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话说雷太监来到叔景园中,张鸾引出胡媚儿来拜见了。雷太监看见生得十分妖丽,满面都堆上笑来问道:“青春几岁了?”媚儿道:“年方一十六岁。”雷太监双睛觑定,沉吟了一回,连赞了几声好,上马而去。少停,便差个官身,请张鸾到府叙话。雷允恭在厅上相候,报道张鸾到了,慌忙下阶迎接。张鸾是个鉴貌辨色的,心下想道:“他今日意思比平日倍加殷勤,必有好处。”上厅坐定,便问:“恩官呼唤,有何台旨?”雷允恭道:“适才见令侄女甚好才貌,只是皇子年方十四岁,令侄女的年庚反长,恐难充妃嫔之选。若只做宫人,可不肮脏了。鄙意倒有一说,要与炼师做个亲家,不知意下何如?”张鸾道:“对亲的是令弟,还是令侄?”雷太监笑道:“并非弟侄,就是下官本身。”张鸾道:“恩官是穿官近臣,休得取笑。”雷允恭道:“炼师有所不知,我们虽然净过身的,七情六欲却与常人一般。夜间冷静不过,常想要个对头同睡。每当寒天冷月,教个小厮抱背抱脚,没甚意思。也有结识个娼家外宅,时时作伴,到底不是常法。纵好而不妙。不如娶下一房,长久相处,岂不美哉!”张鸾道:“这事可做得么?”允恭道:“内宫娶妻,前朝都有故事。汉朝石显有妻有子,唐朝高力士娶妻吕氏,李辅国娶妻元氏,见于史册可据,炼师休得推辞。下官看过历日,明日是个结婚之日,上午纳些薄聘,晚间便来亲迎。有烦炼师做主,先与令侄女说知,过门之后,只图个富贵受用罢了。”
张鸾见他十分执意,心虽不乐,口中只得应允。别了雷太监,回到淑景园中,将此话对媚儿说了。媚儿道:“叔叔将奴嫁个太监,有甚出息?”张鸾道:“我也是这般想来,只是他现在有权有势,违拗不得。你但放心去时,我自有道理。”当日无话。
到次日,雷太监家早上便挂起红彩,大吹大擂,准备做亲筵席。上午先去行聘,聘礼是:金凤珠冠一顶,大红纻丝蟒衣一袭,小团花碧玉带一条,金钗二对,金钏二对,其余随身一应新衣,件件成双,花红羊酒,不必细细说了。把张鸾寓中摆得甚是锦片一般。有诗为证:
花红羊酒尽铺陈,太监今宵喜结亲。
有势有财胡乱做,世间多少独眠人。
至晚,雷太监蟒衣玉带,乘匹紫骝马,押着五彩花舆,笙箫鼓乐,往园中来亲迎。那时,张鸾将新汗衫一件,捻诀书符,口中念了些咒语,教媚儿穿了。就把这口诀传与了媚儿,但是要穿时,念个锁身咒;若要解时,念个脱衣咒。媚儿都会了。当下装扮得天人相似,上了花舆随雷太监去了。张鸾送出园门自回。
却说雷太监同媚儿交拜成亲,也没个丫头老嬷服侍,只是些小内侍们,携了烛花,双双引入洞房,交杯饮酒。此时天气尚寒,雷太监房中铺下红氍毹地衣,张着貂鼠帐幔,锦衾绣褥,百事奢华。上床时节,一般的也会说几句勾搭话儿。只有一件奇事:媚儿卸了花冠绣袄,解到贴肉汗衫,再解不开。分明是生成的皮肤一般,连下截小衣都被衫儿裹定。便是雷太监自来动手,也只看得。便只得和衣睡了。讨不得粘皮贴肉,亲近一番。此是张鸾的法术。
次日侵早,合府的官身、私身、闲汉,都来磕头,要参见夫人,雷太监都辞了。吩咐小内侍们且称他是新娘,莫叫破夫人,惹人笑话。少停,张鸾也上门贺喜。雷太监请入书房坐下,告诉出这段怪事来。张鸾道:“此是缘法不到,或者恩官尊造第七宫中,别有良姻,舍侄女没福服侍。”雷太监道:“且看今夜如何。”当下留张鸾一席酒饭而去。到晚临睡时,媚儿脱衣,依旧如此。原来雷太监最好受用,他在锦绣丛中滚出来的线结儿,也捱不得一个在身上,捱着时,便是个大疙瘩。只为爱那媚儿的容貌,陪他和衣睡过一夜,分明受了一夜苦楚。第二晚再成不得了,只得各被各头。到第三晚另收拾个房户,送媚儿自睡。
张鸾也知道相处不来,必然退出。谁想他心下虽不喜欢,却又舍不得打发回去。张鸾心下踌躇道:“这事我又不好开口,怎么处?如今我且传下媚儿一个真容,以后觑个方便,设个法儿,就劝他献与主上。倘得召幸,或者博个封号。强如无名无目,做太监的干老婆。”当晚行个请仙传真法。看官,你道怎样法儿?如要传某人真容,打扫一间洁净房子,桌上预备纸、笔,及各样颜色,安设酒果供养。写一道细细的情节疏头,和请仙符、摄魂符焚了,念请仙咒、摄魂咒各一遍,将房门锁闭。其人不拘远近,能摄其生魂到来,画毕方去。生者当时,只如啽呓一般。便是远年死鬼,亦能摄其游魂,与生时不异。所以形容态度,传得逼真。画仙一到,便听得笔墨乱动,到放笔声响,此仙已去。徐徐开门进去,真已传就。大抵请诗仙者,来的多分是能诗之鬼。请画仙者,来的是能画之鬼。若偶然遇得真仙下降,诗必入妙,画必通灵。
那晚张鸾就在媚儿卧房之中,如法请下画仙。到夜半,闻得放笔之声。张鸾开了锁,进去看时,画得双颊如花,秋波欲溜,犹如活的一般。上面草书僧繇笔三字,乃知是晋时张僧繇下降。所谓僧繇画龙不点睛,点睛龙飞飞上天,便是此人,真仙笔也。张鸾欢喜,次日用绢纸裱个小小轴儿,悬挂内室。只等雷太监再相会时,讨他声口,便进说词去说他了。
却说媚儿在雷太监家没瞅没倸。从这一夜打个呓,挣到朝来觉得昏昏闷闷,自觉精神减少,便问小内侍道:“这里可有会说平话么?”小内侍道:“有个瞿瞎子最说得好,声音响亮,情节分明。他就在本府檐头居住。”媚儿道:“你与我唤来消闲则个!”小内侍禀知了雷太监,将瞿瞎子唤到,扶入中堂,免他行礼。把一张小桌儿,一个小杌儿,教他坐于槛外,媚儿坐于中间,垂帘而听。吩咐不用命题,只拣好听的便说。瞿瞎子当下打扫喉咙,将气拍向桌上一拍,念了四句悟头诗句,说入正传。原来说的是纣王妲己的故事。说起来妲己是纣王聘来的一个美人。迎至中途,一阵狂风,天昏地暗,从人都惊倒了。风过处,挣扎起来看时,只有妲己端坐不动。纣王道他有福分,立为正妃,十分宠幸。却不知那妲己已不是真的,是个多年玉面狐狸精,起这阵怪风,摄了美人开去,自己却变做他的模样。百般妖媚,哄弄纣王。纣王只为宠了这个妃子,为长夜之饮,以酒为池,以肉为林。诛杀谏臣,肆行无道。其时万民嗟怨,惹起周武王兴师伐罪,破纣王于牧野,杀妲己于宫中。就说了一番,又念四句诗。诗曰:
尽道商王宠幸殊,岂知妲己是妖狐。
假饶狐智能贤达,还胜人间吕武无。
媚儿听了,叹口气道:“古人云:人生不得逞胸臆,虽生百岁犹为夭。若得意一日,死而无怨。”便教取一贯钱赏了瞿瞎子去了。心下想道:“同一般狐媚,他能攘妲己之位,取君王之宠。我之灵幻,岂不如他乎?”其夜独宿房中。他梦见自家选入皇宫,蒙朝廷十分宠爱,册为皇后,宫娥簇拥,富贵非常。母亲圣姑姑封为国太。哥哥左黜,亦拜大官。一门贵戚荣盛无比。猛然觉来,乃是南柯一梦。纱窗上日色通红了。只见小内侍捧着一个洗脸银盆,放在朱红面架上。禀道:“今日是第三遍大选皇妃,老公公侵早便往礼部去了。请新娘起来梳洗早膳,小的们服侍过,也要给个假去看一看!”媚儿道:“我身子困倦,且不梳洗。你们要去看时自去!”这班小厮们得了这句话,分明村里先生放学,一伙子都跑了。媚儿道:“既是第三遍大选,合城美色,都聚在一处。我也去看看,是怎么样儿。”起来梳洗,对着明镜道:“似我这般颜色,便人类中也稀少。却困守此地,可不枉了我心灵性巧!”将一幅青布齐眉裹头,装做村姑模样。把房门拴了。使出旧时狐精伎俩,从房后踰墙而出。开了后门,一溜烟走去。直到礼部门首,也挤在人丛中来。只见衙门大开,远远的望见雷太监和礼部官员,都坐在堂上。一班官媒婆引着各良家女子过堂,上面照册点名。从东角门进,西角门出。也有贫户爱女的父母,自家跟随,在门外伺候。也有官家小姐,整队家人养娘跟着来。总数何止百人!都是十三四岁的。其间眉清目秀,红唇齿白的也尽多。只没有个超群的娇姿,出尖的美色。媚儿一一看了,道:“古来说:佳人难得。一个花锦东京,人才也只如此矣!”众人捱捱挤挤,下午方散。媚儿躲在土地堂中,至晚竟不回家。发个痴念头,要往朝廷大内,遍看三宫六院如何富贵。
你道他为何发这痴念头?一来被仙笔传下他的真魂,因此精神颠倒;二来有王家后三字在肚内打搅。听了妲己的故事,越发心中发痒,按捺不住,乘夜溜入皇城。虽然妖狐幻惑,来不知迹,去不知踪。但那皇城里面,比民间不同,不是顽处。他见前门侍卫严紧,也未免心怀恐惧,不敢闯入。转到后宰门,原来一伙子匠人修葺御花园,恰好做工完了。太监在那里审问工头什么说话,打着两盏纱灯,两个火把,照得白日一般。媚儿乘闹中溜进,迳入御花园。行了多时,猛见宫中墙垣高峻,难以踰越。又打个寒噤,且坐下踌躇则个。忽然想起,皇太子独居东宫,血气未定。倘然讨得相见,必有怜爱之意。闻得他又是赤脚大仙转生,骨气非凡,若取得他一点真元,又落得一节便宜了。转步向东,迤逦而进。过了金水桥,想要在御沟中钻进,一来怕他水深,二来有铜柱隔绝不便,只得又向前行。听宫漏正打夜更,月尚未起,只见远远的数点火光,急跑上前去望时,却是四五个小太监,提着红纱灯儿,做伙出来出恭。媚儿道:“他既有门而出,我不怕无门而入。”趁火光悄地看时,果然有个角门开着。媚儿捱身进去,观个便处,爬上屋檐,过了几层院子。只听得下面读书之声,媚儿且不下来,在屋上揭去几片琉璃瓦,挖开望板,向下张看。原来这去处叫做资善堂,是皇太子读书之所。这皇太子生性聪明好学,虽然夜深,兀自秉烛而坐。几个内侍们,四下倚台靠壁,东倒西歪,都在打瞌睡。媚儿道:“此机失了,更待何时?”便从窟隆中飞身而下。瞧见后堂几个老宫人守着茶炉,在那里煎茶。桌上摆着剔漆茶盘,及银碗金匙之类。媚儿去了兜头布儿,把嘴脸一抹,变做年轻美貌一个绝色的宫娥。忽地偷得来一个盘茶,一个银碗,吐些涎沫在内。口吹气,变成香喷喷的热茶。原来狐涎是个媚人之药,人若吃下,便心迷意惑。不拘男女,一着了他道儿,任你鲁男子,难说坐怀不乱,便露筋祠中的贞女,也钻入帐子里来了。媚儿捧了茶盘,妖妖娆娆的走出后堂,恰待向前献与皇太子,忽见皇太子背后闪出一尊神道。怎生模样的?有“临江仙”为证:
眉似卧蚕丹凤眼,面如重枣通红。钢刀偃月舞青龙,战袍穿绿锦,美号是髯公。一片丹心悬日月,扶刘佐汉成功。神灵千古播英风,馘魔称上将,护国显神通。
这尊神正是义勇武安王馘魔上将关圣。从来圣天子百神呵护,这日正轮着关圣虚空护驾。见媚儿施妖逞幻,看看上交了,圣心大怒,便显出神威,将青龙偃月刀,从头劈下。媚儿大叫一声,撇了茶盘,望后便倒。皇太子听得狐嗥,吃了一惊。内侍们都惊醒了,携着画灯四处照看。只得一个牝狐,头脑迸裂,死于地下。衣服如蝉蜕一般,褪在一边。乱起众人打着行灯火把,只怕还有狐党在内,前后都照一遍,绝没影响,正不知那里来的。当夜将狐尸抬出后面。明早,太子入宫奏过圣上。命司天监占其吉凶,司天监奏道:“狐妖冒人衣服,时常有之。但皇宫内地,何从窃入?此非常之妖也!昨日是尾火狐值日,适有狐怪,宫中宜慎防火灾。然狐死似有鬼神击之,此乃皇太子千秋之福,亦不为大咎矣。”后来火灾不验,天子亦不追究。后人有诗云:
浪说司天据理真,其中裨灶是何人。
只将泛语寻常应,宣室何曾问鬼神。
话分两头,再说雷太监这晚从礼部回来,教请新娘陪伴饮酒。小内侍禀道:“新娘从早闭着房门,至今未开。叫唤亦不答应,不知何故?”雷太监自去敲了几下,又唤了几声,里面寂然。发起性来,叫把房门打开。床上床下都看到,何曾有半个人影?心下想道:“他见我待得不甚亲密,或者逃走去了,只是女儿家弓鞋袜小,这般墙垣又没个梯子,如何去得?”踌躇了一回,又道:“他便去也只在他叔叔那边,教人去看就知端的。”便差个官身连夜往淑景园张鸾寓所,看新娘在否。张鸾见官身到来,道其来意。张鸾大惊道:“你家老公公差矣!我侄女既嫁了他,生死是他家的人了。女孩儿家往那里去,少不得只在老公公家里。终不然不见了一个,又要我赔一个不成?”官身领着言语,自回复去讫。
张鸾当晚心下怀疑,把门闭了,即便书符念咒,要摄媚儿的灵魂到来审问。平昔间符到魂来,这番偏不应验。张鸾叫声:“怪事!”便向媚儿真容前,重复凝神注想了一会,再焚一道追魂符。只见一阵冷风过处,画中嘤嘤的似有哭声,忽地走将下来,正是媚儿的妖魂,扯住张鸾大恸。张鸾劝止了他,问其缘故。媚儿告诉道:“妾今不敢隐蔽,实乃雁门山下狐精也。随母亲圣姑姑云游求道,中途遇风变,刮来此地。蒙仙官收养,视同骨肉,感恩非浅。不意为雷家强娶,耽误终身。前宵啽呓一番,自觉精神耗散。昨闻礼部选妃,偷身去看。自念红颜不落人后,便潜入皇宫,希图蛊惑。不意阴中触了关圣之怒,撄其刀锋,即将妾魂牒送酆都问罪。妾再四苦求,蒙关圣稽查簿籍,道妾冥数合得人身,他日发迹贝州,有中宫皇后之分。即今月内该往本地胡员外家托生。正待释放,恰遇仙符几番见召,遂至于此,方知妾之魂已在图画之中。今三魂再得团聚,仗仙官之力,将画送入胡员外家,便是妾之生地矣!他日贝州之事,仙官亦是有名人数,倘遇我母亲圣姑姑,幸寄一信。”说罢依然走在画上去了。
张鸾因想起媚儿被风刮来之时,他曾闻空中神语两句道:“胡家女儿王家后,送与冲霄处士受。”我只道他本是姓胡,原来还有胡员外家托生一节。据那王家后三字,已不是赵家媳妇。不知贝州之事,又是如何?我在江湖上,也闻得有个圣姑姑神通广大,此时正不知在那里?若会了圣姑姑,这话自然明白了。那晚想了一夜。次日侵早,雷太监亲到园中,只怕张鸾寻他要人,便自己先来与他陪话。张鸾不对他说明,只将套话儿支吾答应,求他用心寻访。少停,满京中传遍说,昨夜有个牝狐死在东宫资善堂,今早畚出后宰门去了。张鸾肚里已自了了,暗暗的称奇。那雷太监如何想得到媚儿身上,只吩咐官身、私身、闲汉等,四下寻访,出一千贯文充赏。这些众人当一场生意,见神见鬼,东捱西问,那有消息。正是:水中捞月何曾有,海底寻针毕竟无。不在话下。
再说张鸾早饭后,打扮得齐齐整整。头戴铁道冠,鱼尾模样,身穿皂沿边烈火绯袍。将媚儿真容卷起,放在一个荆筐篮中。左手提着篮儿,右手拿着鳖壳扇。闻知胡员外住在平安街上,迳奔这条路来。正是:
白云本是无心物,却被清风引出来。
毕竟张鸾怎生把这画送入胡员外家,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