再三叮嘱,好生招待,但岸信介随员之中,究竟有几个是三头六臂的家伙?这一点如果弄不清楚,接待难免有错,便着一名“专家”,为他分析岸信介带来的大批随员。

  那“专家”打开一份名单,说道:“岸相此行,第一名随员该是北泽直谷,此人乃内阁官房副长官,众议院议员。美国普林斯敦大学研究院毕业之后,就到外务省工作。先后在美国、中国、缅甸等地服务,历任富士仓库运输及帝都仓库会社社长,战后两次当选众议员,在保守党里具有领导地位,曾组织‘经济协力视察团’访问东南亚。”小蒋点头道:“倒是个开路先锋。”

  “专家”又道:“第二名随员乃外务省政务次官、参议院议员林上清一,此人历任内阁情报局各要职,以及内阁官房副长官。一九五二年他以日华和约代表团团员身份来台,协助河田烈签订中日和约,一九五三年当选参议员。

  “第三名随员高冈大辅,此人乃众议院议员,在日本经济团体全国治山治水协会、日印协会等团体具有领导地位,一九四四年以来曾五次当选众议员。

  “第四名随员乃众议院议员远藤三郎,他历任内阁、农林省各要职,前任大藏省政务次官,前众议院经济安定委员会委员长,战后四次当选众议员。

  “第五名随员西村直已,也是众议院议员,历任内务省及各县要职,高知县知事,大藏省政务次官等职。战后四次当选众议员,在保守党中也具有领导地位。”

  “之后的随员是:众议院议员赤泽正道,乃鸟取县的煤气公司及报社负责人,战后三次当选众议员。另一个是众议院议员藤枝泉介,曾任群马县知事,大藏省政务次官,在中央和地方的社会福利、经济开发、治水、广播事业等等都具领导地位,战后三次当选众议员。其他还有众议院议员滨野清吾,他是王子运输会社社长,战后两次当选众议员,在保守党内和东京邮政上具有领导地位。此外还有参议院议员馆哲二,他原任石川及东京都知事、内务省次官、富山县知事、参议院预算委员会委员长,战后两次当选参议员。”

  蒋经国道:“闻说岸信介有个兄弟好生厉害,此番怎的没来?”

  专家道:“说到他的兄弟,那真是话长了,不如先把他的随员介绍过后,再作介绍。”蒋经国道:“也好。”便听他介绍道:“岸信介的随员还有佐野广,他也是参议院议员,在自由民主党内和岛根县的政治、社会文化、观光、以及实业等等各社团具有领导地位。此外有外务省亚洲局长川中融、外务省官房文书课长竹内春海、外务大臣秘书官中村长芳、总理府内阁助理参事官加藤左市,外务事务官内海清一,和他们的医生佐藤喜一、外务省摄影事务主办人山口吉五郎。”又道:“大批记者,当然也是经过挑选的。他们有些以前曾到台湾来过,有些以后还会来,这名单也该过过目。”小蒋点头,只见上面写道:

  “朝日新闻熊仓正弥、每日新闻三浦良一、读卖新闻金子顺一郎、东京新闻浅仓博、产经时事吉村克已、共同通信社藤田和男、时事通信社佐藤达一郎、日本广播协会荻原宏平、北海道新闻秋叶利雄、西日本新闻木村文一、日本经济新闻大日向一郎,中部日本新闻近藤朝雄、日本新闻电影协会成松安雄。”

  小蒋笑道:“头痛,”又道:“你说岸信介的家庭情形和家人怎么样?你还是上个月回来的,当然见闻甚多。”

  那专家道:“岸信介来到之后,你可以发现他身材矮小,却颇结实,只是又瘦又细,像一条针鱼似的。而且上面还托着一个小小的脑袋,这几句形容,不是我的,出之于日本评论家阿部真之助的‘岸信介论’。阿部说他虽然属于谦和型的人,但是长在他脸上正中的那对又大又突出的眼睛,亮光光的反而予人以异相的印象,也教人乍见之下,就会感到不可小觑,这种使人提高警惕、甚至马上警戒的地方,是岸信介吃亏的地方。不过他靠着这张面孔,却又大有用场,对他来说也可说是可贵的生财之道,具有另外一种魔力。那年当岸信介还在被整肃期间,我曾去山口地区旅行,遇到很多关心局势的人,他们几乎都拿他的胞弟佐藤荣作前途如何来征询我的意见。”那专家喝了口茶水,继续说道:“上面的话,都是阿部真之助说的,与我无关。他说那边的人至今未忘昔日在伊藤博文与山口县有明藩阀时代的荣华,但阿部说他只得说老实话,对佐藤荣作只好摇摇头,不敢苟同,待问到岸信介时,他也不敢作无条件的推许,但比较起来就有某种程度的不同看法。”专家又道:“这就暗示了阿部对岸信介的看法比较好些,对他的胞弟佐藤荣作,就不一样。”

  蒋经国道:“怎不一样?”专家道:“阿部真之助的意思是:岸信介还有几下子,他的胞弟就不如他了。不过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佐藤荣作今后有些什么,那是今后的事了,今天谈他,言之尚早。阿部文中又道:人家问他,岸信介重返政界后,社会上对这一对兄弟的评价如何?于是阿部把话题扯到了岸信介的家史上去,他说在明治维新时代,长州这地方人才辈出,熬到目前,总算又如愿以偿,出生在山口县小镇布施町一个大家庭的政治家岸信介,已登上了首相的宝座,而使长州人重温旧梦。要提起这位日本首相的身世,他的父亲是酿酒家佐藤秀助,入赘佐藤家的是田岸家,子女共有十个之多。而成名的只有三个,老大市郎,入海军后曾升至中将,末弟荣作,毕业于东大后从政,现在是自由民主党的要员。兄弟三人何以有此成就?一般人归功于他们的母亲模代女士。据说这个承继门风的小姐,她的性格恰巧和岸家入赘佐藤家的丈夫秀助相反,是一个粗犷豪迈的女中丈夫。秀助在太太面前挺不起腰来,在这情况之下,他对子女的教育几乎无权过问,孩子们从未听到父亲近子责骂之声,教育全权操在母亲之手。”

  蒋经国笑道:“这倒有趣,那这位雌老虎。用的是什么方法?”专家也笑道:“据阿部说,她用的是极为严格的‘斯巴达式’教育,那是一种硬派玩意,武士道精神加上斯巴达,她对于纠正子女错误毫不宽容,孩子们给她拧的、打的,发青发紫的斑块。从来没有间断,岸信介只要提到他母亲,无意中仍会紧皱眉头,犹有余悸!”二人皆笑,专家又道:

  “三兄弟长大之后,各自成家,长兄市郎继承佐藤秀助一系,次男信介也就是岸信介便到了他父亲的老家,三男荣作做了佐藤本家的养女婿,改姓佐藤,原姓于佐藤家的这位首相,以岸为姓的原因在此。

  “岸信介于一九二O年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法科,他的教授上杉劝他继续留在学校,从事学术研究。但岸信介以不适于做学者为辞,进入农商省服务,开始了官场生涯。之后由商工省产业局长而任商工省次官,进而担任商工大臣,可说是平步青云,这与支持他的财团大有关系。不过进入东条内阁之后,战后一度遭受整肃,但以机警巧变,惯于观察时局,善于进行活动,虽告息影,忽又再起。”

  蒋经国道:“是呵,大家都很注意。”那专家点点头,又道:“那个时候,他倡导日本再建联盟,尽管这个运动失败,却因此重入政界,并且更加出人头地。短短的四、五年间,他由自由民主党的干事长而出任石桥内阁的外务大巨,终于在今年二月廿五日,由在自民党内公选中击败他的石桥湛山对手,继承了首相,并在三月廿五日被选为自由民主党总裁,其实已成为执政党的最高领袖。”

  蒋经国耳朵听着,那颗心却想到他与陈诚之争“传子传副”的问题上去了,久之,笑问道:“这个人倒是挺厉害的,他平常的生活又如何?”

  那专家道:“岸信介没有什么特别,他喜欢整理花园,自己铲除杂草,忙里偷闲,他的花样还有不少,兴趣广泛极了,譬如桥牌、扑克、麻将、以及日本式的牌戏‘花扎’乃至围棋,无一不懂,且又样样精通,样样稀松。”说得两人皆笑,又道:“还有养马、养狗、钓鱼,特别是钓鳟鱼那算是他的拿手。还有,每逢星期天,还要到东京近郊的球场,过一过高尔夫的瘾,这项玩意儿在他已经很久了,远在三十年前,他首次奉命到美国,在参加国际商品展览会的时候,为了社交和联络当地人参观日本的参展品,岸信介学会了三样东西:交际舞、高尔夫以及开汽车。”

  蒋经国笑道:“这可是有心人了。”听他说下去道:“交际舞,是一个美国小姐教他的,她是展览会的职员,漂亮极了。而说到高尔夫,那真是大有来头,他的老师不是别人,正是大大有名的波比·约翰,乃是当时英美高尔夫业余比赛的冠军。但是话也得说回来了,名师不一定有高徒,据去年曾经到台湾来的日本政论家细川隆元说,岸信介尽管有了三十年以上的‘球龄’,但一点儿也不老练,嫩得很。又据岸信介的同学说,他在商工省时期,时常率领一班手下去打高尔夫,一向没有输过,但是绝非他的本事了不得,原来他的部下谁也不敢赢他,让他高高兴兴,而另外有一些则是笨蛋,根本不会打,他当然所向无敌了。”

  蒋经国大笑,又听他说道:“可是人家在背后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做‘乡下赛马大将’,意思是上不得正场。有一次他在电视里答复一个小孩子的问话,使得他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来,其实那孩子的问题十分简单,只问他怎样成了首相。”

  小蒋忙问:“他怎么答?”专家道:“这件事,我当时在东京,也曾在电视中看到这个节目,我见他哑口无言,望着天花板,嘴里不断‘唔唔’地响,好久好久才说:‘只有用功读书,非常非常的用功,一定要比任何用功的同学还用功,这才有希望做一个伟大的人物。’那时我身边的那位朋友,正是岸信介的十年同学,听他这样答复,笑得直不起腰。后来说:‘这就奇了,他在学校里,从来没有好好地读过书,可见做首相不一定要学问间好,电视观众中的学生如果信他的话,那就上当了。’”

  且不提岸信介的学问,却说蒋介石的紧张,对这个客人的食宿安排、交通工具固然是把他最好的都拿了出来,甚至午夜客到,前往欢迎的文官武将等各式各样人物,也力求越多越好。六月二号深夜十一时许,台北松山机场甫告竣工的新跑道之旁,只见大大小小汽车一辆一辆接踵而至,俞鸿钧、张群、于右任、张道藩、莫德惠、何应钦、叶公超、张厉生、彭孟缉、黄国书、黄杰、梁序昭、王叔铭、黄仁霖、马纪壮、黄朝琴、黄启瑞、蓝钦、金弘一以及日本驻台大使馆官员日侨等等,五百多人有的苦笑低语,有的皱眉无言。有些窃窃私语,有些大声说笑,真的是各有千秋,心情不同。蓝钦对叶公超笑道:“这种场面,好像不大多吧。”下半截想说:“如果华盛顿有个什么人来,相信你们不一定都到机场迎接”,但未出口。叶公超也岔开话题道:“这架专机,已有通知迟到十几分钟。”蓝钦道:“那就是说,我们要多罚十几分钟。”就那么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到十一点廿七分钟时岸信介一行到达,日航JA六二○二号机停妥启门,继日本摄影记者之后,只见岸信介身穿黑色西服,白底蓝斜条领带、着黑色皮鞋,手拿睛雨两用帽,一步步走下扶梯,日本驻台大使崛内迎将上去,介绍老蒋的外交部礼宾司长汪丰与他相识,再由汪丰介绍俞鸿钧等人一一握手,然后一窝蜂进入候机室。

  岸信介见台北对他如此隆重,暗自得意,掏出“书面声明”来,由随行译员逐句翻译道:“本人这次自曼谷来台访问,承蒙诸位深夜接机,甚感荣幸!本人以为:保卫国家与国民之自由,图谋经济文化之发展,是今日亚洲各国相同的目标,而且是一项重大的使命。为达成这项重大使命,最紧要的是友邦各国的坚固的精神联系,以及有无相通的协力,尤其是同文同种,几百年来保持传统的友谊和文化沟通的中日两国的合作与提携。”众人闻言,突地心跳。

  原来“提携”二字,在日阀侵华之时用得最多,奸淫烧杀、明抢暗夺越厉害,“提携”之声也就越高,国民党人乍闻“提携”,不觉心跳。接着又听岸信介说道:

  “相信对于亚洲之安定与文化之发展上有极大的意义。”接着对蒋介石应酬几句,说:“鄙人早就抱怀着深大之敬意!鄙人此次能够得到好机会,亲眼看看当地实际情形,衷心感觉到非常欣快!此次访问贵国,虽然只有两天的短时间,但是甚为盼望。在此种信念之下,与贵国朝野披肝沥胆地交换意见,以求增进互相之了解。”说完马上宣布散会,任何一名记者都来不及提出询问,只见俞鸿钧、叶公超左右相陪,坐进汽车,待前面十二辆警卫前导车发动之后,直驶台北宾馆,稍作休息,俞、叶二人和老蒋的驻日大使沈觐鼎,在岸信介的客室中坐定,岸道:“这次深夜到达,多多打扰,甚为不安。贵国招待如此周到,更是多谢!”三人唯唯,也就告辞。崛内进入,岸信介问了有关“五·二四”事件的问题,倔内道:“这里的人,对美国实在没有什么好感,可是对大日本的好感,却在与日俱增了。”

  岸信介笑道:“我也曾听说过,知道台湾民众,经过十几年蒋介石的统治,此外还有美国等等的比较,他们对我们的印象,又有所不同了。”又道:“不过,我们和台湾的关系恐怕有一个相当长的时期,不能明确表示态度。一九四五年之后,有人曾经公开扬言:日本要收回台湾。”岸信介皱眉道:“相信这些话言之过早,甚至什么时候才能开口?用什么方式开口?谁去开口?有没有必要?有没有可能?相信没有一个人能够预言,我们也用不着去猜测,甚至暂时不去考虑。你是知道的:在台湾问题上,我们的顾虑太多,一时间也说不上何谓上策、何谓中策、何谓下策,反正不得罪美国、不得罪蒋介石、不得罪本地人,就那够了。”又道:“蒋介石在东京的那批人。特别是在某些将领中有几个和我们关系很好,好到超过了对待老蒋。有一次,他们对我说,有一位将军曾经提供过一个建议,在他来说,他对曾经教育过他的大日本表现了无比忠心。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建议呢?这位将军断定,美国没办法占有台湾,也断定蒋介石没法统治下去,十年八年也罢,十年廿年也罢,台湾会‘飞’的,‘飞’到哪儿去呢?这位将军不胜忧虑地说:会‘飞’到共党政权中去,因此他建议日本在共同防共的口号之下,先做这么一步工作:帮助美国反共,三方面的力量反共结果,最后由大日本独家享受。哈,好主意!”

  崛内道:“看来,也只好这样了,这样做无论如何得一个‘稳’字,那就联合美、蒋共同反共吧!”又问:“最近国内情形如何?我到台北来之前,不分左、右、中,好像对中国大陆的贸易问题态度几乎一致,这样发展下去,恐怕对政府不利。”岸信介笑道:“只要一切为了我们的利益,在不妨碍和美、蒋关系的前提之下,与共产党谈谈生意,老实说在我们来说是求之不得。不过应该尽量拿出毫不在乎的样子来,使北京对我们没有办法,才是上策。”又问:“台北对我们的关系如何?”

  崛内道:“官方没说的,其他地方有些麻烦,文官武将和那些曾经是皇军手下败将的人们,以及曾经吃过皇军苦头的老百姓,几乎随时会发泄他们的感情,譬如那个日本商品展览会,第一天开幕升起日本旗,就引起好大的麻烦。”

  岸信介道:“你们该多做一些工作,说服他们。商展辱旗的事情我也知道,相信这是一时的气愤,一旦日本旗到处挂起,也就没事了。我再问你:日语的流行情况如何?禁止了么?”崛内笑道:“他们瞧不起蒋介石,因此对汉字很不重视,于是就用当地的语言来说,闽南语比国语普遍得多,拿外国话来说,日本话更是家家都会。英文固然也在逐渐普遍起来,但只限于美国的势力范围,还不能深入民间。”

  岸信介再问:“对于反攻大陆的看法,蒋先生他们自己如何?民间又如何?”崛内闻言苦笑道:“那只是一种精神慰藉,永远不可能,但是又不能不三天两头喊它一喊,作为精神上的一种鼓励。有人比喻得妙,说蒋先生是头老牛,拉着破车,跑不动了,于是在它面前挂了一束草,而这束草便是‘反攻大陆’,老牛就凭这个鼓其余勇往前走,如果没有这一束草,他的整个机构,加上他们的精神状态便一齐破产了。”

  岸道:“民间如何?”崛内道:“民间倒是欢迎蒋先生反攻的,他一反攻,至少要死掉很多很多人,他们便可以少受很多很多气,并且在婚姻问题和就业问题上,本地人也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气;而在纳税问题上,他们自以为可以减轻好多负担。”掘内低声道:“本地人在我们面前,可以表现他们的恶蒋情绪,但不敢流露他们的亲共思想。”岸信介眉毛一抬,惊问道:“这又怎样解释?”崛内道:“这可以分成两方面来说。”

  岸信介听掘内低声说道:“先说恶蒋情绪,再谈亲共思想。本地人本来并不恶蒋,一九四五年他们刚来时,不少人从南部、中部赶到基隆接船,对于支那兵表现了极大的敬仰!因为他们知道:皇军是无敌的!皇军却败于支那兵手中,支那兵还得了?于是高兴得不得了,一种民族感情在鼓舞他们,他们去了。

  “可是一等再等,甚至等了一天一夜,运兵船是来了,支那兵那种疲惫寒酸,使他们大吃一惊。可是有更惨的,当夜,这些被台湾人民朝盼夜盼的中央军,居然强奸民妇,居然抢掠民间财物!台湾人对老蒋开始伤了心!尤其是台湾天热,中央军到处光着屁股洗澡、不管在河里海里乃至人口稠密的市区驻兵场所,吓得女人不敢上街。”

  岸信介皱眉道:“这种事情我们多少知道一些,直到‘二·二八’之后,蒋先生与台湾人之间存在着无法调和的冤仇,台湾人几乎家家户户有亲戚有朋友在‘二·二八’事件中死亡了的,这个我们不再提它,我想知道的是:台湾的反蒋情绪究竟有些什么新的因素?”

  崛内道:“几乎都是老毛病的扩大发展,譬如贪污无能,排挤倾轧等等,这与中共在国际间日益升高的威信无法同日而语。”他想了想,又道:“当然也有新的国素,那是‘台湾是台湾人的台湾’的影响。即使这影响在严厉镇压下,一下子抬不起头来,但影响总是影响,这使恶蒋情绪更加滋长。”岸信介笑道:“华盛顿的专家们,总有一天会把台湾事务交到我们手上。他们也不想想,‘东方是东方,西方是西方’,西方的想法怎能完全适应东方?‘台湾是台湾人的台湾’表面上似模似样,意图斩断台湾人对蒋介石的感情,同时也砍掉了对中共的幻想。可是华盛顿的专家们显然忘记了:台湾人是汉族的嫡系,台湾又是在中国版图之内的,本地人无论对国共两党采取多么不合作态度,但他们决不可能忘记他们是中国人,台湾是中国的土地。我们在这里统治五十一年,超过了半个世纪,但是‘皇民化运动’一无是处!我们花了多少气力?作了多少年的准备工作?希望把台湾人完全变成日本人,但是事实摆在面前,台湾还是台湾,支那人还是支那人,这老一套的把戏不能再来了,我们可以冷眼旁观,等待白宫向我们递交这个重大的任务吧!”

  岸信介又道:“恶蒋情绪之中,可有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崛内道:“那当然有。在以前,恶蒋最甚者是台湾人民,可是发展到后来,连老蒋的文官武将,以及跟他一窝蜂到台湾来的工商文化界等等人士,也在酝酿着恶蒋情绪。”

  岸信介诧道:“真有其事?”崛内道:“这也是华盛顿的杰作,他们动员了好几条路线的人马,一齐向蒋进攻。他们之中,有的已经事败,但美方收买那些新的反蒋继承者,也就更加机密,更难发觉。可笑的是蒋介石只注意几个有名望的人,放过了更多并无名望、或者略有名望的人。民间的恶蒋气氛日益增长,说一个例子便可证明:他们建筑了许多新的监狱,用以关禁那些恶蒋之人。

  “至于蒋所带来的官兵与商人等等,他们之所以恶蒋,平心而论,也是非常自然的。首先,他们和蒋介石之间的关系不深,有些根本没有关系,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或者手头有几个钱,怕留在中共地区给没收,于是一窝蜂到台湾来了。内中最惨的是军眷,她们已经有不少人参加了卖淫的买卖,我想我用不着再说什么理由,来证明台湾的恶蒋情绪如何形成了。总而言之,是没有前途,没有希望。这些外省人怨恨老蒋引导他们走向绝望,本地人又怨恨他们在饭碗争夺战中增加了失望,这些情形我们可以理解。”

  岸信介道:“那什么是‘亲共思想’呢?全世界反对中共的地方,恐怕没有再超过台湾的了,怎么可能产生亲共思想?”

  崛内叹道:“这个连我都不能相信,但是事实如此。要知道台湾曾经有半个世纪在我们统治之下,后来又成为变相的美国殖民地,台湾人是如此渴望有一个强大的国家,这份感情,冷静看来,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此,如果蒋介石能够使中国主权独立,国富民强,他们这份感情无疑是会拥护他的。但是事实却是毛泽东使中国主权独立,甚至在朝鲜打得联合国部队抬不起头来,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台湾人嘴上不说,心里却在亲共了!朝鲜之战固然使我们日本赚了大钱,但是连我们都不能不感到遗憾!美国居然打不下去,他打不下去没什么,我们的军火制造以及有些军用品的生产却受了大影响,而娘儿们在美军那边赚来的外汇,又大大地打了一个折扣。凡此种种,都说明了中共的不可侮,也就反映了台湾人心头的亲共思想。”

  岸信介道:“有些什么具体事实么?”崛内道:“这个是再具体也没有了,通过电台广播,通过书报杂志,通过口头流传,台湾人越来越明白他们有了一个真正强大的祖国,这使我们各方面都非常着急,可是既不能出诸于口,又不能形诸于笔墨!”

  岸信介道:“还有什么具体事实?”崛内叹道:“多着哩!不过有些是因为生活习惯关系,譬如大陆土产,包括阳澄湖大闸蟹在内,台湾销数很大。当然有人吵着说要禁,但事实说明仍然有得卖。而且是无从消灭的现象。一个外省人想吃他故乡的东西,那是一种无法阻挡的感情,有什么办法?于是核桃、莲子、枣子等等都戴上了‘药材’的帽子运来。大闸蟹更是可笑,每年秋季,这里有一个画家溥仁畲就非到香港大吃几顿不可。”岸信介道:“是不是时常到日本去的那个宣统皇帝的家人?”

  崛内道:“正是他,他是在大陆变色之后全家出来的,从上海坐船到舟山,又辗转来台湾,但是非常苦闷,在日本的时候,喝醉了酒,说的话更使我们不高兴。他当然并不左倾,可是也无从右倾,因此——”,岸信介道:“除了土产,还有什么具体例子?土产问题并不能说完全是亲共思想。”崛内道:“话是如此,但事实又有不然,中共对土产问题有一套规模庞大的计划,出口新品种多得使人难以相信,因此这就不是单纯的生活习惯问题了。

  “至于其他,那更厉害,我举个例,如果我们留心台湾的广播,内中京剧,越剧、黄梅调等等,几乎都是中共的东西。有人把它改头换面拿来作为节目,甚至登台演出,大家心照不宣。”

  岸信介道:“那一定是老一套的,否则台湾无法广播或上演。”崛内道:“当然如此,台湾如果宣传起社会主义来,那我们的处境就微妙了,当年司徒雷登在南京没有完成的工作、我崛内无论如何没法做。现在说回本题来,老式的京戏虽然没有政治作用,其实却有极大的政治作用。要知道台湾老是在宣传中共迫害艺人,迫害京剧。现在事实证明,那些老艺人不但还在,而且唱得更好听,特别是京剧节目的改良,去掉了迷信什么的,内容很健康,说明人家是在重视,并且出现了很多新人,很多原来几乎绝种的剧种,这使所有外省人大为兴奋,我瞧这影响很深!而本地戏剧来自福建,福建的剧种和新戏又使本省人大为兴奋,你说糟糕不槽糕?因此说台湾全省的亲共思想甚为严重,刚才说的不过是其中一两个例子,此外还有很多很多。”

  岸信介眯着双眼听着,不时还点点头。

  崛内最后叹道:“这些现象,所产生的效力乃是比较的结果,蒋介石统治的中国太不像样,毛泽东统治的中国却有一股欣欣向荣的力量,这不能因为反共关系而否认这个事实。这点,蒋介石是决不承认的,于是他的‘几年反攻’变成了莫大的笑话,如果我和他私交不错,老实说我会劝他,再也别开空头支票了,这对他不好。”

  岸信介失笑道:“他自己也会觉察的。”崛内又叹道:“与中国大陆那种精神相反,这里一片灰黯绝望。连蒋介石自己,都把孙子孙女儿送到了美国,其他大员更不用说,凡是手头有点钱,人事方面有点办法的,都抢着把子女送到美国。我们每天打开报纸,都可以找到那些子弟在美国结婚的启事,有的是中国人与中国人,有的是中国人与外国人。而最惨的是,那些留学生真的变成了留学生,留在外国怎说也不愿回到台湾来,这些学生在我们日本也一样,他们绝望于台湾,又不想到大陆,于是一辈子‘留’在外国,变成了对蒋介石的讽刺。”

  岸信介问道:“根据目前的情形,我们的货物运台销售,会有困难么?”崛内道:“根据各方观察,我们的货物运台销售,目前是有困难,困难在于蒋介石对日关系,并未完全澄清。我的意思是说:日支邦交算是恢复了,但我们显然不能满足,因为事实上他所代表的乃是台湾而非中国。同时在他们那方面,他们也不能满足,因为他们对日贸易是入超而非出超,而加上日支战争留下的那种不愉快回忆,日支邦交在出现不正常的场面,日货展览会上有人为日本旗提抗议,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其实这算什么呢?连日本货都在展览了,这是国家主持的,而由另一个国家所同意的,那岂有不挂国旗之理?”

  崛内又道:“不过,将来的发展是可以乐观的,主要的原因有两点:第一点:无论蒋介石的脾气如何,看来他离开美国便不能生活,推而广之,他离开日本也是不行的,他非抓紧日、美不可,因此有些困难,也就势必在今后慢慢地自自然然解决。日、台贸易的增进也是必然的,其他微妙之处暂时可以不说。第二点:在台湾的力量,当然可以分成好几类,但是最大的力量,当然是本地人的力量,‘二·二八’所说明的已经很够,‘五·二四’所说明的也很清楚。于是我们发现,台湾人对于美国,实在没有什么好感可言。大战结束前美国飞机在台湾乱炸,有如用原子弹炸我们广岛长崎一样,引起了台湾民间很大的反感。”

  岸信介道:“这个我们也知道,美国为了和蒋介石争夺这个岛屿,和平之后几乎想派舰队来代替支那军接收,后来又希望美、支共同接收,最后美国实在找不到什么办法,蒋介石的人马这才展开了活动。在这之前,战争末期美方对台湾轰炸的确是多余,事后弄清楚:美国企图使台湾的经济力量崩溃,以便来日蒋介石事事要仰仗他们的援助,拿到手的台湾等于是美国的,想不到蒋在大陆垮得这么迅速。”岸信介无声地一笑:“现在两个冤家在一起,都拿台湾当宝贝了!”

  崛内说下去道:“战争末期,美国飞机把台湾炸得太惨,台湾靠糖吃饭,美国飞机把设备最好的糖厂炸烂了好几个,这完全不是军事目标!甚至到台北、高雄等几个大城市市区中去乱炸,前者的用意在于企图摧毁台湾的经济基础,后者的用意在于证明美国的厉害。”掘内低声道:“可是最大的突出的问题乃是美国的胸襟一点也不宽,就像在日本丢原子弹一样,在当时可能不得不低头,敢怒而不敢言,但到了后来,就会出事了。”崛内长长地透了一口气道:“美国既然在台湾得不到拥护,而必然是彼此的利用,这使日本重回台湾,或者不这么说,而是说使日本在台湾慢慢地发生影响,有了良好的条件!”

  “不能太低估蒋的政权吧?”岸信介道:“我们知道蒋是不行,但他到底是中国人,中国人统治中国的地方,应该承认蒋介石在这方面讨了便宜。美国和他争夺,美国不是‘正统’也就变成了吃亏的因素之一,虽然蒋介石在明争暗斗中吃亏的地方更多。”

  崛内道:“话是如此,一般的推断也是如此,但蒋在台湾的声望之低,名誉之坏,恐怕我们所知道的只是百分之一!刑警加军队,更是他统治台湾的主要力量,其他就谈不上了。总而言之,台湾人既失望于‘正统’的国民党,又看不惯那批美国人,这对我们在这里的发展有着很好的机会,因此我们怎样力求渗透倒是一件很有味道的工作。”

  岸信介笑而不言,却道:“虽然如此,中共的影响不能不严重注意。我们绝不承认中共,这在国际间是故意贬低中共的身价,但是长此以往,老实说还看不出对中共会有什么损伤,这是使人万分着急的一个问题。一九四九年以来,我们天天盼望中共会倒下去,可是朝鲜战争之后,今年已是一九五七年,中共反而一关天强大起来,这对全世界固然是件大事,对我们的影响岂容轻视?这问题不解决,我们在台湾又怎能乐观?”

  崛内道:“首相今年下半年有美国之行,不妨把东南亚的情形和白宫商量商量,总的精神是‘东方是东方,西方是西方’,日本应该可以变成东南亚的领导!现在还没有一个东南亚的国家,有像今天的日本那样有办法。说得明白点,美国是强国,但它不可能做太多的事情,也不可能管太多的闲事,因此东南亚的事务,不如交给我们日本来代它管理。”

  岸信介微笑道:“事情还没一个头绪,可千万不要言之过早,否则授人以柄,或者传言变质,事情就难办了。”崛内唯唯,听他一句一句地说:“在反共的角度上,我们和美、支完全一致。而发生在我们三国之中的左倾现象如何扑灭,情形却有所不同,在这里可以送他们到火烧岛去,在美国可以请他们尝尝三K党的滋味,可是在日本,我们反共还不能,也很难像美、支那样露骨,否则会出大乱子,使事情更加严重。”崛内唯唯,又听他说道:“但在公开合法的反共作法上,以及不公开的、秘密进行的反共措施上,我想我们可以承担较多的义务,因为皇军几乎占领小半个世界,我们对这方面有些经验,有些人事关系,有些可以实行的一套做法。

  “这些做法,当然此刻我还没想过,必须在前提已经成立的情况下,我们才可以放手去做,而这个前提,你当然明白;那是日本接受美国对于东南亚地区反共事务的委托!”岸信介瞅一眼手表,打了个呵欠道:“时间已不早,明天我还要展开一连串的活动,今天到此为止了。总而言之,我们派在各国的使节,从大使到领事馆的一名小职员,都必须掌握一种精神,那就是与所在地的政府、特别是人民修好!我们必须弥补二次大战中皇军给予各地的损害与创伤,非如此不足以谈友谊、谈邦交!非如此不足以谈日本再起!非如此不足以使日本经济迅速恢复!非如此不足以尽一个帝国外交人员的责任,这是最最基本、最最重要、同时也最最迫切的工作,你要记住了!”

  崛内肃立,鞠躬而退,岸信介又道:“还有,特别是台湾,我们的处境格外微妙!台湾大使馆的工作,除了刚才说过的,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要使台湾人民想通这一点:日本和他们的命运相同!大战结束之前,台湾与日本的苦难相同!不管是美国或者支那,对他们,日本与台湾人民埋在心头的深深的仇恨也完全相同!”

  崛内唯唯,肃立听“训”。岸信介接着道:“但是你早已明白,我们无意煽动日支人民反美,那是不能想象的,我们只能在拥护美国的策略上,分享他们一点利益。相信他们会给的。倒不是美国慷慨,而是种族、地区等等条件限制了美国,他们如果要在东南亚地区获得无穷尽的利益,最好的办法是通过大日本帝国,而不是由他们自已和东南亚人民面对面往返,台湾的‘五·二四’事件相信给他们的教训不但惨痛,而且严重!这是最最难以理解的了:花了这么多美金,到头来挨一顿痛打!”

  岸信介微笑着又道:“你该知道,我们日本今天的外汇来源,内中有一个极大的数字在作为支柱,那是日本女人的皮肉!通过数以百万计的日本女人,我们获得了极大的利益,这说明了什么?”崛内唯唯,听岸信介笑道:“在东南亚今后的美、日关系,也不妨作如是观,美国花钱,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新奇与刺激,他们必以为非常划算,其实那笔巨大外汇的受益人,并不是美国而是我们帝国!”崛内一躬到地,告辞而出。

  此时日本大使馆内,正灯火明亮,在为他们的首相提供一切有关资料。崛内驱车巡视,边打呵欠边对办事人员说道:“几小时后,我要陪同首相活动,你们务必将有关资料及时备妥,不可耽误,事关大日本帝国在台湾的重大利益,不可疏忽。”秘书道:“刚才我到记者团住的地方去,知道了一些有趣的东西。”崛内道:“怎样有趣?”秘书道:“他们告诉我,他们之中,有些是在台湾住过一段日子的,今天旧地重游,有人去找老相好,却没找到,倒是找到了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当地老百姓说:台湾从来没有这样倒霉过的。日本在五十多年前侵占台湾,当然这是不对的,可是日本在入台之后,无论如何为台湾做了不少事情,工厂开了好多家,一切一切都有一套做法;可是蒋介石来到台湾之后,带来了各式各样、有形无形的破坏,而他们自己,依靠不少日本人留下来的东西吃饭,有些还发了大财。”另一名官员对崛内说道:

  “蒋先生他们还没到台湾那年,记得是一九四九年的春天,我在东京见到这里的一名大官之子,他说他从未到过台湾,这次因为到东京经过那边,留了几天,才知道台湾有不少工厂,他说他非常气愤,认为不但是台湾,甚至整个中国应该亡给日本!他说他的爸爸虽然是政府大员,但他还是要这样说。他强调他瞧不起他的政府,很失望。”

  崛内喜道:“这种精神大大的好!我们是要利用这种精神作为重返台湾的精神支持,可是绝不能再谈到这个‘亡’字,那太刺激,太伤感情了。”又道:“对于中共的真相,我们知道得不少,内中有一件值得注意的是:他们也在发展工业,据遣回的侨民和俘虏在全中国范围内所看到的,中共的建设不但是大规模、而且有大抱负,这个实在糟糕,但是台湾不知道!即使官方知道,他们也只当不知道,那就很好里我们可以告诉他们:中共也在办工业,但是他们没有人才,莫斯科派去的各式各样专家之中,有的人只会吃饭!于是他们对我们的话会感到比蒋先生公正得多,我们没有抹煞中共的建设!因此在这情形下低估中共的建设,就可能增加台湾人对中共的失望与不满:他们一样没有使中国强大起来!这情绪也就是反共的,这情绪使台湾人在失望彷徨之余,如果有所选择的话,他们不可能选择老蒋和美国,而是我们大日本帝国!”

  又道:

  “我们在这里,曾经有过五十一年的光荣历史。在这半个世纪中,一方面曾经发生过几百次武装捣乱,从高山到平地,台湾人固然伤害了不少皇军,但皇军收拾他们的数字更多!这个且不说它,我要告诉你们的,乃是首相阁下的指示:他说在五十一年之中,除了反日的,一定有亲日的,例如林献堂他们,相信为数不少!现在我们希望把他们自然而然召集起来,一不用任何名义,二不用公开登报,三不用扩大宣传,就是个别联系,使他们知道我们对于这些亲日的朋友、天皇陛下的臣民、日本旗下的忠良,一直并未忘怀!

  “现在,我们不可能号召他们做些什么,但在不可知的明天,谁知道这些朋友会帮我们多大的忙?无论在什么问题上,我们只要在台湾有着这么一股力量,甚至在支那全国范圈内、在整个东南亚的范围内有这么一股力量,各位想想,这将为我们的‘八纮一宇’带来多大希望?

  “因此,事不宜迟,你们应该把这个课题,提到办事日程上,每一部门、每一个人,都有这个义务,都应该尽力搜寻亲日之人。或许你们会问: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今天的台湾人或者支那人,怎可能再对天皇表忠贞?殊不知正因大家对美国失望,大家对蒋先生失望,因此在惶惶然不知所措时,他们会省悟到,继续向日本效忠乃是大大的好!大大有办法的上上之策!”

  秘书开口道:“大使阁下所说的,真是使人兴奋之至!不管台湾是不是大日本的领土,但是台湾能有今日,谁也不能否认这是天皇陛下的德政!我们竟然从台湾退出,实在是帝国的耻辱!当然。今天因为情形不同,我们不能用武力收回。兄弟是在一九四五年七月间给他们遣回东京的,我们离开基隆的时候,痛苦极了!恨不得纵身跳海!有几个朋友几乎切腹!但是我们想到:活下去吧!为了收回台湾,活下去吧!为了不负天皇期望,活下去吧!于是我们奔到甲板上,对岸上的支那军官、县长等等挥舞着日本旗,大声对他们说:‘我们是要回来的!’船开了,离开码头越远,我们的口号越响!我们都哭了,喉咙也哑了,我们的心都碎了,这么好的一个地方,怎么可以交给支那人去统治?那真是不可想象,于是我们一路唱着军歌,祈祷大和魂的回来,日军旗的升起。现在,首相阁下的宏图大计太好了,我们一定努力去做,相信不但在民间有亲日的人,在支那政府之中,同样有人亲日,例如汤恩伯将军,他不是为了日支共同反共而死在东京的么?他的丧事,不是我们军部给他办的么?他出殡的那天,前任支那派遣军参谋总长冈村宁次将军,不是走在棺材前面,第一个为他执绋开路的么?他和汤生前在沙场相见,如今却成了知友,这说明了什么?此外还有难以数计的例子,因此兄弟对这件事非常乐观。”

  崛内闻言大为赞许,说道:“这个意思大大的好,你可曾想到具体做法?”那秘书道:“曾经想过,不知道能不能做到。那是:这件事要从恢复感情着手,好比一个病得死去活来的人,他必须在医院里好好休养,多吃补品,才能加快复原,增长气力,今天的日支关系,该作如是观。而恢复感情是句空话,必须拿点具体事实出来这才可以奏效。我们拿些什么东西出来亲善提携呢?相信目前的日本电影,便是最好的法宝之一。我们的电影大都是喊打喊杀,或者是与‘性’有关,前者必获台湾老百姓的欢迎,因为他们五十一年来看惯了这个,他们会欢迎的!至于黄色不黄色,这个由他们的电影检查处决定,多送一点礼物,情形又大大不同!”又道:

  “不过日本电影能否大量到台湾,还要看看有几个问题能否解决。这几个问题比较麻烦,不过看来是有希望的。”崛内皱眉道:“是什么问题?”

  那秘书道:“第一个问题,在于今后的日支关系是否良好?如果很好,就方便了。第二个问题,在于美国片是否能够控制台湾市场?如果它不能控制,更方便了。第三个问题,台湾拍制的电影是否成功?如果很差,就没人看,对我们电影的争取台湾市场,尤其方便了。当然,问题不在乎几个钱,而是台湾民众对大日本帝国那种感情。试想台湾人耳听日语、唱着日本歌、嘴上说着日本话、心头想着日本的再起,不就成了么?”

  崛内大点其头道:“好好,大大的好,是个办法、是个办法,我可以回答你第一个问题:日支关系今后必然改良,相信可以越来越好。其实这是势所必然的事,而不是全无其事。远在孙中山逝世之后,蒋介石先生就对大日本寄与希望,希望日支提携,共同防共。这在八年战争中表现得更加明显,在这以前分明冲突了好几年,但蒋介石先生仅仅以‘地方事件’视之,好久好久不肯对日宣战,其他的例子,更是多到没法计算。这是当年,今天的情形更微妙,大家知道美、支关系其实是在恶化之中,毫无可能相处得更好,因而他们怎会不与我们好好相处呢?不能想象今日之下台湾没有密友的困窘,何况其中还有些此刻还不能透露的理由,因此日支关系可以看好,这是第一点。

  “至干美国电影能否控制台湾市场一点,根据以前所看到的情形,那是肯定的,美国片在全世界泛滥,抢走了我们不少生意,事实上台湾的美国片仍然占有优势。可是这情形也不是永不改变,改变的原因是:美国片正在走下坡,似乎越拍越不好看。内人昨天晚饭时还和我说,她要找一部合乎理想的美国片,现在似乎不太容易,一般的反应也差不多,意味到作为电影王国的好莱坞,如今已经穷途末路。太黄、太淡,既胡扯又缺乏动人的演出,势必在台湾市场上跌下去。何况蒋先生的手下,为了种种关系,曾经对它不断抨击,美、支双方都有反感,而日本片便可以在这中间抬头,因此前途乐观,这是第二点。

  “至于台湾本地拍摄的电影,不管是说北京话或者闽南话,相信不可能有大发展。如果要问原因,相信我说到天亮还说不完。简单来说,台湾电影的没落不外乎几个因素:一是东西太粗糙,限于资金和人材,绝无可能拍出一部像模像样的戏来,香港曾经有一两个导演到这里来,一问,是第三、四流的。”

  崛内又道:“别说香港来的二三流导演没办法,即使第一流的明星和导演都来了,相信还是没有办法!台湾市场太小,他们争权夺利都来不及,海外市场也谈不上,因此台湾当地的电影,不可能有什么前途,于是为我们的电影铺平了道路,我很乐观,因为有乐观的依据。”

  有人问道:“大使阁下,听了你的分析,我们非常兴奋,我们相信可成事实,问题是我们的电影,极有可能越来越黄,这不但恐怕台湾通不过,在我们自己国内,想来也有不妥。”崛内道。“如何不妥?”那职员道:“怕影响我们的年轻人。”崛内笑道:“话是这样说,我也有子女,我们都有子女,我们都有过这种顾虑。可是听听首相阁下他们的看法,倒是也有道理。他们怎么看呢?他们认为我们今天面临一个新的转折点,也是一个新的敌人,那就是共产主义!由于中共的成功,北京政权的成立以及它无可否认的巨大影响,今天的亚洲、非洲、拉丁美洲隐忧之深,难以言宣!如果我们自由世界不能和他们争夺下一代,我们就会失败!而如何和他们争夺下一代或者这一代乃至上一代?老实说我们是不利的,希特勒元首和墨索里尼首相乃至我们的东条首相,他们的一套已经不能再用了,纳粹、棒喝、圣战等等,今天可是不能再提了,这使今日美国的先生们也大为懊恼,当年如果联合日德意消灭斯大林,今天的历史便要重写!当然,我们的珍珠港大捷也错了一步,可是今天总算大家明白:我们要共同反共!

  “共同反共!我们拿什么反呢?只有‘自由民主’,但这是空的,我们必需充实它的内容,用以抵御共产思想的传入,用以争取下一代的支持!于是我们想到了很多的办法,美国的‘分期付款’是针对生活的,工人农夫用不着革命,照样可以享受众多的花样,从房屋、汽车到电器等等,无一不可分期付款,这个好!在工厂商店来说解决了成品滞销的问题,在用户来说满足了他们的欲望,他们什么都有了,每个月要想尽办法付钱,即使付到死还没付清吧。总之多多少少可以抵消共产主义!不革命也可以改善生活,提高物质享受的水平,共产主义要它干什么?美国这个办法一方面使投资者获得了保证,另方面使众多的用户忙于生活,忙于还债,还谈什么革命?革命要流血,但是用分期付款拿来的房子可以居住,汽车可以代步,电视可以消遣,电炉可以取暖,冰箱可以冷藏,风扇可以凉快,地毯可以装饰……哈哈,有什么不好?”

  众人皆笑。一名职员道:“只是辛苦一点,我在大阪家中,那辆汽车分期付款,实在付得我连午饭都几乎吃不上。有的时候口袋里只够买汽油的钱,也就马马虎虎,顾得了车子的粮食,人就顾不得了。平常尚且如此,等到每月付款期到了,简直——唉!”哄笑声中崛内又道:“这就是了,分期付款,妙就妙在这里,让人们没有时间去想什么革命,想什么马列主义,而是集中精神想享受,或者是想解决个人生活所需问题。我们日本的情形,比起美国还要好些。在美国,生活紧张得变成疯狂世界,比东京还厉害!分期付款却会产生一定的作用,让不少渴望于‘改善生活’的人得到满足,虽然有些人自杀以后什么都给公司收了回去,但反正这是一种刺激,可以抵消共产学说,那个学说才是可怕的。”又道:“我们自由世界还有一件法宝,那便是女人,有人称之为黄色。黄就黄吧;我们以为它无论如何比红色好得多。一旦染上红色,我们的政权就会变色,我们自己也会随政权的倒塌而倒塌。对于那些攻击黄色的朋友,我想请问,以一所大学为例:假定它有五千名学生,而这五千名学生都是所谓正派、正经、正常、个个自爱、人人上进的学生,你们说好不好呢?—不好l为什么呢?有如首相阁下曾经说过的,那种学生最可怕、最危险了l因为这一类型的学生最容易看不惯国家的缺点,甚至天皇制度!最容易看不惯世界的悲剧,包括新旧殖民制度。这一类型的学生同时最容易变成共产党,至少是他们的同路人,开口正义,闭口真理,今天反对美国驻军这个,明天反对美国驻军那个,头痛死了!而且他们这五千人,活动力必然是强的,假定一个人影响了十个人,那么五千人会影响多少?受他们影响的人又去影响旁人,哎唷唷这还得了?”

  “好!如果这家大学的五千学生都不喜欢谈政治,不喜欢过问时事,那就太好了!我们欢迎,如果他们之中,不分男女都对黄色有兴趣,对‘黄色’含义所发展的东西有兴趣,那他们的活动大不了是半夜三更抢底裤,饭堂里争风吃醋,校园里双双野合,老实说这倒是好学生,是自由世界最理想的人民。而这五千人又在旁人身上发生影响的话,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就会出现一个不问政治、不谈国计民生、不去研究共产主义的局面,请问各位,这个样子的黄色影响,有什么不好呢?”

  众人闻所未闻,一个个龇牙咧嘴,怔在那里。崛内失笑。笑了一阵,又道:“对于这件法宝,我以为比‘分期付款’还要有效。因为分期付款还得有几个条件,例如多少要有一点钱,作为第一期的支付;以及找银行或者找人担保等等,虽然方便,可是终究有点麻烦。但是黄色攻势就不然;简直没有什么条件,只要是个人,就行了!而且所花无几,一张电影票,你们说还用得着张罗么?好!既然人人有欣赏的机会,既然有诱使人人不致造反的妙用,我想我们首相阁下的高瞻远瞩,简直等于派出了一百万共同防共的大军!在我们国内,对于异性的奥秘假若成为更加炽热的风气,必然会出现这么一个局面:对于政治这玩意儿,势将越来越少人理睬。在国外,例如台湾香港等地,如果我们的电影也能有助于当地‘性的奥秘’风气,那些地方的人民,势必同祥对政治缺乏兴趣,于是日积月累,共产主义学说必然在性的奥秘之前低头!天下太平,自由世界不但可以维持目前的局势,而且势必扩大自由世界的领域,因此谁以为共产主义是不可征服的,我此刻所说的两点便是强有力的反击!诚如首相阁下的远见,我们的秘密武器必将击溃共产主义的学说!”

  那秘书问道:“大使阁下的宏论,使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是目前又存在着一些问题,恐怕有损于我们的秘密武器。拿分期付款来说,这个庞大的数字的确是一天大似一天,但由于这种销货方法的消费者,采用的乃是‘预支享受’方式,日积月累,筹划付款的吃力,抵消了那份预支享受的快乐,时有怨言,也就影响了它的用途,请问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再拿‘秘密武器’而言,在国外会不会受到干涉此刻还不知道,可是在我们国内,左翼电影的努力,不能不承认他们的出品影响很大,而一般家庭又反对性的奥秘,不管是左是右,情况相同,因此鄙见以为这个秘密武器妙是妙,无奈困难太多。”

  崛内道:“我们应该相信首相阁下的远见,以及美国推行这两件法宝的功效:我先问问你们:几时听见美国内部闹共产主义、闹革命没有?没有吧?我们知道的,只是美国人自杀、酗酒、豪赌、奸淫、乱伦、车祸、盗窃等等的数字与日俱增,这不是好现象么?死亡与受到损失的只是民间,不是政权,岂不甚好?即使官员也受波及,但并不等于政权受到损失,岂不甚妙?老实说,在共产主义的影响越来越大的今天,自由世界之中,没有比保全政权、维护政府更加重要的了。”

  众官员相顾无言。他们固然是日本军国主义与美国“自由世界”的混血儿,凡事不择手段,却有隐忧。

  你道那隐忧是什么?说来简单,乃是自己的家庭问题:“性的奥秘”已经够瞧,如再火上加油,那还得了?在一片黄色之中,妻子会“出墙”么?女儿会变成美国大兵或者游客的“泄欲机器”么?儿子会变成吸毒者、盗窃犯、阿飞流氓么?那崛内又在说道:“首相阁下为了扩大这件法宝的威力,今后的日本电影,默允他们向黄色发展,能拍到什么程度就什么程度。如果一般电影院不能放映,就另外造几家专门放映‘性电影’的戏院,政府不去禁止,还有谁敢反对?至于那些左派,我们根本不怕,我们是日本,不是支那!万一老百姓也反对这个,那他们没有便宜占的,这个我们当然明白。左派电影的问题很简单,想办法不让他们再拍,不就完了吗?把那些有点名气的导演、制片、演员花钱买过来,他们都不是共产党,我敢打赌,没有一个买不到的!左派嘛万都是穷鬼,怕什么?我知道你们中间,或许有人害怕‘性的奥秘’会影响了自己的子女。”崛内按按仁丹须,怪笑道:“那我告诉你们,这种机会倒是‘均等’的,哈哈!不用担心,我们都有子女,由他们去吧,反正黄色比红色好、比黑色好!为了不让他们接近红色、或者变成红色,为了不让他们接近黑色、或者变成黑色,干脆由黄色去统治天下吧!哈哈!这是我们自由世界的秘密而又公开的武器,美国心理作战部的首脑们,都承认这个在某一方面来看,威力远在原子武器之上!原子武器只是残酷地杀伤,它不能占领,可是‘性的奥秘’它可以用不着杀伤,却能达到无坚不摧地占领!”崛内说累了,站立起来,伸伸腿,直直腰,最后说道:“就这样了,大家多多提供有关台湾的资料,作为首相阁下和美国商谈远东局势的重要参考,我回去了。”

  且不提众人肃立、鞠躬、恭送,却说崛内既去,使馆中人人呵欠连连,个个没精打采,倒不是时间太迟,而是他们对于日本的做法,一方面固然唯命是从,另方面总感到内疚神明,难以舒畅。甲道:“如果天皇今天下令作战,相信大家的反应就不同以前了,决不会马上去死,最低限度要想一想:为什么要打仗?是不是?”众人皆曰:“是。”甲道:‘现在来了个分期付款和‘性的奥秘’,对于前者,我们没有什么意见,可是那个‘性’的问题,这和我们的后代大有关系!我倒不是说若干年后的大和民族都会变成混血儿,而是说这么做法,我们日本会变成一个怎么样的局面?大家想一想吧,这倒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职员乙叹了口气道:“唉!管它灾祸不灾祸,严肃不严肃。我们这个国家,能够有今天的样子,算是不错的了。我当然不赞成什么‘性的奥秘’,无奈我们的国家‘没有个性’,战败国嘛,还希望什么?好好地管教自己的孩子,这就比什么都好。别表示反对,否则丢了差使事小,戴上红帽子坐牢才犯不着!”

  职员丙也叹道:“话,也只能这样说了,不过自己管教孩子有什么用呢?这个问题很简单,社会的影响大,家庭的力量小,我们无论如何怎样努力,经不起社会的‘感化’。”

  职员丁愤然道:“别浪费时间了,大家不如睡觉。我们的国家真是‘没有个性’,从前的军国主义不时兴了,天皇陛下也不过是个装饰品,而西方的‘自由民主’给了我们多少‘好处’?饭田妻子的例子,就是一个典型:饭田醉心西方文明,醉心所谓‘自由民主’。结果他的妻子也这样想,这样做,到末了吵了个天翻地覆,两口子终于离婚,他妻子嫁了个美国大兵!这故事很简单,也不新鲜,可是大家该明白:西方的自由也罢,性的奥秘也罢,早已证明在危害我们日本人的家庭!甚至连饭田的小女儿,都因为父母离婚,没有人疼爱的缘故,给车子辗死了!无巧不巧,这是辆美国吉普,饭田的妻子和美国兵同居了两年,第三年被她‘丈夫’卖给妓院,她跳了海!而饭田呢?我们今后再也找不到这位朋友了,如果这里有人还不知道他的结果,我可以告诉你:他有三天没上班,第四天大家找到他家里,他已经发臭了!”

  众人默然,丁长叹道:“饭田的例子是个典型,今后如果再要制造‘性的奥秘’什么的,……”他双手抱头,颓然道:“希望我们不至于凄凄凉凉地在家里喝够了酒,用刀片切断左右脉门!”

  众人不知怎么说才好,又听丁在惨笑道:“现在不但是对我们自己,还要在东南亚来这一套,据说唯有这样才能抵制共产主义,我们当然是反共的,但是应该考虑到这么一个问题:经过惨重打击的日本人,会不懂得选择么?”

  且不表日本驻台使馆中人的发愁,却说他们的政府选择了“共同反共”,甘心绑在美国战车之上,导使他们的国家驶向深渊。而在这过程之中,又与绑在美国战车另一端的蒋介石之流开始了“亲切的谈判”。

  那一日蒋介石传命台北市好生打扫,以迎“佳宾”,对于岸信介这一撮人,老蒋由衷地对他们流露了那种“亲情”。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