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过得很热闹,但洪钧总觉得忽忽若有所失,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尤其是跟潘司事在一起时,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不过,他知道,这就是所谓“困境”。玉堂吐气,金屋画眉,都还渺茫得很。这个心理上的“困境”不打破,做什么事都不会起劲。因此,从正月初十以后,他就常常一醒半夜,思前想后,决意摆脱“困境”
  这天后半夜睡不着,悄悄起身。凝神静听,楼上楼下,声息全无,大概望海阁中所有的人,除了他以外,都还在好梦之中。掏出怀中的表看,长短针成一直线,恰好是卯正六点,那就无怪其然了。
  摸一摸棉巾罩着的磁茶壶,居然很热;有热茶可喝,便不必惊动任何人了。洪钧提着茶壶,轻轻推门走到蔼如的画室,拉开窗帘远眺。大海茫茫,冻云漠漠,一片无尽无涯的灰白色。他忽然觉得心中冷得发抖,急急将视线移了开去,发见地上掉着一张红纸,随手捡起,无意间一瞥,不由得心中一动,急忙持向亮处细看。
  是一张账单,上面一行一行写着,某月某日局账多少,总计两百多两银子;然后有一行写明“腊月廿九收银三百两,收支两抵,存银五十二两四钱。”最后抬头写着:“潘二爷台照。”下署:“望海阁账房”。
  洪钧不安极了,也烦躁极了;只觉得头上如夏天长了痱子那样,有如针刺;身上一件皮袍子也穿不住了。勉强按捺心神,坐了下来,思索何以在此处有这张账单?若非潘司事无意失落,便是小王妈有意布置在此,希望他发现了,也能结一结账。
  仔细想去,小王妈决不敢出此鲁莽的举动。不然,她岂不怕蔼如知道了会责备她?然而就算是潘司事无意失落,落入自己眼中也够难堪的了。
  可想而知的,在小王妈、在下人眼中,他如今在望海阁的身份已比不上潘司事了。转念到此,洪钧自觉自尊心已受了极沉重的打击;而更多的是焦急,不知怎样才能挽回已失的面子。
  说起来很容易,但也很难。脱手干金,作个豪客,面子一定胜过潘司事,难的就在没有这样一笔短款。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心潮起伏,反反复复盘算了又盘算,终于死心塌地自己承认眼前要作一个豪客,是绝不可能的;要挽回失去的面子,只有期请异日。现在所能做的,也是唯一所应该做的是,面子不能再一寸一寸地撕下去了!
  于是,他很快地做了一个决定,就着画桌上现成的笔砚,写了一封信给潘苇如,托辞思念老母的病,夜不能眠;想请假三个月回苏州去侍疾。同时很婉转地要求,借支三个月的薪水。
  ※        ※         ※
  “怎么过了年忽动归思?”潘苇如问说,“莫非苏州有信来,催你回去?”
  “是!”洪钧硬着头皮说假话:“苏州有信来。”
  “令堂不是早已脱离险境了吗?”
  “去年冬天以来,情况又不太妙了。”
  “怎么呢?”潘苇如问:“是怎么不妙?”
  提到病情上头,洪钧就不敢自作聪明地瞎编了,因为潘苇如懂医,骗不得他,只能含含糊糊地答说:“一半也是想念我的缘故,食不甘味,夜不安眠,叫人很不放心。”
  潘苇如点点头,“上了年纪的人,大都如此!”他沉吟了一会说:“你回去一趟也好。如果病势不碍,请你马上回来。我这里少不得你!”一“苇公厚爱,我亦实在不敢旷职太久。不过心挂两头,公私皆废,自觉并非上策。我追随苇公的机会很多,报效之日正长。眼前我想请苇公宽我假期,好好陪一陪家母。等堂上康复了再回烟台,那时后顾无忧,就三年两载不回去也不要紧。”
  “要说你我共事,也就是这一两年的功夫。龙非池中物,后年春闱,你一定会得意,那时候我就高攀不上了。”
  “苇公太言重了!”洪钧惶恐地说,“就算春阉侥幸,也许落个三甲。那时‘榜下即用’,我一定要想法子分发到山东,来做苇公的属下。”
  “文卿,”潘苇如话风一转,忽然提到蔼如,“听说你以望海阁为家。这件事,老弟,我倒要劝劝你,逢场作戏,原自不妨;如说沉湎其中,起码这个名声传出去,于你的前程就大有妨害。”
  洪钧脸一红,分辩着说:“苇公或者误听人言,我决不能如此荒唐。而况,李蔼如是风尘中的奇女子,名臣之裔,偶遭沦落,实在是个才女;最难得的是见识很高。说起来,苇公也许不相信,我跟她是金石道义之交。她对我的期许很深,我亦不敢对她存着什么狎侮之心。”
  “李蔼如我也见过,气质还不错。”潘苇如趁机劝他:“既然她对你的期许很深,你就该不负她的期许才是。”
  “苇公说得是。这趟回苏州,本就打算着侍母之暇,好好用一用功。”洪钧又说:“就是在这里,我自己也订了课程,想来苇公总听人说过,我没有一天不看书,也没有一天不写字。”
  “你的字是好的。”潘苇如语气中表示嘉许,“殿试最重书法。你如果肯在大卷子上确确实实下一番功夫,鼎甲也不是无望的。”
  “这,不敢存此奢望!尽力而为而已。”
  话到此处,也谈得差不多了。不过还有句最要紧的话,得找机会说:三月假期,究竟邀准与否?该有个确实着落。而说这句话的机会,一直找不到;就这样到了该告辞的时候,是不问时机是否适合,非说不可了。
  “苇公,我想三五天之内就动身。”
  “这么急!”潘苇如问:“怎么走法?”
  “坐海船比较快。”
  潘苇如沉吟了一会说:“现在倒是有个机会,威妥玛今天到旅顺去了,明天就回来。后天一早回上海,你可以坐他的兵船走。”
  这未免太匆促了些;但转念一想,有此机会,对蔼如来说,恰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因而欣然答说:“那太好了!不过,得要请苇公托一托才好。”
  “那当然。这也用不着跟威妥玛来说,我请洋务委员,跟他们兵船上管事的打个招呼就是了。”
  “多谢苇公。”这就又有句要紧话,不能不硬着头皮说了,“苇公,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我知道,我知道!”潘苇如很体谅他,知道他不好意思开口的一句话是什么,“你要借的薪水,我会关照张庶务。你明天上午去领好了。”
  ※        ※         ※
  在回到望海阁的路上,洪钧就想好了一套话说;话不难说,要留神的是说话的态度,不可惹起蔼如的误会。
  因此,一见了蔼如的面,他先摆出懊恼的神色,招招手将她唤到一边,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说:“真是想不到的事,后天我就要坐英国兵船到上海去了。”
  “英国兵船”四个字很有效用,一下子将蔼如的思绪笼住了,“怎么?”她问,“是公事吗?”
  “当然是公事!去还不能马上回来。”接着,洪钧便解释他的“公事”——当然是一套编造出来的话。说威妥玛来视察了关务以后,认为在上海的江海关,有许多章程不妨借鉴。所以潘苇如派他跟着威妥玛坐来的船回上海,去考查江海关的一切章程和设施,有何长处,可以仿效?
  蔼如听完,只是发愣。她的心里很乱;这个变化来得太突兀了,使她隐隐然有措手不及之感——平时常想到有这句话要跟他说,有那件事要跟他商量,如今不但觉得不容她想说想商量,而且急切之间也想不起要说要商量的是什么。
  于是洪钧安慰她说:“不过一两个月,我还回来。”
  话一出口,他才发觉,“还”字大有语病;这等于说:本来是不回来的了!幸好,看蔼如的表情,似乎并未注意到他这“还”字中所透露的消息,只听她问:“你是不是还要回苏州去看看老太太呢?”
  “那当然。不过在家也不会住得太长。”
  蔼如点点头问:“你刚才说,什么时候上船?”
  “后天上午。”
  “只有两天不到的功夫了!”蔼如爽然若失地说:“想不到你竟比小潘先动身。”
  洪钧倒被提醒了;想想果然,此行真是做梦都不曾想到过的!说什么世事如棋,人生如戏?棋局变化,戏文进展,总都还有脉络可寻;像自己与蔼如这样的离合,事先全无因由可言,冥冥中造化的安排,实在是太不可测了。有了这样一份感慨,自觉渺如微尘,在大千世界中一无足道。刹那间,世味淡薄,心灰意懒,颓然倒在椅子上,什么事都打不起兴致。
  蔼如怎会猜得到他此时有着“看破红尘”的心境,只以为他是割舍不下望海阁,不由得想起一句烂熟的六朝文章:“黯然魂销者,唯别而已矣!”自觉到此刻才知道,什么叫“黯然魂销”。
  “日子过得也很快!”她也安慰他说:“两个月不过一晃眼的功夫,不管怎么样,梨花开后,石榴红时,一定可以再见面!”
  由于蔼如反客为主的安慰,反倒勾起洪钧的无限离情别绪。同时不免怀疑,自己的这一番打算,是不是聪明?但事已到此地步,错了也是铸错如铁,只能硬起心肠,将错就错了。
  “今天晚上是小王妈请小潘;她跟我说了,想请你作陪。如今,”蔼如笑了,是一种落寞的笑,“想不到竟像替你饯行!”
  ※        ※         ※
  由于前一晚几乎通宵不曾入梦,加以有意多灌了几杯酒,洪钧在起更时分便已解衣上床,而且很快地就起了鼾声。
  蔼如却毫无睡意。当洪钧刚上床时,她就打算好了,正好趁这一段清闲的时候,为他整理行李。最要紧的是他的文稿和书籍。她也多少沾染了一些文人积习,凡是文字总不肯轻轻放过,一面收拾,一面少不得翻一翻,看几行。这一来就磨功夫了,直到二更天才算归齐。
  “可要我帮忙?”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倒让蔼如吓了一跳。定睛看时,是霞初站在门口,脸色带着些阴郁,倒像受了什么委屈似地。
  “都归好了!”蔼如同道:“可有什么事?”
  “没有,上来看看你。”霞初指着那些书问:“都要带走?”
  “不知道。先拿它归齐了,等明天他自己来看,要带走的再装书箱。”
  “这还差不多。”霞初的神色开朗些了,“如说一两个月就回来,用不着把书都带走。”
  蔼如心中一动;霞初必有所见,才会说这样的话。“你以为三爷这一去,不会在一两个月里就回来?”她问。
  “我没有这样说,”霞初急急分辩,“你没有听清楚我的话。”
  “你的话有道理。”
  是何道理,连霞初自己都不明白——蔼如的意思是,她得到了一个启示,只看洪钧自己是不是将书都带走,便可以看出他此行的久暂。有些大部头而不经常用的书,搬来搬去,相当费事;如果在上海及苏州只作短期逗留,实在是不必挪动的。
  话虽如此,她仍相信不需要向洪钧探问。“三爷大概只带几部常用的书走。”她说:“去一两个月就回来,而且公事在身,也没有多少功夫用功,累累赘赘地带那许多书干什么?”
  听得这一说,霞初有话也不敢说了。她是听了潘司事的话,认为洪钧的出差颇成疑问,果真要修改关务章程,也应该另外派人。洪钧只管潘苇如的应酬文字,犹如县衙门的书启师爷,倘或钱谷师爷乏人,或者“上下忙”征收钱粮要添帮手,怎么样也不会找到书启师爷头上。因此,潘司事怀疑洪钧是有托而逃。霞初关心蔼如的终身,很想来探问一番,相机进言,趁洪钧还在这里,彼此确确实实地谈一谈。现在见她是这等有把握的样子,霞初觉得任何谏劝暗示都变成多余的了。
  ※        ※         ※
  第二天一早起身,洪钧第一件要办的事,就是到海关上去领预借的三个月薪水。潘苇如这次倒很大方,额外送了二十两银子的盘费,总共领了两百六十两银子。
  这笔款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在小王妈面前虽不能挣回满满的一张面子,总算可以交代得过去。不过有一点必须让她知道,这笔钱决不是蔼如私下所赠。
  因此,一回望海阁他不即上楼,在楼下便将小王妈找了来,当着她的面打开手巾包,里面是用东海关大公文封装着的两包银子,一包大一包小;拿大的一包,摆在她面前,同时有话交代。
  “这是一百五十两,你先收着。局账等我从上海回来再结。”接着,他又从小包中取出二十两银子,“这一点,你们大家分分。”
  小王妈相当沉着,也相当机警,“三爷赏的这二十两银子,不敢不领。局账摆在那里再说。第一,现在不是结账的时候,除非得罪了客人,客人不打算再踏进门了,方始结账。第二,”她略一沉吟,做出很诚恳的微笑,“三爷出远门,上海又是繁华地方,应酬一定很多,三爷不能不多带点钱在身上。”
  “不,不!在上海我另外有公费可以领。至于局账,我本来就没有说要结,这笔钱,原是年前就该给的,如今已经晚了几天。”
  “三爷不要这么说!我们不敢跟三爷说什么生分的话,三爷反倒见外了。”
  局面成了僵持之势;而就在这时候,蔼如下楼发现,正好请她作主。而见此光景,她不待小王妈说完,便已了解洪钧的意思——他要面子,她也要面子;在场面上她自然站在洪钧那一边。
  “三爷要给,你就收下吧!”
  于是小王妈又说了几句客气话,才收去银子。等洪钧上了楼,小王妈跟着也到了,问起洪钧的行李、路菜,要带什么土产去送人,趁早叫人备办等等,殷勤得都显得过份了。
  洪钧不免疑心,也就不免感慨,是那一百七十两银子的效验。蔼如体会得到他心里的感觉,怕小王妈过份讨好,反会惹起他的反感,所以要言不烦地一一代答,很快地就将她打发走了。
  “今天晚上可有应酬?”
  “有的。”洪钧答说,“同事公请,替我饯行。”
  “我猜想也一定有的。”蔼如告诉他说,“我娘说要替你饯行,我替你回掉了。”
  “啊!”洪钧急忙答道,“我该看看你娘去,也跟她说一声。这会儿就去吧!”
  “快吃午饭了,索性饭后再去。”蔼如换了个话题,“我替你把文稿、书都理过了——”
  “费心、费心!”洪钧笑着拱拱手,“我已经看到了,省了我好些功夫。”
  “那些书,用不着都带走吧?”
  她说得很慢,带些迟疑,也带些要求的意味。洪钧当然被提醒了,立即答说:“都带走干什么?我只带几部经常要用的。”
  蔼如是很满意的表情,“那么,你现在就去看一看。”她说:“要带走的,归在一边,回头叫阿培来替你装书箱。我到厨房看看去。”说完,下楼而去。
  洪钧这两天想的都是自己,直到此时方能为蔼如设身处地去多想一想。显然的,她已经有些看出来了,他可能一去不返。而以书做题目作此含蓄的暗示,说明了一些什么,是非常清楚的。相形之下,倒显得自己忒然薄情。
  这个了解使得他又感到痛苦了。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些,他只能设想蔼如是爱面子,怕旁人在背地里笑她,枉为眼高于顶,到底还是抓不住人家!以后如何是另一回事,她只希望他眼前有个明确的表示,先圆住了她的面子。
  既然如此,这一点不妨让她大大地满足。这样,书也就不必去理了。倒是有一层不可不预先布置——潘司事虽已离开海关,而关系未断;得知真相,在蔼如面前饶舌,那就太煞风景了。
  于是他定神细想了一会,决定连潘司事一起都瞒着——巧得很,正当他想下楼去找潘司事时,潘司事却先找他来了。
  “三爷,”他说,“我今天也到关上去了。”
  洪钧微吃一惊,但也很庆幸自己早已想到,此刻不致受窘,“噢!”他刻意装得毫不在乎,用极平静的声音说:“你一定听他们说了,并没有什么修改关务章程这回事。是不是?”
  潘司事略停一下,率直答道:“是的。”
  “我老实告诉你吧!小潘,”洪钧的神色变得严肃了,“这话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潘观察又惹了点麻烦,托我到上海去替他打听一点消息,说不定还要跑一趟江宁。这是瞒着人的事,所以只说我请假省亲。可是,蔼如也许会误会,过年不回去,过了年反倒要请假回家,潘观察的事,我又不便告诉她,怕她万一口头不谨,漏出一句半句去,关系不浅,所以只说到上海修改关务章程。若非如此,我没有理由老待在上海。”
  潘司事点点头,换个话题闲谈了一会,忽然冒出来一句:“三爷这趟回南,总是在苏州的日子多?”
  这句话很刁,倘或洪钧顺口应声,便露了马脚。幸而他一直保持着警戒,才不曾上当,“哪里,”他说:“总是在上海、在江宁的日子多。”
  “在上海,打算住在哪里?”潘司事解释他作此问的原因,“我寄信、寄东西,好有个地方。”
  这话看起来不易回答,但也难不倒洪钧,他这样答说:“现在还不知道,大概总是住客栈。等我到上海再写信告诉你。”
  到了上海,洪钧只写了信给蔼如,先叙海行平安,次叙上海近况,然后谈他自己,说公事甚忙,连想抽个空回苏州去省视老母,都不能如愿。接下来问蔼如的别后光阴,也问到李婆婆和霞初,以及潘司事回营口以后,可有信来。最后是告诉蔼如,长住客栈的花费甚大,打算借住朋友家;暂时不必来信,因为等她回信寄到现在的客栈,他必已迁离,无法收到。等他搬定了,会再写信告诉她。
  于是蔼如一直在等他的第二封信。意料中三五天便可收到,谁知一等等了半个月,仍无消息。愁闷之外,还别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难堪——霞初不断来探问:“三爷来信了没有?”每当此时,蔼如总得装出不在乎的神气,而且想些理由来解释洪钧何以未来信。到后来,一想霞初见了面会问,几乎望影而避了。
  此外,李婆婆也偶尔问起,这倒比较容易应付,只答一句:“他的公事忙!何况不久就要回来了,写不写信都一样。”
  “小姐!”最后小王妈也在问了,“三爷怎么来过一封信,就没有音信了?不是说搬定了就写信来吗?”
  “谁知道呢?”蔼如摇摇头,是不愿往下谈的表示。
  “一定有缘故。”小王妈作了个推测,“莫非生病了?”
  这句话提醒了蔼如。“是啊!”她心里在想,“不然就没有理由不来信!”
  “写封信去问问看。”小王妈说:“仍旧寄到客栈里好了,也许收得到。”
  这是个不妨一试的办法。可是就算收得到,一来一往,也得十天功夫,而她是恨不得即时就能知道,洪钧到底病了没有?
  自她的脸上,小王妈猜到了她的心里,因而又作了一个建议:“关帝庙的签灵得很。小姐倒去求校签,问一问。”
  “不必!”蔼如又不愿涉于张皇,“我想这两天总该有信来了。”
  话虽如此,到底放心不下。她用那副“月老神签”,焚香虔祝,占得第五十签。一看签条,蔼如大吃一惊,手脚发冷了——签文是:“虽有善者,亦无如何矣!”明明是说:洪钧病势凶险,虽有名医国手,亦救不得他的命!
  怪不得不来信!她这样想着,脑中顿时浮起洪钧逆旅卧病,瘦骨支离,奄奄一息;既无亲人,亦无憧仆,在雨夜三更,一灯如豆之中,等待阎王的催命符到的景象。接着视线模糊了,眼眶一阵发热,涌出很久没有流过的泪水。
  就在这时候,仿佛听得叩门的声音。拭一拭泪,定一定神,侧耳听时,果然不错,不但有叩门的声音,还有说话的声音:“蔼如姊姊,怎么这么早就睡了?”
  是霞初!她惊觉到满脸泪痕,急忙答道:“睡了,睡了!不要进来!”
  可是答得嫌晚了;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蔼如急忙背过脸去,而泪痕已落入霞初的眼中。
  “来得不巧!”霞初的声音中,含着无限的歉疚,“刚是你不愿人打扰的时候。”
  这句话恰好说到蔼如心里,立刻便有种知遇之感,同时也撤除了心中的藩篱,“你来得正好!”她转过脸来说,“我心里烦得很!”
  霞初历尽坎坷,饱尝辛酸,深知她此时的心境。她所需要的是一个充分同情她的遭遇,能倾听她的申诉,并且全心全力为她分忧的人。自己不见得能替她分忧,但既然她不讨厌,就至少可以让她有个发泄的机会,因而鼓励地说:“蔼如姊姊,你把你心里的烦闷说出来,说出来就好过了。”
  “刚才我求了个签,很不好!”蔼如说,“小王妈猜得不错,一定是病了,恐怕病得很重!”接着便将求得的那支签文,解释给霞初听。
  霞初听得心惊肉跳;但一开始便定了主意,非推翻她所求的那支签不可!“月下老人只管人婚事,不管人生病。你求的这支签,一定不灵。”她自告奋勇地说:“我来替你起个牙牌数。”
  牙牌现成,“哗啦啦”一声倒在桌上,霞初很熟练地洗了一阵,然后将三十二张牌一字排好,分成几段翻开——是副极烂的牌,除了一个对子,什么名堂都没有。
  “对子是三开不是?”
  “不要紧!”霞初很轻松地说:“牙牌数要后面好,头一副‘下下’没有什么要紧。”
  谁知道第二副也是“下下”!这是霞初怎么样也想不到的。唯其如此,越发紧张,心想再来一个“下下”,万事休矣!因此,洗牌的手都有些发抖了。
  “莫非是我欠诚心的缘故?”她先自己引咎,为推翻自己所起的牙牌数作个伏笔。然后眼观鼻、鼻观心地默祷:“天灵灵,地灵灵,菩萨千万保佑!”
  祷完翻牌,第一段翻开八张,一开头便是梅花、么五、红九这三张牌连在一起,凑成一副“巧合”;蔼如不由得欣慰地说:“有四开了!”
  翻齐细数,一共十开是“上中”;霞初笑逐颜开地说:“贵人扶持,危而复安!”
  “你怎么知道?”
  蔼如知道她熟于牙牌数,但她不甚识字,只记得系于每课之下,要言不烦的两三句话,而不知其详。所以自己开抽斗找出一本名为《兰闺清玩》的书来,内中就收有牙牌数,翻到“下下,下下,上中”一课,果然占得“贵人扶持,危而复安”;课文是一首七绝:“一文羞涩阮囊钱,心事还如百沸煎;且喜分金逢鲍叔,教人肝胆足图全。”
  这可以猜想得到,没有信的缘故,是阮囊羞涩,心绪不佳。这话不必对霞初说,只告诉她:“三爷没有生病。”
  “是啊!我也在这么想。万一病了,上海、苏州那么近,为什么不回苏州去将养?就算在上海,亦总有他家的人在身边照应,用不着替他担心。”
  这个说法很有道理,而且是极浅近的道理,蔼如奇怪自己何以见不到此?再想一想,不由得脸上发热。她平日颇以能“提得起、放得下”自负,不想一涉私情,意乱神迷,方寸之间有这样深的蔽塞,不能不感觉惭愧。
  ※        ※         ※
  第二封信终于来了。接到手里,蔼如并不怎么高兴,甚至可说有些失望。因为薄薄地,已可料定不会超过三张信笺。
  打开来一看,比估计还少,只有两张八行字。洪钧说他发了前一封信的第三天,就回苏州了,因为洪老太大的“宿疾复发”。所谓“宿疾”不是中风,是哮喘。这就是他久久没有第二封信的缘故。
  公事当然延搁下来了。洪钧在信中说,“两月归期已成虚愿”,看样子四个月也回不了烟台。接下来便是问问蔼如的近况,措词很简单。作为一通问候的信来说,是尺读中的隽品;可是施之于蔼如就不免嫌冷淡了。
  看完信,她倒抽一口冷气。但有上次那种近乎自寻烦恼的经验,这一次她比较聪明了,也比较冷静了。
  霞初当然关心,但也深具戒心。她知道蔼如是非常好强的性情,如果洪钧的来信是可以公开的,她一定自己会说;倘或不说,最好不问。
  这样又过了一个月,才有第三封信来。这封信比较长,说是因为公事忙,无暇写信。又谈他自己的“前程”,说要用功,还应该在苏州,因为“友朋切磋之乐”是烟台所得不到的。又说他深知蔼如对他的期望,所以一定也希望他能住在便于用功的地方。言下之意,似乎不打算回烟台了。
  对于这些话,她都从宽处去想,愿意承认洪钧的打算不错。只有一点,她耿耿于怀,丢不下、抛不掉,洪钧竟未提起,她何以不给他回信?
  “罢了!”她终于抛却心事,自语着,“缘份尽了,不必强求。”
  先还想写封回信,表明怀抱;再想想,既已缘尽,何必多事?连回信都不必写了。
  她自己以为很看得开,旁人亦看不出她有何心事。唯独关怀特深的霞初,冷眼旁观,发觉她确实有些与往日不同的变化。变得比较沉默,比较爱一个人想心事——好几次霞初发觉她一个人坐在窗前,遥望着茫茫无际的海水,眉宇间有着无可言喻的淡淡哀怨。也有一两次目光迷茫,定睛仰视,好半天不动,还带着些傻兮兮的微笑,那种神游八方,对眼前的一切仿佛都视若无睹的神情,让霞初着实有些害怕。
  这便害得霞初也上了一段解不开的心事。她一个人想过,想到海关上去打听打听洪钧的近况,甚至还想请测字的王铁口代笔写信给洪钧,可是都只是想想而已!因为她太了解蔼如了,这种做法都不是蔼如所喜欢的。
  因为同样的理由,她亦不敢跟小王妈谈她对蔼如的忧虑。这样到了榴花照眼的时候,终于来了一个可与深谈的人:潘司事。
  ※        ※         ※
  潘司事的近况很不错,这一趟回到烟台,越发带点衣棉还乡的意味。捧出来四百两银子,仍旧由霞初交给蔼如,拔还一部分欠款。照潘司事的估计,早则年底,迟则开春,他一定可以积到足够的钱,为霞初恢复自由之身。不过,霞初没有将这话告诉蔼如,怕引起她的感触。
  “光是我们好也无味,要大家好才好!”霞初叹口气,将洪钧对蔼如由冷淡而无形中断了交情的经过,尽她所知道的,所能想象得到的,都说了给潘司事听。最后是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我实在想不通,蔼如这样的人品,对他又是那样子情深义重,不知道洪三爷是怎么鬼迷心窍,竟会这个样于!”
  “或者真是缘份尽了!”潘司事无可奈何地答说:“如果蔼如抛得开,就抛开吧!”
  “哪里抛得开?我说件事你听,有一天下午忽然发现她不见了,四处找找不着,大家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到了黄昏,她回来了,问她去了哪里?她说到什么地方去看梨花去了。后来我悄悄埋怨她,怎么忽发雅兴去看梨花,也不跟家里的人说一声。她告诉我说,那里是洪三爷第一次看到她的地方。你想,她嘴上不说,心里何尝有一时片刻抛得开姓洪的?”
  “孽缘!”潘司事咬一咬牙说:“只有狠心不管。管不下来的。”
  “怎么呢?”
  “还不是那个死结!洪三爷大概也看透了,将来决没有圆满的结果,倒不如趁早撒手。俗语说的‘长痛不如短痛’,就是这个道理。”
  “果然是这样的心思,倒也不是不能摆在台面上说的。二爷,”霞初急切地说:“你今天就写封信到苏州,问一问洪三爷,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忙!”潘司事答说:“明天我先到海关上去打听清楚,看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洪三爷的境况我很知道,他是不会赋闲的。这里的差使虽不好,也不坏,如今人浮于事,要觅这样一个差使,还真不大容易呢!”
  “说得不错。不过,何必明天呢?”霞初呢声推着他说:“去嘛!譬如去看朋友,今天就走一趟!”
  潘司事实在懒得动,经不住柔情笼络,只有乖乖地离了望海阁。这一去直到很晚才回来,满脸通红,酒气熏人,快到醉的地步了。
  “信也不要写了,我亲自去一趟。当面锣、对面鼓问个一明二白,你总可以交代了吧?”
  霞初不知他说的什么?“醉话连篇!”她绞了一把手巾让他擦脸,又去冲了一碗酱汤让他醒酒,然后一句一句细细问他,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原来牛八爷从天津到了烟台,是要转道上海,去办货收账。不想旅途感受风寒,虽以痊可,而体力未复,不胜跋涉。货可以不办,账不能不收,只好委托潘司事代他去一趟。有此机会,自不妨绕到苏州,专访洪钧,去为蔼如作一次“殷勤探望”的“青鸟”。
  “这倒巧!”霞初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后天。”
  “几时回来?”“总得半个月到二十天的功夫。”潘司事说:“你去问蔼如,要不要写封信?我替她带去。”
  霞初答应着,很高兴地去了。再回到潘司事身边时,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却是只字全无。
  “怎么回事?”潘司事问道:“为什么不开信面?”
  “她不肯写信,说没有什么好写的。我劝了半天,她说前些日子做了两首诗,要嘛拿给他看看!”
  “真妙!”潘司事笑着说了这一句,脸色又转为不以为然,“他们做的事是很风雅,就是牵丝攀藤,不大干脆。”
  “你少批评人家。快拿这两首诗讲给我听听。我问她,她不肯告诉我,只说你看得懂,请你讲给我听。”
  “这就是牵丝攀藤不干脆!我说得一点不错。”
  潘司事一面说,一面抽出诗篇来看。只见题目叫做“遣怀”,下面有一行小注:“集玉谿生句”。集的两首七绝。第一首是东韵:
  二年歌哭处还同,来是空言去绝踪。
  刚默念得两句,潘司事蓦地里一拍大腿,失声赞叹:“妙极了!天造地设有这么一句。”
  “吓我一跳!”霞初白了他一眼,“讲嘛!什么意思?”
  “第一句是说,两年相处,哀乐相共。第二句是说洪三爷说了回来不回来,一去就此不归,岂不是‘来是空言去绝踪’?”
  “还有呢?”
  下面两句,对霞初来说,亦嫌触犯忌讳,潘司事只好不讲而念:
  神女生涯原是梦,自今歧路更西东。
  十四个字,霞初只听懂了三个。因而问道:“什么‘原是梦’?”
  她没有听懂“神女”二字,潘司事正好不提。他的解释是:“蔼如的意思是,眼前过的日子,今天不知道明天会遇到些什么人,就像做梦一样。可是自己喜欢的人,倒是各自西东,明明白白地分手了。”
  “喔,”霞初很感兴趣地问道:“诗中是说她喜欢洪三爷?”
  潘司事为她一语问倒了,想了一下才能回答:“有那么一点意思,不过不太明显。”
  “有那么一点意思就行了!”霞初很高兴地,“再讲第二首给我听。”
  第二首集的是尤韵。潘司事默念了一下,觉得音节比第一首来得流亮,忍不住便念响了:
  朱栏画阁几人游,更醉谁家白玉钩。眼道相思了无益,他生未卜此生体!
  “这首诗很决绝!”潘司事很有把握地说,“蔼如决定不理洪三爷了!”
  霞初一惊,急急问道:“怎么呢?”
  “你看后面两句,‘眼道相思了无益’,是说想念也是白想,一点好处都没有。最后一句,更加明显,‘他生未卜此生休’,‘他生’就是来生;来生怎么样不知道,今生今世是到此为止,姻缘没有希望了。这个‘休’字下得很重,那种意味好比一个人豁出去了,顿一顿脚,说一声:‘算了’!”
  “真是这样说?”
  “我骗你干什么?”
  霞初的脸色越发阴郁了。怔怔地想了半天,忽然如梦初醒似地说:“你刚才讲的是后面两句;前面还有两句,怎么不讲?”
  这一下又将潘司事难倒了。他不是不讲,而是不甚明白词意,讲不出来。此时霞初逼着一问,无可闪避,只好抓着头皮,用心参详。
  “我有点懂了!”他说:“‘朱栏画阁几人游,更醉谁家白玉钩?’是揣测洪三爷现在的情形,好像有点怪他在什么繁华地方跟朋友吃花酒;而且另外结了相好,有点吃醋的味道。”
  “那就对了!”霞初双手一拍,眉目顿时舒展,“如果她真的拿洪三爷从心上抛开了,还吃什么醋?譬如你,倘或说在营口另结了相好,我能不吃醋吗?”
  “这倒也是一个说法。”潘司事不能不表同意。
  “就是这个说法,只有这个说法!”霞初显得异常有信心地,“过几天你见了洪三爷,问他,是不是这样的意思?”
  “好了,算你有理。”潘司事忽然问道:“明天空不空?”
  “什么空不空?”霞初答说,“我一天什么时候空闲,什么时候忙,你还不知道?”
  “不是问你人,是问地方。”潘司事说,“如果明天晚上地方有空,我想请牛八爷来玩玩。”
  “请客不行。明天晚上,楼上楼下都早定出去了。”
  “那——”潘司事踌躇着拿不定主意。
  “你们到别处去玩好了。”霞初很体贴地说,“你来叫我就是。”
  ※        ※         ※
  潘司事听霞初的话,挑了一家梨香院请牛八爷吃花酒。入席先“叫条子”,他毫不迟疑地提笔在局票上写明“望海阁霞初”。
  望海阁离梨香院很远,所以别人的“条子”都到了,唯独不见霞初的影子。潘司事知道路远,霞初或者有客绊住了身子,一时来不得。处处体谅,心便不急。反而是牛八爷望眼欲穿;因为他已听潘司事说过,与霞初有嫁娶之约,渴望一见,只不断地问:“怎么还不来?”
  问到第五遍,只见门帝一掀,影绰绰一条人影,便有人大声说道:“那不是来了!”
  潘司事做主人,背门而坐,扭回头去,只眼风扫了一下,看到阿翠,她有时也伴霞初一起出门,有她就不错了,便对牛八爷笑道:“你好好看吧!”
  牛八爷便瞪大了眼张望,脸上现出十分惊异的神色。潘司事方在奇怪,有人喊了起来:“那不是李蔼如?”
  潘司事急急回头去看,可不是蔼如?她正含着笑,袅袅行来,秋波到处如春风拂面。潘司事又惊又喜又不安;在他的记忆中,蔼如肯这样委人以词色,似乎不曾有过。
  “你怎么来了?”
  “我替霞初出局。”蔼如答说,“她有点头痛,我怕她吹了风不好,不让她来。可是二爷招呼,又是做主人,怎么能不来?想一想,只有我替她。二爷,几位都没有见过,请你替我引见。”
  牛八爷是直性子,听她一说完,便翘起拇指,大声嚷道:“潘二哥,你真不含糊!花街柳巷玩儿到你这个地步,可真够了火候了!”
  听得这几句话,潘司事脸上像飞了金一般。想想蔼如是何等人物?达官巨贾,虽撒千金,难博一笑,如今是这样地替自己做面子,不由得满怀感激,只不断地笑着说:“谢谢!”
  蔼如知道他是谢她,但不宜承认,否则就会害他惹人笑话,因而看着牛八爷说:“谢谢夸奖!不敢当。”然后转脸问潘司事:“二爷,这位想来就是你常提起的,极义气、极爱朋友的牛八爷?”
  “是啊!正是牛八爷。”
  于是蔼如裣衽为礼,殷殷致问,又逐一请教了座客的姓氏,然后敬了一巡酒。应尽的规矩一一做到,再坐片刻,方始告罪辞席。
  就这一面之识,牛八爷对她已赞赏不绝。席散之后,跟潘司事商量,打算借望海阁请客,问潘司事的意见如何?
  “那是个有钱就可以去的地方,她绝不会不欢迎。不过,”潘司事很含蓄地提醒他,勿作奢望,“名花有主了。”
  “喔,跟谁相好?”
  “是我们苏州的一位才子,姓洪,是替潘观察办文墨的。”
  “佳人应该配才子。”牛八爷说,“这没有什么!我心里有数就是。”
  “好!你哪天请客?我回去先代你关照一声。或者今天就去开个盘子。”
  “今天太晚了,而且你明天要上船,不必再陪我了。明天下午我自己去吧!”
  言讫分手。潘司事一回望海阁,自是直奔霞初的房间。只见她正在替他收拾随身要带的行李,行动俐落,丝毫不像身体不适的样子。
  “你不是不舒服吗?”
  “没有,蔼如特意那样说的。”她拉着他的手并排坐下,“蔼如说,我们将来是结发夫妻;所以,在你的朋友面前,我最好不要抛头露面,免得留下一个话柄。”
  “原来她替你出局是这么一个道理!”
  “她说的话实在不错,不能不叫人佩服。”
  “岂止佩服,应该感激!”潘司事是由衷之言,“我这趟去,非要拿她的大事办出一个结果来不可!”
  ※        ※         ※
  结果是带回来一句话,一封信。洪钧的一句话是:“我决不负蔼如!”一封信密密封固,只有蔼如才看得到。拆开来方知是投桃报李的四首七绝,一般是集的李商隐诗。
  看第一首便觉触目惊心:
  上尽重城更上楼,天河迢递笑牵牛。未容言语还分散,埋骨成灰恨未休!
  这是为了答复她的“直道相思了无益,他生未卜此生休”而发的怨苦之词。上两句是说他一样也在害相思;下两句表示蔼如不容他解释误会,遽而决绝,在他是死也不甘心的。
  就这一首诗,便使得蔼如化恨为怜了。按捺住鼓荡不定的一颗心,再看第二首:
  雾畹春多凤舞迟,佳辰长短是参差。悠扬归梦惟灯见,来信河梁是别离。
  第一句不甚了了,但合第二句一起看,大致可以意会,是说彼此之间,机缘不巧,好事多磨。第三句的“归梦”当然是指梦回烟台而言;唯其夜夜在梦中相聚,所以不信已经别离,或者反疑醒时是梦。那种疑幻、迷离惝忄兄、全不分明的感觉,可真是为情颠倒了。
  蔼如反复念着“悠扬归梦惟灯见”这句诗,不由得便在脑中浮现了洪钧“一千遍捣枕、一万遍捣床”,辗转反侧,为情所苦的景象,心酸酸地只是想哭。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既然如此,何以不回烟台?想到他怨忽于“未容言语还分散”,料定下面的诗,必是他解释的“言语”,急急又看下去:
  未知何路到龙津?浪迹江湖白发新!空记大罗天上事,枉缘书札损文鳞。
  途看之下,蔼如只懂得两句。“浪迹江湖白发新”有着感叹于岁月蹉跎,时不我待的意味。“文鳞”是用的尺鲤传书的典故。这句诗就字面解释,是说白白写了一封信,引伸其意便是不如不写;或者所以不写。
  写信无用的原因是在第一句和第三句上。蔼如不知“龙津”作何解?查了好些书,才知道龙津就是龙门。这一下,豁然尽解了。
  科举得意,犹如“鲤鱼跳龙门”,所以说“一登龙门,身价十倍”。而且试院的正门,就叫“龙门”,这也是蔼如听洪钧谈过的。所谓“未知何路到龙津”,与下句合看,自是一种“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警觉。至于“大罗天上事”,在这里当然是指殿试以后的风光而言。想到上一科的乡试同年,金殿胪唱,春风得意徒然羡慕而已。此所以为“空记”。
  想到这里,她完全了解了洪钧“来是空言去绝踪”的原因,只为两榜未曾及第,一切无从谈起,故而远远避去,连信都不写,写亦无用。
  到此算是彻底谅解了,同时也心平气和了!只有为洪钧感到委屈的一种难宣的抑郁,叹口无声的气,再看最后一首:
  彩服何由得尽同?雪霜多后始青葱。
  念到这一句,大受鼓舞,她不自觉地伸一伸腰,扬一扬眉,再看下去:
  天涯海角同荣谢,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二十八个字,在蔼如是无比的安慰。前两句是为洪钧想,可以放心了。虽有牢骚,并未颓废;而且他也想通了,人世科名,穷通富贵,各有迟早,何得尽同?唯有不堕志气,不废所业,经得起风霜雨雪的磨练,则自有青葱发皇之日。
  后两句是为自己想,可以放心了。“天涯海角同荣谢”,无异海誓山盟,哪怕在天之涯海之角,终归要在一起共患难,同甘苦。她记得洪钧乡试那一年,从江宁寄来的四首诗,最后一句集的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那不过是指两情相感,而这相通的一点灵犀,是说她应有彼此祸福,乃至生死相共的默契。
  “难怪他不写信!原来他是这样想。”蔼如不自觉地自语着,将那张涛笺细心折好,放在紫檀嵌螺甸的首饰箱里。
  就这时听得“呀”然一响;心无旁骛,已忘却身在何处的蔼如,不觉一惊。转脸看时,原来是霞初在推门。
  “我在外面等了好半天了!”霞初满面含笑,显得异常快慰地。
  “怎么不进来呢?”
  “我怕打扰你,不敢进来!”霞初带些顽皮的神态,“这下可放心了吧?我在外面张望,只看你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发楞,到最后可是又抹眼泪又笑,也不知怎么回事?反正只有你自己知道就是了!”
  蔼如脸一红,羞涩地笑着问:“怎么说我抹眼泪,我自己都不知道。”
  “谁知道你自己知道不知道?”霞初一眼瞥见桌上一块湖色杭纺手绢,赶紧捡起来捏一捏,振振有词地说:“喏,证据在这里!看你用的这块手绢儿,可不是湿的?”
  这可赖不掉了。蔼如笑一笑不再多说,只问:“潘二爷还没有回来?”
  潘司事一下船,就为特地去迎接的牛八爷截住了。他先派人拿行李和洪钧的信送了回来,又写张便条附上,也就是转告洪钧所说的不负蔼如的那句话。他自己还跟牛八爷在谈事,可能今夜不会回望海阁。
  “他不回来最好。”霞初笑道,“今晚上我们一床睡,聊它一个通宵。”
  “发疯了!有什么聊不完的,要聊一夜?”
  “聊你的三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