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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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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淳于意看完了最后一个病人,宋邑才敢进去禀报:“唐师兄早就来了,等着见老师。”
“喔!”淳于意不免奇怪,“今天是七月初六,不是洗沐日,他怎的有空来看我?”
“说是有要紧话要陈告老师。”
“好,我就来。”
说是这样说,淳于意却是慢条斯理洗了手,脱掉已沾上病家脓血的青布短襦,换上一件宽大舒适的纱懿毂禅衣;他表面显得很从容,其实心里在嘀咕——唐安是他的学生,也是齐王的侍医。这所谓“要紧话”,可与齐王的病情有关?大有疑问。于是他停下来细细盘算……
门外影子一闪,宋邑先探头进来,随从跟着唐安;师道尊严,尽管唐安比三十八岁的淳于意还大好几岁,而且是食禄三百石的王府属官,见了老师,依旧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然后与宋邑并排坐在下方,正一正衣襟,极严肃地注视着淳于意,准备有所陈诉。
“你有话,就说吧!”
“是!”唐安膝行数步,凑近淳于意低声说道:“有个消息,必得奉陈。今天午前,我听得王府太傅与内史在计议。想征召老师为‘太医令’。”
一听这话,淳于意像一棍打在头顶上,半晌作声不得。
那师兄俩——宋邑和唐安,相互看了一眼,提出无言的疑问。他们的疑问是相同的,只知道老师不愿意做医官,过去数年中,在平原的朸侯,在琅琊的平昌侯,甚至远在邯郸的赵玉,广陵的吴王,皆曾特遣专使,备办重礼来邀请,都为他设法辞谢了,但却不解他何以把这件事看得如此严重,征辟为官,竟似捕他入狱一般,岂不可怪?
这个疑团,自然不敢直说,这时安慰老师要紧,于是宋邑也凑近了淳于意说:“幸得师兄先来通消息。老师如不愿就王府之聘,还来得及想办法。”
“自然!”淳于意定定神,点一点头答道:“一定要想办法。你,”他看着唐安,“且先说与我听,齐王的病情如何?我从阳虚到临淄,路上曾听人谈起,说齐王病喘,可有这话?”
“岂仅病喘,头痛目昏,终日萎顿。只怕——”
唐安咽了口唾沫,没有再说下去。不说,听的人也知道,他咽下去的那句话是:“只怕不久于人世了!”
“齐王今年多大?”宋邑问了一句,“十八?”
“才十七。”
“才十七!”宋邑看着淳于意说:“但已腰大十围。气喘、头痛目昏,怕的是都由过于肥胖而来!”
淳于意不作声。闭目想了一会,徐徐答道:“非病也!养尊处优,肥而蓄精,以致骨肉不相任,脉法曰:‘年二十脉气当趋,年三十当疾步,年四十当安坐,年五十当要卧。’少年岂可不劳动?如能节制饮食,舒散筋骨。应可不药而愈。否则,即使扁鹊复生,依然无能为力”
“谨受教!”唐安代地顿首,“当相机陈告太傅!”
“要召我入王府,自然是为的护侍齐王的病。不一定非我不可。而非我不可的病人,却以我身在王府,只好等死。天下不平不妥之事。莫过于此。”这一番议论,在宋邑、唐安,竟是闻所未闻,想所未想,一时都愣在那里,无可赞一词。
“你们大概都还不明白,我何以屡屡躲避王侯的征聘,是自命清高吗?不是。”淳于意停了一下,又说:“你们虽都是我的学生,只怕还不甚了解我的生平,自然更不能体会我的本心,我今天都跟你们说了吧!”
“因所愿也,不敢请耳。”宋邑和唐安同声回答。
“我的本籍是淳于,寄籍临淄,现住阳虚,这是你们知道的,我做过齐国的太仓令,弃官从先师阳庆先生学习,这也是你们知道的,但是,你们不知道我为何要迁居阳虚,也不知道我不仅从过先师阳庆先生,还有——”
还有公孙光,是淳于意第一次所从的老师。
自古以来,谈医药的,只是传抄医方。其时淄川唐里的公孙光,所藏的古方最多。淳于意专诚去拜访,接谈之下,极其投机,于是公孙光慨然公开他的秘传,不过半年工夫,淳于意就把他的全部古方,都记诵得滚瓜烂熟了。
“我的方子都在这里了。”公孙光对他的学生说:“我没有藏私。我年纪大了,留着这些方子也没有用,平生心血所聚,都给了你了。你该想到来之不易,不要轻易传授他人!”
“遵命。”淳于意向老师保证:“我至死不敢妄传他人。”
受业已毕,淳于意没有必要再留在师门,而且公孙光一再催他离去,但淳于意恋恋不舍,总觉得公孙光年迈力衰,去日无多,多侍奉得一日,便多尽得一分心意,所以一直迟迟其行。
这般殷挚的情意,颇为公孙光所感动,同时他也充分领受了淳于意的好心,朝夕盘桓,谈艺论道,自以为是晚年意外得来的一段清福。
日夕盘桓,愈谈愈深,终于有一天,公孙光发现他自己应该倒转来向淳于意请教了。做老师的只是承受前人的心血,独得有效验的秘方,什么病用什么方子,他明白,何以这个病要用这个方子,他就不明白了。但是,淳于意却已大有参悟,能够说得出其中的道理;并且敢于打破成例,引用新方——自然他是有把握的,一些看来必死的病人,由于他的大胆和细心,居然日有起色。
于是公孙光说了真正推心置腹的话。
“你一定会成为国手!收你这么一个学生可说是我一生最大的安慰。”公孙光收敛笑容,神色变得十公郑重:“我跟你说了吧,我心目中只佩服、而且羡慕一个人,此人家住临淄,他所处的药方,我所不如……”
“哦!”淳于意失声轻喟,打断了公孙光的话,临淄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何以竟未听说有这样一位知医的人?
公孙光懂得他的意思,便接下来为他解释:“此人家道甚富,嫌行医辛苦,而且常有麻烦,所以从不肯承认懂得医道。他跟你一样,只是喜好此道而已。他比我还大几岁,今年七十开外了,或许,不忍绝艺随身以俱没,想找一个天资绝世的传人。你可以去碰碰运气。”
这一说,淳于意大为兴奋。但公孙光却又不肯说出此人的姓名和住处,他告诉淳于意说,“此人”的性情很乖僻,冒昧求见,会惹起他的脾气,反为不妙。公孙光又向淳于意保证,一定能替他找到一个机会去谒见“此人”;但机会要等,少安毋躁!
听公孙光说得如此周详恳切,淳于意只好耐心等待。匆匆数月,机缘难遇。淳于意唯一的收获是,结交了一个新朋友,姓阳,叫阳殷,三十多岁,是个裘马翩翩,意气豪迈的富家子弟,他们是由公孙光的介绍而认识的,彼此都觉得对方很对劲,一见就成了莫逆之交。
不久,阳殷来辞行,说回他的家乡临淄。公孙光为他置酒饯别。这时才向淳于意说破,所要他去谒见的“此人”,就是阳殷的老父阳庆——一个有爵位的老百姓,爵位称为“公乘”,去士大夫阶级很近了。
当然,阳殷是乐于为淳于意引见的,并且有喜出望外之感,因为这一来他可以跟淳于意结伴回乡,时常往来。
非常幸运地,老阳庆对淳于意也有极好的印象,同时他的心事也被公孙光所猜中,确有择人传艺的打算,更加以阳殷为他大说好话,所以对于淳于意的请求,很痛快地答应了。
考问了淳于意过去的所学,阳庆率直地说道:“你以前所学的方子,都要不得!统统把它抛掉!”
淳于意愣了。多少年的心血,一旦付诸东流,实在有些舍不得。但师命难违,只好恭恭敬敬地表示遵从。
“你别心疼!”阳庆笑道:“我给你的东西,足可补偿。我有黄帝、扁鹊传下来的脉书,辨五色而诊病,知生死,决疑难,只怕你学不完。”
就从这天开始,阳庆和淳于意移居别院。那里是阳庆藏书的地方,在他家是个“禁地”,子弟僮仆,轻易不准进入,此刻却毫无保留地为淳于意开放了。
面对着那些曾闻其名,从未涉猎的医书,淳于意有如老饕独享盛筵,反倒不知从何处下手。而阳庆却是有意要考验他,给他一个月的工夫,自己去看,看完了有话问他。
这一月中,淳于意足不出户,看完了阳庆的珍藏。所得到的是一大堆杂乱无章的意念,以及越想越多的疑问。因此,他心里不免惴惴然,怕的是通不过阳庆的考问。“你,”阳庆这样问他:“说与我听,哪几部书是你最喜爱的?”
这不难回答,“最爱《素问》和《八十一难》”。他说,“此外还有《灵枢》,不过比起《素问》,不免逊色。“阳庆的昏花老眼,陡然发亮。干责多皱纹的脸,平添一层奕奕的神采,他慢慢地笑了,是那种莫逆于心、志得意满的笑。
“你的眼光锐利非凡。”阳庆说了一句,脸上忽又闪现凄凉的暮色,以略带嘶哑的声音接下去说:“我行年七十有六,血气两亏,为日无多,只怕这两部经典都传授不完,你要格外下功夫,一日作两日用。如我有讲解不到之处,你千万要提出来问,否则悔之莫及——你要知道,这两部经典,句句皆理,字字皆法,举世除我以外,无人能解其精义,倘或你不知而不问,一旦我死了,再没有别人能够指点你。”
师父的传授绝学,竟同于生死之际,郑重托孤,淳于意感激恩师,热泪盈眶,顿首再拜,一一应诺。
果然,他没有辜负阳庆的期望,把那相传是黄帝和歧伯问答而记载下来的《素问》,和托名黄帝所传,其实是战国名医扁鹊所著的《八十一难》,颠来倒去的读了想,想了读。白天向阳庆讨教,晚上在荧然的烛火下,独自用功,简直废寝忘食了。
就这样自暮春到初冬,他有八个月未见过阳殷一面。这天,别院的门开了,阳殷有事,必须禀陈老父。一见淳于意,双眼眨了几下,竟似不甚想识的神气。”
“啊!”阳殷讶然相问。“你怎变成了这个样子?”
淳于意不解所谓,摸着自己的脸,无从回答。
“来!”别院中未置铜镜,阳殷领着他走到院中,指着池中一泓平静的清水说:“你自己看。”;池水中的影子,双颊瘦削,形容枯槁,再细看时,二十六岁的他,头上竟有了不少白发。
顾影惊心,他唯有苦笑。但一想到这几个月所获得的东西,他立刻感到仅仅付出白发为代价,真是算不了什么。这样想着,心中坦然,只是谢了阳殷的关怀,顺便动问来意。
“明日起‘大酺’五日,我特地来禀告老人。”
“大酺”,淳于意不知道这话从何而来?汉朝的法津,三人以上无故群饮酒者,罚金四百。唯天子诏,赐民“大酺”,百姓才可以聚会畅饮,但这不是常有的事。
“新天子即位,下的恩诏。”
怎么叫“新天子”?八个月的工夫,淳于意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都在那两部医书上面。隔绝人间,久忘世事,此刻得要定神细想一想,才能弄得明白。
这要从他十八岁那一年想起。那一年八月,二十四岁的惠帝驾崩。在惠帝生前,后宫美人一共替他生了六个儿子。这六个皇子,都非惠帝的骨肉,吕太后娘家子侄,淫乱宫秽的结果。其中之二的刘恭。为吕太后假托自皇后所生而立的太子,同时杀了太子的生母来灭口。这时继承惠帝面登大位,但年幼不能听政,吕大后以太皇太后的身分,临朝称制,大封他娘家的子弟,总计有四王六侯。封侯还可说,封王是“非法”的,当年高祖刘邦,宰自马与功臣歃血为盟: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不知如何。左丞相陈平,太尉周勃,好像忘掉了盟誓,对于吕太后非法的举动,竟未谏阻。
到了吕太后称制的第四年,小皇帝年龄渐长,懂得人事了,听说自己不是张皇后的儿子,生母又无故被杀,年少不知轻重,说要为母报仇,这话传到吕太后耳朵里,立刻把他幽闭永巷,暗中下了毒手,另立恒山王刘弘为皇帝,吕太后依旧临朝称制,到现在也已经四年了。
然则,怎么又有个新天子?难道恒山王做了四年的皇一帝,又被废了吗,从他眼中,阳殷看出了他心中的困惑,使即笑道:“外面天翻地覆的大事,你竟一些都不知道?”
“越说越离奇了。我真的不明白。”他说:“连我的头发白了都不知道,何况外面的世事?”
“吕太后崩逝了。”
“喔!”
“吕太后娘家,无分男女老幼,一律皆斩。”
淳于意大惊,“这报复未免太残酷!”他嗟叹着说。
“吕氏窃国,罪有应得。”阳殷朝里看了一下,低声说道:“你们知医的人,不免妇人之仁。”
这句话触引起淳于意一个久已在胸的疑团,阳家的人,自阳殷以下,何以全不知医?是阳庆本肯传授,还是他家的人不愿学?如果说阳庆不肯传授,”为了什么原因?药石针砭,是卫身延年,大有用的东西。照常理来说,不该不传授或不愿学的。
疑团重重,却无暇深问,他这时急切要明白的是:“谁能尽杀吕氏一族?军权不在诸吕手中吗?”
“那是朱虚侯所立的大功——”
朱虚侯刘章与齐王刘襄是弟兄,都是齐悼惠王刘肥的儿子。刘章少年英俊,深得祖母吕氏的欢心。征入皇宫为侍卫,并且做了吕家的女婿,但是,刘章并没有忘掉他祖父——高皇帝刘邦的基业和遗训,耿耿在心的一件事,就是从吕氏手中夺回刘家天下。
这年七月间,吕太后一死,长安城内,谣言纷纷、说话吕怕刘氏宗室和高皇帝当年布衣昆季之交的大臣们,有所动作,所以准备公开叛乱。
于是朱虚侯刘章,与他的弟弟单侯刘兴居秘密商议,决定先发制人,作了一封密札,兼程送到临淄,告诉他们长兄齐王刘襄,即刻联络山东各地的列侯,大发兵马,里应外合,中讨吕氏。惠帝后宫美人所生的诸子,全非刘毫的血胤,所以打倒吕氏以后,愿意拥护齐王做皇帝。
刘裹一听这话,尽发山东兵马,往长安进发,同时号召各路诸侯,同申讨伐。消息传到长安,由吕太后封为梁王的吕产,以相国的身分,派遣大将军颖阴侯灌婴领兵“平乱”。灌婴是先帝从龙之臣,领军东出函谷,歇马荣阳,按兵不动。这一来关中诸吕才感到局势真个棘手了。
其时左丞相陈平和太尉周勃,早存匡复汉室之心,看看时机已到,室谋定计,夺了赵王昌禄——也就是朱虚侯刘章的岳父所掌握的北军,归于周勃统率。周勃集合全军宣布:“为吕氏右袒,为刘氏左袒。”号令一出,北军三万将土都解开衣襟,袒露了左臂。
“啊!”淳于意听阳殷讲到这里,不觉失声赞叹:“人心思汉!”
“对了!”阳殷点点头:“就这一下,诸吕大势去矣!”
“以后呢?”
“南北两军,实以北军一解决,凡事就好办了。但多亏得朱虚候有胆有识,他奉命领劲车一千,直入宫门,正好遇到吕产,追到厕所,抓住杀掉。大局就此定了。”
“这样齐王就做了皇帝?”
“不!大臣宗室商议结果,认为高祖八个儿子之中,在世的以代王年纪最长,也最贤,所以决定拥立代王为帝。已经奉迎到京,告庙即位,大赦天下,赐大酺五日。”
汉家天下终于光复了。淳于意自然在无比的兴奋之中,也不免感叹,甚至于觉得不能信其为真实似的。八个月的工夫,在他记忆中,只像春夜一场长长的梦,夜尽天明,放眼一看,山川如故,世事全非,太奇妙,也太不可思议了!
“老人家呢?”他忽然问说:“老人家也不知道这番惊天动地的变化?”
“我怎会不知道?”
苍老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出现。不知何时,阳庆也策杖来到了院子里。
“老师!”淳于意赶紧招呼,但只叫了一声,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带点傻气地笑着。
阳庆理会得他的心情,点点头说道:“难怪你高兴!于今是重重喜庆,不独河山再造,而且当今天子,我是见过的。昔年曾游代地,深知代王仁厚俭朴,礼贤爱民。圣主临御,苍生之福,这都是上天垂怜,不可不谢!你们随我行礼。”
说着,他放下竹枝,转向北面,颤巍巍地望空而拜,淳于意赶紧上前扶了一把:然后和阳殷并排,随在阳庆身后,伏地稽首。答谢上苍降福。
行完了礼,两个人扶掖着阳庆回到室内。阳殷把朝廷的恩诏,向老父陈述了一遍。然后又说些家常事,阳庆只是听着,不大开口。
等阳殷一走,阳庆的话就多了。他向淳于意说,吕太后崩逝,汉家宗室大臣,计诛诸吕这些大事,他特意瞒着不说,怕的是淳于意用功正在吃紧的时候,不可分心。同时又告诉淳于意,说这八个月中,常叫人到他家去探望,他的妻子和五个女儿都很好,尽管放心。
这份深厚的情意,让淳于意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唯有深深下拜,并且深深铭记在心底,不可稍忘师恩。
“这八个月你也太苦了。”阳庆以父亲怜爱子女的眼光看着他,“‘三十当疾步’,你今年才二十六,步门不出,劳心太甚,大非所宜。这几个月中,我唯一顾虑你的,就是这件事。趁这天下‘大酺’,举国狂欢的机会,你回家住些日子,好好舒散舒散,过了年再来,我还有话说。”
淳于意想一想,真也该回家去看看,尤其是两岁的小女儿缇萦,那双晶莹的眼睛,此时浮现脑际,引起他强烈的想念,渴望亲一亲她那娇嫩的双颊。
“遵老师的吩咐。我回家略略料理完了,马上再来替老师请安。”
“过了年来。”阳庆看一看天色,“今天来不及了,你明天一早走吧!”
“是!”淳于意忽然又想到一个疑义:“老师刚才提起脉法:‘三十当疾步’,上一句是‘二十当趋’,这‘趋’字究作何解?请老师再替我讲一讲。”
“‘趋’者急促之意,与‘三十当疾步’的‘疾’字不同。‘疾步’有法,‘趋’则无法。”说到这里,阳庆似乎不满意自己的解释,停下来微皱着眉有所思索,一眼瞥过,顿时长眉轩举,欣然指着户外说道:“你看!”
院子里一头初生两三月,虎纹斑斑、极惹人爱的小猫在草地上打滚嬉戏,不管是一条蜈蚣,还是一双蛤蟆,什么都要招惹,淘气得无理可喻。
一转眼间,那头小猫爬上了栏干,由栏干又爬上紫藤花架,在虬结蔓延的枝网间,蹦跳不停,谁知深秋天气,枝朽叶枯,禁不住它纵身一跃,枝断叶落,凭空把那头小猫摔了下来,它在地上滚了个转,站起来发愣,仿佛弄不清那是什么回事?
真是稚态可掬,淳于意忍不住哈哈大笑。但笑声未终,却看见小猫追逐一双垂丝的蜘蛛了!
“看到没有?只此便是‘趋’。二十少年,尚在发育,须如这头小猫般活泼,骑马射箭,蹴鞠行猎,爱干什么干什么,只要不到玩物丧志、荒废正业的程度,皆于少年有益。”阳庆说到这里又笑道:“你对医道,真是入了迷了,一丝都不肯放过。但凡事欲速则不达,为学须持之有恒,不在一时。而且你知医必先养身,记住我的话,回得家去,不可再如此拚命用功,弄坏了身体。可不要辜负了我一片苦心!”
这一番话,说得淳于意悚然动容。他也确是遵从了阳庆的吩咐,数月家居,安享天伦乐趣,等过了年,再回到阳庆那里时,体貌丰腴,跟以前大不相同了。
阳庆父子见他如此。都非常安慰。阳家极富,宾朋甚多,加以这年是新无子建元的第一年,庆贺酬酢,游宴几无虚日。这样到了暮春三月,才得清静下来,好好地谈论学问。
“淳于!”一天谈到深夜,阳庆忽然郑重地叫了他一声,听这声音,就知道他有要紧话说。
于是淳于意正襟危坐,清朗地答一声:“老师!”
阳庆却不即开口,脸上有些为难的神气,这使得淳于意非常诧异,他实在想不出这位恩师对他还有什么不便启齿的话?或是一种非常难以办到的要求?果真如此,自己得要先表明态度,为报师恩,哪怕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老师,”他俯身向前、极恳切地说:“尽请吩咐!凡有所命,我悉力以赴。”
“喔,你误会了!”阳庆这样回答,脸上浮现了欣赏和安慰的神情,但也似乎更惭愧了,“我老实对你说了吧,”他低低地说,益显得声音的苍老,“我的绝学,传你而不传子,实在是出于私心。”
这话可把淳于意弄糊涂了,唯有细心静听。
“再说老实话,老实话,阿殷的资质并不在你之下,他母亲怀他在腹中的前后,我就像你如今一样,苦研医书,几于入迷,所以阿殷必得我的遗传,性近医药。还记得他五六岁的时候,我教他记诵草木药性,至多三遍,就能琅琅上口。但是,现在我不准他私窥我的医书,你知道为什么?”
这自然是所谓“出于私心”,而这“私心”又是什么呢?淳于意只能老实回答:“我难测高深。请老师明示。”
阳庆点点头,想了一下,忽然问道:“你可晓得扁鹊姓什名谁?”
淳于意愕然:“不是姓扁名鹊么?”
“非也,真正的扁鹊姓秦,越人,渤海郡郑县人氏……”
“老师!”淳于意打断他的问话:“怎么叫‘真正的扁鹊’?难道还有冒充的扁鹊?”
“正是有此一说。战国之际,扁鹊遍天下,王畿洛阳有‘耳目痹医’的扁鹊;赵国邯郸有‘带下医’的扁鹊;秦国咸阳有‘小儿医’的扁鹊。扁鹊成了良医的别名。这许多扁鹊,可就是一个人?这话有两说,一说是第一位扁鹊成名之后,他人掠美冒名。一说是许多扁鹊,确是一个人,他的行医,随俗而变,王畿敬老,所以为‘耳目痹’,秦国重小儿所以为‘小儿医’。”一口气说到这里,阳庆有些累了,歇下来微微喘气。
淳于意一向对老师侍奉得极周到的,这时赶紧走到置放饮具的地方,揭开竹筐,把一个用棉絮遮盖保温的铜壶取了出来,斟出一杯热米浆,捧来为阳庆饮用。
一面侍奉,他一面笑道:“照此说来,邯郸多娼女,视美妇人为一宝,所以扁鹊一到那里,就成了‘带下医’了?”
“一点不错。”阳庆也微笑回答。
“然则依老师看,究竟是哪一说为是?”
“我是深信后一说的。”
“请问其故!”
“我曾细参扁鹊的遗书,他原是无所不能的。”
“可又何必随俗而变。”
“此正是扁鹊不得已的苦心。化名扁鹊,不愿以真姓名示人即有自隐之忧;随俗而变,亦依旧不过是不愿世人识破真相。”
“这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想苟且全生。天下虽大,人心甚狭,一个人的名气大了,必定遭人妒忌,于方百计要来打击你!扁鹊深知其理,所以避名唯恐不及,饶是如此,依旧不得善终。秦国的太医令李醯,到底买出刺客来,刺杀了扁鹊。唉——”
阳庆闭目长叹,须眉皆动,内心的悲愤,仿佛到了无法抑制的地步。淳于意可以想象得到,这位高年的恩师,大概也曾有过类似扁鹊的遭遇,抚今追昔才会如此激动。对于这一个猜测,他很希望求得证实,但以不忍再触动老人的伤感,所以几番想开口动问,而仍归于默然。
慢慢地,阳庆的情绪平伙了,重又呈现了那种仿佛有所内愧的神色,“我实在很难对你说什么,学医所以救人,而我习于安逸,对于病家深夜叩门求治,甚以为苦,因而唯恐世人知我懂得医道,此是一。再则,古书说得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深知行医不是一种好营生,唯恐阿殷知医而又享了大名,所以不愿传授他,却传授了你,这不是不仁吗?有此两层缘故,我真个不知怎么对你说才好!淳于一”他伸出那双筋络虬结而枯瘦的手,按在他的唯一传人的肩上,痛苦地说:“你不知道我心里是多么为难!”
那一双衰迈老翁的手,在淳于意觉得有千钧之重。他了解恩师心里的为难,更了解那双手所交付在他肩上的期望。一种绝学,一种可以救活天下后世无数生灵的秘艺,已在这斗室中完成了授受。授者说不出课以责任的话,而受者又不必对授者负责,只无奈天下后世何?
就这一念之间,他感到肩头非常沉重,可是,越是如此沉重,心头愈有一种充实的喜悦和庄严的满足,他伸起双掌,捧住老人的手,尚未说话先投以宽慰的眼色。
“老师,我决不辜负你的传授,为老师弥补遗憾我要尽力以医救人,并昌大你的绝学。”
阳庆噙泪而笑,心中的舒畅是他多年来所未有经历过的。平生的疚歉,终于可以弥补,他对淳于意的感激,非言语所能形容,觉得必须有一些具体的表示,让淳于意来知道他的心。
于是略略想了一下,他说:“淳于,我有点意思,说出来你别拦我:我深知你居官清廉,管‘太仓’时,粒米不入私囊,至今齐人谈起‘淳于仓公’皆有敬意。你的境况不好,又有五个女娃而无子,助不得你的生计。至于行医资以谋生,其格便低,再则病家的势财,就像专负他什么,如果是那不治之症,势必生出许多怨言,你的脾气又生得刚,叫我不放心。因此我有一个计较,你尽管放心去行医,家中日常用度,归我负责。至于行医不必计值,医好了那有钱的人,自有谢礼。若是他不送,你也不须介意。能这样格就高了,也省却无数是非。你看可是?”
话是说得如此恳切委婉,淳于意即使心有未安,也不能不领受这番思德,便即伏身下拜,却让阳庆一伸手挡住了。
“不必如此!各人行其心之所安。”阳庆略停一停又说:“还有句要紧话,你千万记住:可以为贵人治病,不可为贵人侍从。省会得我的意思么?”
“听老师谈了扁鹊的故事,我原来的打算也是不受医官之识,不独免了李醯之类的人忌我,而且我受了老师的成全,也不能仅仅侍奉贵人,我要腾出工夫来治那些非我不能治的病。”
“好极了,好极了!”阳庆不胜欣赏地称赞,“数百年来,天下之医,盛称‘秦派’,如今看来,‘齐派’要取而代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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