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六年六月,日本的贡船,同时也是“勘合贸易”船,到达明朝唯一开放给日本的宁波海口。共是四艘双桅大帆船,六百名身分极其复杂的日本人——其中大部分是日本九州西南,如长崎、萨摩、大隅一带的的海盗,中国人叫他们“倭寇”。
  日本执政的将军义晴所遣的正使策彦周良,照例向宁波的地方长官申请入口,缴验“勘合”。这是永乐初年的约定,日本来中国的贡船与商船,中国去日本的使节船与商船,都须携带礼部制定的勘合,每船一道。中国船所持的是“日”字号,日本船所持的是“本”字号。策彦周良呈验的勘合,乃是嘉靖十九年所新颁,从本字一号到四号,与底簿所载,完全相符。
  此外不符定制的地方就很多了。第一,规定十年一贡,上次贡期是嘉靖十八年,应该在二十八年再次入贡,如今来早了两年。
  其次次,船与人都有限制。最早的约定是:“船止二艘,人止二百,违例即以寇论”,宣德七年又“申定要约,人毋过三百,舟无过三艘”。现在船多了一艘,人超过一倍。宁波的地方官,不敢擅自作主,星夜飞报杭州的浙江巡抚朱纨。
  朱纨是苏州人,而秉性刚强,朝廷将他由南赣巡抚调任浙江,并“提督浙闽海防军务”,就是因为他勇于任事,特赋以防止倭患的重任。到任一年以来,他已深知倭患所以猖獗的缘故,所以一面断然拒绝策彦周良的要求,命他即时回国,到后年再来;一面飞饬“福建都指挥佥事”卢镗,对双屿地方,严密戒备。
  果然不出朱纨的意料,策彦周良不曾率船回国,而是改投双屿暂泊。
  双屿是宁波外海的一个小岛,本来是海盗盘踞之地,而从嘉靖初年,废止“宁波市舶提举司”,停止了中国与日本的贸易以后,双屿就成为走私的中心。其中大私枭有两个,各领一帮,一个叫李光头,是福建人;另一个叫许栋,是徽州人。许栋的势力又大于李光头,主要的是因为许栋有个极得力的副手,籍隶徽州绩溪的汪直。
  当策彦周良在宁波投文时,汪直就在他船上。朱纨之必然拒绝贡船入口,早在汪直计算之中,所以通知一到,立刻为策彦周良作向导,引船到双屿下碇。四船私货,包括数千把削铁如泥的“倭刀”在内的商货,自然亦都由许栋和汪直经手了。
  但是,尽管许栋和汪直好言慰问,刻意交欢,策彦周良却总不肯让汪直卸货。因为货色一交出去,货款却不知何日可以收回?
  “你请放心!”汪直拍胸担保,“你在这里玩一年,明年再请人贡。那时候货款都可以收齐了,你要办的货色也可以办齐了。包你一回去就会受‘将军’的重赏。”
  策彦周良闭目垂首,不置可否。汪直的“甘言”可以打动别人的心,对他却无用处,因为他了解汪直的口蜜中隐藏着腹剑,更因为以他的身分、修养与使命,不能与汪直同流合污。
  “我要与副使商议。”策彦周良终于有了答覆,“八年前,硕鼎君遇事都先与我商议,我很佩服他,应该照他的方法去做。”
  八年之前,策彦周良曾经由宁波经杭州、苏州、南京、扬州,循运河直达通州,再经天津而抵达京城。那时他是湖心硕鼎的副使。
  从永乐以来,日本遣派到明朝的贡使,国书上虽称“日本国王”,实际上是将军的使者。这一名不符实的情况相沿成例,是出于国际上一个罕见的错误——惠帝在位时,朝廷不了解日本自源赖朝开创“镰仓幕府”,天皇大权旁落,已有两百年之久。因而误以室町幕府的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为“日本国王”,赐以玺书。足利义满精明有为,为了贪图与明朝展开贸易的大利,乐得将错就错,以日本国王自居。这样,遣派明使的全权,亦就归于将军了。
  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遣明的正副使,都由“京都五山”的僧侣中遴选。所谓“五山”之出,指寺而言,而京都五山则实有六寺,按等级依序为天龙寺、相国寺、建仁寺、东福寺、万寿寺之外,另以南禅寺冠于五山之上。策彦周良就是南禅寺的僧侣,选派僧侣充任贡使,不仅因为他们与室町幕府有特殊的关系,而且也因为他们是“读书人”,优于学问,长于文笔、精于应对,同时了解明朝的国情。
  策彦周良是第二次充任贡使,对于明朝的国情自更了解,尤其是对于他本身及他所要维护的幕府的利益,格外清楚。中国是礼义之邦,即使自以为“天朝大国”,有时自大得可笑,但怀柔远人的政策,却是亘千年而不变的。他记得嘉靖十八年初度奉使,一到宁波便被延入“嘉宾馆”,地方长官大排筵宴,几无虚日。北上之时,沿途都有周到的照料,到京住在“会同馆”,呈递国书、觐见皇室之后,接着便是赐筵、赐珍物,以及达官贵人的丰盈馈赠。
  正式的任务,便是这样轻而易举,然后就都是自己的事了。在会同馆就可以将带来的货物,待价而沽,当然,刀剑之类作为贡品,其实是商品,一经缴入兵部武库,不愁户部不发优厚的代价。
  归途中乐事更多,除了自由贸易以外,还可以饱览名山大川,访问文人墨客。中国有句古语:“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策彦周良看,唯有入明的万里之行,才真是不虚此行。
  可是,策彦周良此时的感想,却是深悔多此一行,在去留两难,焦灼无计之际,唯有期望副使能筹得一条善策。
  他的副使选自相国寺,法名钓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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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只为当时存着侥幸之想,以为明朝不至于坚持十年一贡的约定,必能通融。如果受命之初,能多想一想,万一不准入境怎么办?又何至于有今天的烦恼?唉!”
  “正使亦不必过于自责。麻烦已经惹上身了,只有想法子应付。”钓云沉吟了一会,用极其自信的语气说:“今日之事,绝无回国之理!劳而无功,不但对幕府及各地诸侯,无法交代,只说四条船上的人,徒劳跋涉,肯甘心吗?”
  策彦周良默然。考虑久久,觉得钓云所说的“绝无回国之理”,无可更易。但是不回国又如何呢?“在这双屿待一年,”他问,“明年再侥幸一试?”
  “是的,我想明年一定可以如愿。”
  “就算能如愿,这一年又怎么办?莫非真的将可以公然贸易的货物,当私货出手?”
  “我看,”钓云很直率地答道:“恐怕非这么办不可了。”
  “货款呢?收不回又如何?”
  “那——”钓云不再说下去,只显露出极诡秘的微笑。
  策彦周良心底泛起浓密的疑云,猜想他是受了汪直的煽惑,很想严词厉声地告诫他一番,但一转念间,神色和缓了,“也难怪你!”他说,“你哪知道明朝那些舶主与贵官们的机关!等我说与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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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废止“宁波市舶提举司”以后,凡有私船到海口,都由许栋等人作居停,名为舶主。此辈经手私货,往往不付货款,催急了不是避而不见,便是推在沿海一带的“贵官”身上,说他们仗势欺人,背勒货款不发,无奈他何!
  这可能是实情。所谓“贵官”,其实是告老或者休致的官员。明朝的规制,罢官之后,必须回乡,在原籍便是绅士。明朝的乡绅权势极大,干预公事,鱼肉乡民,往往无恶不作,“黑吃黑”吞没私货,亦是常有之事,无足为奇。
  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形,货主自然在近岛坐索,舶主的供应渐渐不足,逼他们上岸掳掠,这就是倭患的由来。当然,上岸首先要找来算帐的,便是那些贵官。而贵官可以运用权势,指责地方大吏,“倭寇逗留近岛,朝廷三令五申,加强备倭,你们就是这样坐视不问吗?”
  这是“义正辞严”的责备,地方大吏不能不尊重,于是调兵遣将,准备进剿。而此时贵官又反过来卖好于货主了。
  “他们是拿泄露军机来卖好。”策彦周良向钓云说,“譬如说,你带了一批人上岸,硬占了他们一个村庄,这时候他们就会来告诉你,官军定在那一天进兵包围?有多少人?领兵的是谁?劝你赶快走。同时好言安慰,拍胸担保,下次一定结算清楚。这时候就容不得你选择了,只有赶快下船。”
  “这,我就不明白了!”钓云困惑地问,“那些贵官为什么要这样翻云覆雨?既然能够策动官兵,一不做,二不休,借刀杀人,不是永绝后患了吗?”
  “钓云君,你真太老实了,连这一点都想不通。如果他们是那样做,以后还有什么人替他们带硫黄、苏木、扇子之类的私货来?”
  “啊!原来是要留下后步。骗一次不满足,还想骗第二次,那也太狠了。”
  “对了,他们就有那样狠。”
  “然则,我们的人就甘心一再受骗吗?”
  “问得好!钓云君,你倒想想,如果是你身历其境,你会怎么做?”
  “很难说。”钓云答道,“人总是人,容忍是有限度的,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只怕会失去理智。”
  “原来你也这么想!”策彦周良点点头说:“平心而论,明朝的所谓倭患,虽不尽是这样的情形,而这样的情形,实在不少。一到那地步,中国的百姓固然遭殃,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到头来,在明朝官军围剿之下,作了异乡之鬼,连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何苦?”
  “可是,汪直不是这么说——”
  钓云终于露了马脚,如策彦周良所猜想的,是受了汪直的蛊惑。此时虽想缩口,却不可能,经不住策彦周良的逼问,说了实话。
  “汪直告诉我:明朝的乡绅,为富不仁的居多。他说:‘我们既以侠义自命,应该劫富济贫,痛痛快快干一场,这一年的生活,当然也就不用发愁了。’他又说:‘明朝的官兵,一无用处,以倭刀之利,所向披靡,战天不胜。’我想,我们既然不能回国,总要想个维持生活的法子,只要适可而止,亦不妨偶一为之。”
  “不可以!”策彦周良断然决然地答覆,“怎么样也不可以。汪直如果肯帮我们的忙,我倒想他做一件事。请你去问一问看。”
  “是!请指示。”
  “我想写一封信给朱巡抚,请他体谅远人,代为入奏,准我们先期而贡。”
  “这怕没有什么效果。不过,正使既这么说,我就跟汪直去商量,这样一件小事,他没有不帮忙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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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之后,朱纨根据策彦周良的要求,转请朝廷定夺的奏疏,得到了批示,授权朱纨便宜行事。这是他意料中的结果之一,因而成竹在胸,立即命中军传令,召卢镗到杭州议事。
  卢镗此时在宁波坐镇,奉到命令,由陆路星夜急驰,渡过钱塘江抵达北岸,即是杭州。时已入夜,先遣快马到巡抚衙门里禀报,请示接见的时刻,答覆是:巡抚从中午起就不断在问,卢将军到了没有?此刻还在“签押房”中,秉烛相候。
  听得这话,卢镗不敢怠慢,带着满头大汗,一身征尘,疾驰巡抚衙门。早有朱纨的亲信家丁在辕门外等候,一下马便由角门引入,穿过夹弄,直到后花园。
  卢镗不免奇怪,“不是说,巡抚在签押房等我吗?”他问。“先生在签押房,一面批公事,一面等将军。听说将军刚刚过江,专程赶来,料想还不曾用晚饭,已关照小厨房预备下了。天气太热,请将军先入浴,再用饭,休息一会,再谈公事。”
  是如此体贴的长官,卢镗心感不已。再想到自己为朱纨所识拔,特地由福建调到浙江,赋予备倭的重任,更油然而生报答知遇之心,便即问道:“你可知巡抚宣召,为了何事?我心里好有个准备。”
  “回将军的话,”那家丁答说:“我不知道。就知道也不敢说,不然‘上头’发觉了,我还要脑袋不要?”
  话很率直,但卢镗反觉欣慰。过去的几位长官,似都不知“隔墙有耳”这句俗语,对左右随从,更无丝毫顾忌,任何机密军情,皆是信口直言,以致通倭的土豪劣绅,对于官方动态,明若观火。进剿之师刚发,被剿之匪已逸,不仅徒劳无功,甚至反有遭受伏击之危。如今朱纨能注意到这一点,严厉约束左右,实在是件太好的好事。
  等入浴用饭已罢,卢镗被邀到月台与朱纨相见。朱纨葛衫羽扇,十分潇洒,先问旅途劳苦,再问地方情形,从容自在,倒仿佛久别的好友重逢,有着说不完的闲话。
  卢镗可忍不住了,“大人,”他说,“奉召——”
  “呃哼!”朱纨假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话,随即环视四周,向侍候汤果茶水的两个丫头,一名书僮吩咐,“都退下去!不叫你们,不必过来!”
  戒备如此严谨,卢镗大起警惕之心,不由得也四下探索,但见十丈方圆的一个大月台,除了一几两椅和他们俩以外,就只有中天一轮皓月相照,空磊磊地显得十分清寂。
  “卢兄,”朱纨用很轻细很清晰的声音说,“‘去外国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濒海之盗易,去中国衣冠之盗尤难!’我打算先从容易的地方着手。”
  卢镗知道,“去外国盗”云云的那几句话,是朱纨奏疏中的警句,如今说是从易处着手,当然是“去外国盗”。但策彦周良等一行。眼前以贡使身分,并无海盗行为,何可用兵剿灭?
  正在这样疑惑时,朱纨却又开口了:“卢兄,你监视双屿的部署我不十分明白,舟山一带的形势我不熟,所以你报来的公事,我亦无法判断,是不是妥当?”
  “是!”卢镗举头望一望月色,踌躇着说:“不知道大人看得清楚,看不清楚?”
  这表示他要画图说明。朱纨觉得月色如银,照明足够,便即答道:“不要紧,我看得清楚。”
  于是卢镗抓一把杭州有名的土产,佐茶消闲的香榧在手里,推开几上茶碗,放一粒香榧说道:“这是舟山。”又放一粒:“这是六横岛——”
  六横岛东北,舟山之南,有个小岛,便是双屿。此外星罗棋布的礁岩洲屿,不计其数,有些可供渔舟暂泊,有些可容逋客躲避。其间形势有险有易,凡是能扼守水道的要地,卢镗都派了劲卒戍守。当然,最主要的是舟山。
  舟山是北起浙江与江苏接界的洋面,南迄象山,这一连串岛屿中最大的一个,是定海县的县治和定海衙所之所在,一向是东南海防的要地。衙所在定海县城东北,有座城名为翁山城,相传春秋时越国灭吴,即将吴王安置在此处,如今是水师哨船的主要基地,卢镗派有重兵驻守。
  在翁山城以东八十里,亦即舟山东面的尖端,地名沈家门,有极好的港湾,原来亦是水操之地,却久已废弃。最近卢镗奉命监视双屿,亲自巡海考察,认为沈家门的地形,扼东来海道的咽喉,格外重要,因而整理旧寨,调驻精兵,作为监视双屿的主要凭藉。
  听罢卢镗的报告,朱纨对舟山列岛,特别是双屿周围的情势,已有相当的了解,也就是有相当安慰。不过他仍然觉得有一点必须要得到确实的答覆。
  “照现在的情形看,双屿四面皆受包围,可是,围得住吗?”朱纨紧接着说,“我的意思是,可有不曾想到的漏洞?”
  卢镗不即回答,仔细想了一会,方始回答:“那里的岛太多,左弯右曲,到处是路。土匪在那里盘踞了多年,地形之熟,自不待言。漏洞一定是有的,不过,我敢说的是,几处宽敞的海道,我都派兵封住了,换句话说,纵有漏洞也不大。”
  “好!”朱纨非常满意,“只要你说实话,我就相信你必能实事求是,尽一日之力,有一日之功。现在有个很难得的机会,这个机会很难把握,而且把握不住,你我的身家性命,可能都葬送在这里头。卢将军,你的意思怎么样?”
  “大人,”卢镗挺一挺腰,毫不考虑地答道:“大人怎么说,我怎么做。死而无怨。”
  朱纨将身子往后一靠,两臂往左右撑开,那神态是轻松得忘形了:“有你这句话,我知道一定会成功,成功定了!”
  “大人,”卢镗倒反是敬畏的表情,“请,请示下。”
  朱纨点点头,将自己的竹椅拉一拉,紧挨着卢镗说道:“朝廷已有旨意,日使先期入贡,应该不应该入海口,许我便宜行事。我想把日本的贡船放进来,下一步就要靠你了。”
  卢镗不敢轻率地出主意,只说:“全凭大人作主。”
  朱纨点点头,声音提高了——其实也不过平常交谈的声音,只以夜深人静,又在空庭,所以能够传远,“我想这样,让策彦周良带着他的船跟人到宁波。”他说:“不过,策彦周良应该立具切结,下不为例。”
  “是!”卢镗接着又问:“上岸以后如何?”
  “上岸么?”朱纨的声调拉得很长,同时抛过来一个眼色,“上了岸,还是要等,到期进京朝贡。”
  这就使得卢镗大惑不解了。第一、是他的那个眼色,不知具何用意?第二、策彦周良的从人有六百之多,在宁波等候入贡,将须两年,这一笔浇裹的费用,实不在少,由何而出?而且不管公库支给,还是地方摊派,总是中国人的钱,凭什么无缘无故白养他们两年?
  想到这里,便要动问,话到口边,蓦然警觉,朱纨的那个眼色,是示意他可能有人偷听,出言必须谨慎。因此,他改变了主意,尽管在心中存疑好了,此时不宜多问。
  于是,他亦报以眼色,同时恭敬地答一声:“是!”
  朱纨点点头,是嘉许他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接着又说:“我请你来,就是告诉你这件事。这件事要做得圆满,全仗大力。”
  “大人言重!”卢镗欠身答道:“但请吩咐,卢镗必尽力而为。”
  “好!”朱纨很清晰地指示:“首先,你要把策彦周良找来,把我的意思告诉他。朝廷虽授权我便宜行事,其实我这样做,担着极大的干系。如果他愿意这么做,亲自写下切结,以后决不会先期入贡,否则宁遭驱逐而无怨,你就派兵护他上岸,安置在嘉宾馆,货存于船,船舶于江,你须派人严加看守,防他们走私上岸。”
  “是!”卢镗很谨慎地说:“大人成全远人的苦心,想来策彦周良定会感激。不过,万一不识抬举,又如何处置。请大人明示。”
  “那要看你了!卢将军,”朱纨问说:“万一翻脸,你能不能把他们撵走?”
  “大人,”卢镗答说:“这力量是有的。”
  “现在要谈双屿了!”
  说了这一句,朱纨的声音又低了,靠近卢镗,密密指授机宜,直到三更时分,方始结束谈话。
  “我完全知道了,到时候,我自会上紧部署。”卢镗起身说道:“大人请放心。我告辞了。”
  “好的!你明天就动身吧!中秋在宁波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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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卢镗渡江而下,仍回宁波。两天以后,方始派遣畅晓日语的通事,驾一叶小舟到停泊在双屿的日本贡船上去联络,而这时,汪直所派,为策彦周良到杭州投书的专差,亦正好赶回双屿。
  这个专差姓毛,他的同伙都叫他毛猴子。这不仅因为他的形态似猴,更因为他机警好动,身手敏捷,人而兼有猿猴的特性,因此得了这么一个外号,也因而成为汪直的心腹。这就可想而知,汪直派他到杭州去为策彦周良投书,绝不止于表面所看得到的这样一个简单的差使,而是另有打探机密的重要使命在身。
  毛猴子不辱所命,带回来的机密相当丰富。除了朱纨那天与卢镗月下密谈,左右所能听得到的话,完全知道以外,另外打听到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朱纨定在中秋节前,到宁波视察。而且已下了命令,犒赏戍守前线的将士,巡抚衙门已行文绍兴府,征购五十斤一坛的黄酒六百坛,限中秋节前三天,直接运到宁波,交卢镗营中验收。如有违误,以军法从事。同时发银五千两,由宁波地方官采购毛猪、月饼,解送大营。
  第二件是,巡抚衙门下公事给杭州府,定铸银牌两千面,分为十两、五两、一两三种。银牌上铸得有字,最小的只有一个“勇”字,五两的是四个字“肃清奸宄”,十两的也是四个字,“保境安民”。
  一直在倾听的汪直,起先声色不动,听到这里,像被马蜂螫了一下似地,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毛猴子,大声问道:“你看到这些银牌?”
  毛猴子吓一大跳,定定神答道:“铸还没有铸呢!我怎么看得到?”
  “那么,官府可曾规定限期?说什么时候铸好?”
  “当然有限期。”毛猴子答说:“限各银楼在八月底前铸好交齐,迟一天照罚,譬如说,二十面十两的银牌没有交,就罚银二百两。”
  汪直松开了手,使劲抓着乱蓬蓬的络腮胡子,翻着一双三角眼,只是发愣,好一会才对毛猴子说:“记你大功一件。你辛苦了!搂着你老婆去痛痛快快睡一觉。明天上午来,我还有话说。”
  等毛猴子一走,汪直立刻去找许栋,转述了来自杭州的情报之余,还有他的研判。
  “姓朱的,明明是调虎离山,等把策彦周良安插好,下一步就要动我们的手了。不然,要那许多银牌干什么?那些银牌明明是奖牌,什么叫‘肃清奸宄’;什么叫‘保境安民’,不都是冲着我们想出来的花样吗?”
  “这话倒也是。”许栋也着慌了,“得赶快抢先一步开溜才好。”
  “这倒不忙,日子还早——”
  “何以见得?”
  “八月中秋之前不会动手,姓朱的要先来给官兵打气。八月底以后可能已经动过手了,所以将牌限八月底以前交齐,以便论功行赏。总而言之,中秋之后的这半个月最危险。”
  “尽管时候还早,我们早点避开不好?避过锋头,随后还是好来的。”
  “朝奉,”许栋和汪直是同一家当铺出身,当年一个是朝奉,一个是小徒弟,所以汪直一向用旧日的尊称,“这是个好机会,莫非你看不出来?”
  “好机会?”许栋想了一会,摇摇头:“我真看不出来。”
  “朱纨、卢镗盯得很紧,我们困守在这里,用不着一两年,就要烟消云散。这两个月,接二连三有弟兄们开溜,朝奉,你不是一再说,要想个办法,再把弟兄们的心抓紧?”
  “是啊!就是想不出这个办法。”
  “这是你老不用心之故,才会错把赤金当黄铜。”汪直放低了声音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们干掉卢镗,消息传到京里,朱纨就会站不住脚。这两个人一走,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能把他干掉,当然最好!不过不容易。”
  “容易!听我的话就容易。”汪直握紧了拳说:“我有十成十的把握。”他的把握,就在有毛猴子带来的情报,可以“制敌机先。”照他的判断,朱纨要到宁波沿海来视察,绝非例行公事,一则是慰劳将士,激励士气,再则是亲自策划进剿的军务。所以若问官军何时动手,只看朱纨何时到达。最可能的时机是在八月底、九月初,朱纨要有半个月的时间,才能完成部署。定铸的奖牌,限在八月底交货,正以此故。
  “我们要在八月十六日拂晓时分动手。为啥呢?八月十五夜里,官军赏月吃酒,酒有三万斤,官军的人数还不到三万,每人派一斤酒,看来好像不多,其实不然!不会吃酒的,四两就醉了,会吃的,每人两三斤下肚,也不怕他不醉倒。教他们一个个做糊涂鬼,见了阎王都还不知道送命在谁手里!”
  这个建议对许栋来说,是个极大的难题。因为照汪直的话去做,如果不能吃掉官军,就得为官军吃掉,成败之间,有着出生入死的关系,实在委决不下。
  因此,他转回头来,一步一步细想,觉得第一步就有疑问:“毛猴子毛手毛脚,他的话可靠得住?如果靠不住,你的办法不但全盘落空,而且开头便错。”
  “我也想到这一点,大概不会错。好在这也容易看得出来,只看朱纨有没有到宁波来的消息,有没有犒赏官兵的命令,就可以知道毛猴子的话,是真是假?”
  “既然如此,不妨看看再说。应该怎么办,你可以先筹划,总要证实了毛猴子的话,确然不虚,才能进一步去做。”
  这是稳健的步骤,汪直自然依从。他做事很沉着,一个人在暗地里调兵遣将,暗暗探听。要不了十天功夫。官府的动静已探听得很清楚了;毛猴子得来的情报,完全真实。最确凿的证据是,宁波县衙门,已发官价征购毛猪,限期八月十三日送到各营地,以备宰剥过节。
  “朝奉,还有半个月的功夫。”汪直向许栋请示:“如果决定这么做,可就要上紧了!”
  一切的一切,都证明毛猴子的情报和汪直的看法,十分正确,许栋不再犹豫了,断然决然地同意大干。不过要求汪直务必谨慎将事。
  因为许栋是这样嘱咐,汪直不能不重新考虑一件事——日本的正副贡使策彦周良和钓云,已带着他们的四条双桅大帆船和六百个人,在官军引导之下,驶入甬江。正副贡使被安置在嘉宾馆,从人仍旧住在船上,因为行动不得自由,所以情绪都很坏。汪直打算利用这一点,策动那六百人在中秋之夕,鼓噪闹事,以为桴鼓之应。如今从谨慎二字着眼,汪直决定作罢,为的是人多嘴杂,密谋有外泄之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