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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相初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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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华夫人盘算得差不多了;这一阵风雨,来得更好,她叫阿楚传谕内侍:“天气突变,皇上受寒不豫;召黄门侍郎元岩带同御医进殿侍疾。”
门下省黄门侍郎是最亲近皇帝的大臣,侍从左右,掌管宫内庶务;深夜召唤,不足为奇。而且随扈在仁寿宫的元岩,素性耿直,足以托付大事。宣华夫人认为这样做法,是最妥当的。
半个更次过去,阿楚来报:元侍郎到了。
她在大宝殿一角接见元岩,摒退御医和宫女,神色肃穆地轻声宣示:“奉旨:‘叫柳述连夜把地伐接来。’”
元岩神色大变,张口结舌地无以为答。
“元侍郎请坐,”宣华夫人换了一种语气,自己先坐了下来。
这使元岩的心情稍稍得以松弛。“贵人有话请吩咐!”他躬身回答。
“你看我的脸!”
元岩极谨慎地抬头看了一眼,惊疑地说:“贵人负伤了?”
“是太子所伤。”
“喔,喔。元岩愚昧,请贵人明示!”
“一时无法细说。我奉了密旨,责任重大;只有请元侍郎,秘密传与柳尚书,依旨遵行。你是陛下的老臣,我不用多说。元侍郎!”宣华夫人翩然而起,敛衣下拜,“千钧重担,我交给你了!”
元岩仓皇下跪,磕着头说:“元岩尽忠报恩,决不负付托之重。”
于是,元岩起身出殿,命令御医留在大宝殿外,等皇帝醒了,听候召唤诊脉。这是遮人耳目之计;他吩咐完了,悄然离开大宝殿,摒绝从人,独冒风雨去见柳述。
自梦中被唤醒后的兵部尚书柳述,听得元岩的密语以后,真是又惊又喜。他是驸马,皇帝最宠爱的女婿;在郎舅之间,他亲近“大哥”——他做过废太子勇的亲卫,对于“二哥”——太子广,另有一种不便明言的嫌隙;他的妻子,美而贤的兰陵公主,是帝后最宠爱的小女儿,杨广曾想将她下嫁给他的妻舅萧,皇帝已经答应了,却又不许,而以柳述尚公主。因此杨广深恶这位妹夫——柳述一直为此不安,现在好了!因为,“大哥”将重为太子。
在政治上,柳述跟尚书左仆射杨素几乎是不两立的政敌。他自恃才气以及皇帝的宠婿的资格,一向藐视位高权高的杨素,而杨素是太子广的心腹。
然而他终于敌不过杨素。当召废太子勇的敕书,由快马递送京城时,杨素已得到密报,深夜叩谒东宫。
“太子!”他手指着宫外驰道说,“密使已赴京城。”
“去干什么?”太子问。
“召幽禁已久的庶人——太子,你的长兄。”
一向深沉、喜怒不形于颜色的太子,倏然动容。“圣躬不豫,何以有此乱命?”太子的声音,失去了惯有的从容,“莫非有人矫诏?”
杨素摇头不以为然:“没有人敢,决不敢。”
“那么,是陛下有——?”
“自然有易储之意。”
太子的脸色慢慢变得阴沉狞恶了,但杨素却格外谦恭。
“仆射!何以教我?”太子离座问说。
“当断不断,反受其害。”杨素轻声回答。
太子突现不测的微笑,似乎有深获我心的意思;他负手走了几步,站住脚说:“仆射,请先回去安置,听我的消息。”
“是!”杨素退了出来,他脚步蹒跚,耳目却极灵;听得太子召张衡的命令,知道太子另有打算。
张衡是太子的第一号亲信。当太子在藩时,由河北行在拜并州总管,转牧扬州,张衡一直跟随左右。夺宗的密谋实现,张衡拜为东宫官属的右庶子,但仍领门下省给事黄门侍郎;这个兼职,使得他具有与元岩同样的权力,能够出入宫禁,能够指挥天子侧近的警卫部队;此外,精壮的东宫士卒,实际上也由他在统驭指挥。
因此,张衡三更奉召谒见太子,四更就已部署完成,可以开始行动了!
宫女们都被悄悄唤醒,在雪亮刀锋指迫之下,一个个噤若寒蝉地被驱入远离寝宫的空屋中。整个大宝殿被包围了,东宫士卒扮成宫女;但翠绿丝绦上挂的不是香囊粉袋,而是锋利的白刃——寝宫之内,严禁警卫士卒进入,所以故意易服,作为掩护。
宣华夫人所担忧的“不测的变局”果然出现了!而她毫无所知;她刚刚进入梦中,正梦入烟水江南路。
大宝殿中,张衡的足步极轻,仍旧把皇帝惊醒了;他听出是男人的脚步,厉声喝问:“谁?”
张衡猝不及防,震于天威,不自觉地站住了脚。
“谁?”皇帝又问。
调匀了呼吸的张衡答道:“臣张衡侍疾。”
一听是张衡,皇帝想起太子的忤逆,多由东宫官属不能尽职所致,恨不得立刻传旨处死;然而在这时候,他不能不暂且容忍。“快退出去!”他用平静的声音提出警告:“擅入寝宫,你太不检点了!”
“臣奉太子之命,有机密要事,面奏陛下。”
“奉太子之命?”皇帝疑虑更深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事机紧迫,不容耽延。必须面奏陛下,恭请宸断。”
皇帝知道了,这必是太子得到风声,深恐废立,遣张衡来求情。哼!皇帝在心里冷笑;决定先敷衍一下。“好吧!”他说,“太子有什么话,且先说与我听,再作道理。”
于是,张衡俯首直趋御榻;抬头一看,榻后屏风,伸出一只细白如女人样的手,仿佛悬在半空里,久久不动。
张衡定睛注视着。他无视于皇帝,而皇帝却从他眼中直看到他心里。“宣华!”惊悸的皇帝突然狂喊。
凄厉的残响未终,那只细白的手轻轻跌落;张衡像只猎犬样直扑皇帝,伸双手紧扼他的喉头。
皇帝挺身挣扎,其势猛烈,不像个衰病的老翁;灰白的脸,一下变成猪肝似的紫红色;眼珠努出;喉间挤出嘟噜、嘟噜的怪声。这一切都是张衡所从未见闻过的,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发软,无法捏断皇帝的最后的一口气。
于是,那只细白的手又出现了,紧紧地握着,有力地挥动着……
忽然,眼前一阵大亮,闪电划过,随后是一声暴雷,震得大宝殿嗡嗡作响。“要遭天谴了。”张衡的心在发抖,双足一软,跪在御榻前面。
他的手,自然是松开了,可是皇帝也不会再动了!
喧哗的雨声如沸腾的抗议;砰然一声,大风排闼直入,卷起重帷,摇动烛焰,呼呼地向瘫作一团的张衡咆哮发怒。接着,禁钟初动,低沉悠远,仿佛向天下一百九十郡、一千二百五十五县的黎庶报丧:皇帝宾天了!
杨广徐步出现。“建平!”他叫着张衡的别号,伸手相扶,“请起来!”
“太子!喔,不,陛下!”张衡俯伏在地上,期期艾艾地说,“臣张衡叩贺!”
“请起来,请起来。建平!你我富贵不相忘。”
“臣不敢。臣无功足录。”
“快起来!”杨广不耐烦了,“国有大变,你还像狗样趴在地上,这算什么?”
张衡如梦初醒,想起还有许多大事要办,挣扎着站了起来;把从御榻上摔落的漆枕放回原处,然后取一床黄罗夹被,盖没了大行皇帝的遗体。
“‘遗诏’呢?”杨广问。
“臣已准备了,在臣身边。”张衡答。
“放到该放的地方去。”
“遵旨。”张衡把三道伪制的遗诏,放入金匮玉匣。
于是杨广在东宫召集群臣,涕泗横流地宣布大不幸的凶闻,一时抢天呼地,莫不号啕大哭。
“请太子节哀顺变!”群臣之首的上柱国尚书左仆射越国公杨素,收泪发言,“国不可一日无君。伏乞开读遗诏,顺天应人,即登大位。”
杨广含泪点头,跪在群臣之前。张衡肃然侧立,开启金匮玉匣,宣读“遗诏”:
第一道:兵部尚书柳述、黄门侍郎元岩,心怀叵测,暗蓄逆谋,逮交大理寺严讯议罪——等张衡刚读完这道“遗诏”,群臣还在惊愕之际,东宫士卒已把柳述和元岩掩住嘴拖了出去。
第二道:庶人勇,人神所弃,赐死。
第三道:说“皇太子广”,“仁孝著闻,堪成朕志”;如果“内外群臣,同心戮力,以此共治天下,朕虽瞑目,何所复恨?”又嘱咐:丧礼“务从节俭,不得劳人。诸州总管刺史以下,各率其职,不须奔赴。”
“呜呼!敬之哉,无坠朕命!”张衡拉长了声调,摇头晃脑地终于念完了他自己的得意手笔。
于是在群臣拭干眼泪,手舞足蹈的欢呼声中,杨广即位,自定年号为“大业”。
于是,一个物欲极重,而强自矫饰的独夫富有天下,纵欲惟恐不足的荒谬疯狂的时代开始了!
于是,一个仁人志士,自救救人的时代也开始了!一七月的关洛道中,一片荒凉。在李靖看,有生气的只是他所骑的那匹白马,马蹄敲打着坚硬的黄土地面,单调的声响,更增添了几分凄凉寂寞的意味。举目望去,大地如死,人,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人!”李靖在心中感叹地自答:“这年头随时随地可死!”死于开运河、营宫室的沉重的劳力压榨,死于师出无名的征高丽,死于饥馑,死于瘟疫……
自一早离开东都洛阳,整天水米未曾沾牙——年岁荒得连打祭的地方都不容易找到;天色不早,今夜的宿头不知在哪里?一身衣服,被汗湿透了又干、干了又湿,已不知几次!喉头尖辣辣的,干涩得连唾沫都没有了。马,不住地扬一扬头,发出短促的嘶鸣;李靖知道它在向他抗议;他亦早该有它的一份清水与饲料了!
“可怜,”他拍拍马的脖子,叹口气说,“唉,你也是生不逢辰!”
忽然,隐隐传来一阵锣声,李靖抬头看去,发现远处有一片房屋,顿觉精神一振。“快走吧!”他对马说,“有了人家,总可以弄点吃的、喝的!”
于是他微叩马腹,放辔头跑了下去。一进镇甸,大路北面就是一家小店,他下马喊道:“店家、店家。”
“客人干啥?”跑出来一个面黄肌瘦的伙计,有气无力地问。
“这会干啥?住店。”他说,“先把马鞍卸下来,好好给它上料……”
“对不起,你老!”伙计打断他的话说,“我们这儿没有什么吃的,你再赶一阵吧,十五里外,有个大镇,那儿好得多。”
李靖大为失望。“那么,”他问,“井水总有吧?”
“嗯,嗯,”伙计迟疑了一会,慨然答应,“好吧!你请等一等。”
过了好半天,伙计拎来半桶混浊的井水,一只破碗。李靖先舀了一碗,摆在那里等它沉淀,又解下皮袋灌满,然后饮了马。等那碗水稍稍澄清,他一口气喝了下去,味如甘露,美极了。
“多谢,多谢!”他取一小块银子酬谢了伙计,牵着马慢慢往西遛了过去。
不远,一处广场,一群人围着两个胥吏,一胖一瘦,却都是满脸凶相。另外有一名地保,抱着面锣,愁眉苦脸地站在旁边。
李靖倒要听听官府又有什么花样,路上也好注意。于是,在一棵歪脖子树下系好了马,站在人群后面细听。
“大家听清楚了没有?”瘦的那个胥吏,嗓门很大,“我再说一遍,皇帝行幸江都,龙舟要人拉纤,每家出妇女一名,老的不要,丑的不要,要十六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平头整脸的。限三天以内,到县城报到。这是皇命差遣,谁要耽误了,可当心自己的脑袋!”
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嗡嗡的声音,每个人都在小声埋怨,但眼中都流露了深沉的怨毒。
“我家没有年轻妇女呢?”忽然有人大声发问。
“你没有长耳朵?刚才说过了,出钱也行。”
“钱也没有呢?”
“哼!你命总有吧!”
“对了!”发问的人,立即接口,大声答说,“命我有。就剩下一条命了!”说完,狠狠地往地下吐了口唾沫。
那胖子胥吏,立刻一抖手中铁链,瞪着眼骂道:“他妈的!你这是干什么?”
“我吐我自己的唾沫不行吗?”理直而气不壮,已大有怯意了!
“你还强嘴。”胖子粗暴地叱斥,然后拿眼去看他的同伴。
瘦的那个大概是头儿。“这家伙不要命,还不好办吗?”他阴恻恻地说了这一句,向胖子微微使了个眼色。
那两人是狼狈为奸惯了的:胖子狞笑着一甩铁链,往那人当头就砸;瘦的更坏,伸一条腿在那人身后,等他惊呼着踉跄后退时,正好绊倒在地上。胖子起右脚踏在他当胸,一链子下砸,立刻打晕了过去。
旁观的都是敢怒不敢言。有那年长的,陪笑讨情,让胖子一掌推个跟斗。
血脉偾张的李靖,再也忍不住了,决心宰了这两个虎狼恶吏,悄然拔剑,剑起数寸,发觉有一双手按在他手上。
李靖转脸去看,有个中年道士以极轻但极清晰的声音说:“匹夫之勇,不可!”
这一下提醒了李靖,惹出麻烦来,耽误行程。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按剑归鞘,投以服善受教的深深一瞥。
他亦不再看下去了,退身出来,解马赶路。这些惨剧,十二年来,他看得太多,太多;最叫他忘不了的是,大业七年,为征高丽,在山东东莱海口,建造三百艘战船,自督造的官吏至工匠、民夫,昼夜站在水中,自腰以下,溃烂生蛆,那才真叫是伤心惨目!
“匹夫之勇,不可!”他默念着那道士的话,再一次激励自己,匹夫之勇,妇人之仁,都无用处——动心忍性,从根本上去点他一把火,才是正办。
忽然,一阵清脆的銮铃从身后响起,回头望去,一匹枣红小川马,驮着那中年道士,正得得地赶了下来。
“前面那位仁兄,请等一等!”道士在马上大喊。
李靖不知他是什么路道。但料想他不致有何恶意,于是,勒住了马等他行近,问道:“道长有话跟我说?”
“四海之内,皆是弟兄。”道士指着前面一片树林说,“咱们到那儿,下马叙叙。”
李靖点点头,一领缰绳,往树林里跑去。等他下马,道士也到了;解下马后一个朱红酒葫芦,拔开盖子,自己先喝了一大口,跟手递给李靖。
这表示酒中无毒,李靖尝了下,是上好的河东汾酒,只是这么热的天,而且又饥又渴,喝这烈酒,不甚相宜,所以浅尝即止,把酒葫芦交还了道士,眼光却落在系在枣红马后的干粮袋上。
道士很机灵,立刻又取下干粮袋,递了过去,同时问道:“贵姓?”
“李!”李靖从袋中取出两个馍,双手一搓,弄成碎块,先喂了马,然后自己取了块往嘴里咬。
那道士的神情很奇怪,眯着眼,不断地打量李靖,仿佛在骡马市挑选牲口似的。
李靖被他看得有些恼了。“道长!”他冷冷地说,“你在我身上打主意?”
“李兄一表人才,今年二十几?”
“二十八。”他照实回答。
“二十八正走眼运。”道士伸两指指一指自己的眼睛,“就在今年、明年,李兄要轰轰烈烈做一番大事业,一举成名,出人头地。”
原来道士在看相!李靖心想,这人的一双眼太活,行迹诡秘,说不定有什么花样搞出来,不可不防,便笑道:“噢,但愿如道长所说的那样。不过,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能做一番什么样子的大事业?”
那道士先不答话,闲闲地走了一圈,用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看清了林中别无他人,才走到李靖面前,压低了嗓子说:“杨广这个昏君快完蛋了!方今天下,群雄并起,正是大丈夫成功立业之秋;我孙某相遍天下士,像你这样的骨骼,真还少见。李兄!”他停了一下,重重说出一句话,“你可得早走一条路噢!”
前半段话,李靖倒是完全同意。但说到相法,可就显得有些故弄玄虚了!难道这姓孙的道士,走遍天下,免费给人看相,就是要找个骨骼好的人来成功立业?如果没有这样的人,杨广这个昏君就可以不完蛋么?
这样一想,李靖觉得不足与言,不可与言,所以故意装作不解地问:“什么路?”
“李兄,这你可不对了!”孙道士大为不悦,“我拿一片诚心待人,你怎么跟我装蒜?”
李靖不承认,也不否认,歉意地笑一笑,把干粮袋递还给他:“多谢道长的好馍,再见吧!”
“我孙某真的就这么不值足下一顾?”孙道士的悻悻之色,毫不掩饰地都摆在脸上。
李靖有些为难,迟疑半晌,总觉得还是保留些的好。“道长!”他微显不安地说,“萍水相逢,我也不能多说什么。有机会咱们再谈吧。”
说完,李靖唱个喏,管自解马离去。刚出树林,孙道士又追上他。
“李兄!你这一去是到长安?”
李靖考虑了一下,答道:“想到长安去看看。可也不一定。”
“如果你到了长安,可千万别忘了去找我。请到东市酒楼,一问孙道士,就有我的下落,我替你引见一位最爱朋友的盖世英雄。”
听他说得这样情意殷殷,李靖慨然答应:“好!如果我到长安,一定找你去。”
孙道士满意地笑了笑,一抖手把袋干粮抛给李靖,接着在他马后拍了一掌,那匹白马载着李靖,放开四蹄,沿着官道奔了下去。
一分了手,李靖倒反有些怏怏然。在马上回忆这无意的邂逅,觉得孙道士这个人很有趣味,倒真值得交一交。又想到他所说的那位“最爱朋友的盖世英雄”,不知道是谁?他是长安以北的三原人,离开家乡,漫邀江淮,也不过是近半年的事,难道就这短短的半年中,崛起了一位英雄,而且还是“盖世英雄”,倒非会他一会不可。
因此,李靖一到长安,径向东市旅舍投宿,草草安顿了行囊,随即来到旗亭,直上酒楼,要了酒菜,闲闲地向酒保问起:“有位孙道士,你知道吗?”
一听这句,酒保立刻换了副神情,又惊又喜似的,仿佛遇见了久别的亲人。“原来你老是孙道爷的朋友!”他使劲抹了抹桌子,又放低了声音说,“孙道爷有事到华阴去了,一两天就回来。你老有什么话,尽管吩咐我,等他一回来我就告诉他。”
李靖深感扫兴,他自然不能向酒保打听什么“盖世英雄”,只好说:“没有什么,我随便问问。”
他是这样近乎冷淡的态度,酒保却殷勤得很,斟酒上菜,川流不息地来伺候。李靖此来长安,原有件大事要办,来访孙道士只是一时好奇,既然不遇,也就放开了,慢慢喝着酒,在心里盘算自己该做的事。
“‘我梦江都好,征辽亦偶然!’”邻桌的酒客朗然长吟;李靖抬头去看,那酒客红扑扑的脸,很有些醉意了,“你知道这是谁做的诗?”那人问他的同伴。
“谁的?”
“嘿!提起这两句诗,来头可大了!”
“你倒是说嘛!”他的同伴似乎很讨厌他的醉态,不耐烦地催促着。
“是当今皇上,这一次到江都去以前,留别西京宫女的诗。原来征高丽也不过是偶然之事,他这一偶然不要紧,咱们几十万年轻小伙子可就……”
“嘘!”酒保赶了过来,以手掩口,示意他“莫谈国事”,然后又指指窗外,眼有警戒之色。
李靖不由得也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的旗杆上挂着两颗人头,旗杆上血迹斑斑,殷红的是今天沾上的,紫黑的是昨天、前天的陈迹。
旗杆下,一队兵士押着辆囚车辘辘而过,须眉半白的囚犯,闭目待死,车上插着一条斩标:“斩莠言乱政犯官崔民象一名。”大家都知道,这“犯官”——奉信郎崔民象的“莠言”,只是七月初上表谏劝皇帝,不宜巡幸江都而已。
许多的酒客,包括醉酒大言的那位在内,都是黯然无语。忽然,哗啦啦一阵大响,有些酒客惊得一跳,仓皇四顾,一只绿眼睛的大黑猫正从桌上跳了下来,地下一大堆破碗。
酒保一看,双肩一耸,瞪大眼睛,盯着那猫;猫也弓起了身子,睁圆了的那对绿眼,流露出生命遭受威胁的惊恐。一眨眼,那猫箭样地往横刺里一蹿,李靖眼明手快,一把捞住,拎了起来。
大家都要看酒保如何收拾那猫。李靖却撒手一抛,纵它逃走。“算了!”他向酒保说,“我替那猫赔你的碗!”
“哪里的话。”酒保换上笑脸,“你老受惊了!”
李靖微笑不答。推开酒杯,吃了两个馍,取一块银子放在桌上,起身下楼。
“你老怎么走了?”酒保慌忙赶了上来,“耽搁在哪里?等孙道爷回来。我好告诉他。”
“不必了。”他点点头,扬长而去。
他有大事要办。回到旅舍,换了衣服,袖子里藏一个手卷,一直到相府求见丞相杨素。
“丞相吩咐了,今天不见客。”门上的人回答。
“你何妨试一试,也许愿意见我也说不定。”
“哼!”门上冷笑一声,把眼转向别处,懒得再看他。
“喏,我有名帖在此,拜烦通报。”
那人发现手中异样,一看,李靖塞到手中的,不止一纸名帖,下面还有块银子;有了门包,那就好说话了。“也罢,等我去禀长史。你候着!”说完往里走去。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那人回了出来,满面堆笑地说:“你老请坐!长史说:丞相今天本不见客,你老与众不同,只是丞相刚起身不久,有几件要紧公事得先看,怕有一会儿才见得着,请耐心坐一坐。”
显然,相府长史已有告诫:李靖是个名士,不可怠慢。那人才会这样前倨后恭。就不知杨素心目中如何想法?“如果他也这样看重自己,进言就有作用了。”李靖在想。
见
这一等,等了有一个时辰还不见动静。李靖有些不耐烦了,心里生气,杨素如此慢客,非先说他两句不可。但念头刚转到此,陡然想起孙道士的话,立刻心平气和,为办大事,这些都不该计较的。
终于,卫士递相传言:“请李郎!”
李靖从容不迫地穿过一重重厅堂,到了一处别院,卫士站住了脚,看着李靖的腰际。
他知道到了杨素接见他的地方,解下佩剑,双手捧给卫士,然后徐步登堂。
已经到了刀兵四起、天下大乱的时候,留守西京的丞相,却仍旧保持着在升平盛世都嫌奢侈的豪华排扬。李靖一瞥之间,只见两行珠围翠绕的歌伎、侍儿,环拥着痴肥如猪的杨素,他盘踞在胡床正中,一个侍儿打扇,一个侍儿捶腿,一个侍儿拭汗,一个侍儿捞住他的尺把长的白须,正用一把小牙梳替他在轻轻梳理。就在这样的脂粉丛中,杨素安闲地在处理军国大事。
他身边只有一个男人——相府的长史,执住文卷的一端,另一端在一个女郎手里,斜背着身子,不知面貌妍媸,只见极好的身段,她正用双手慢慢展开文卷,腰肢一转,李靖发现她手中还捧着一支拂尘。拂尘,只有白、黄、棕、黑四色,而这支拂尘是极纯正的朱色,鲜艳夺目,入眼令人精神一振。
杨素执笔在手,略略审视文卷,随手判押。一会儿功夫,几十卷文书,处分得干干净净。在堂前守候,冷眼旁观的李靖,暗暗佩服,他想起后汉许劭评论曹操的话,“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杨素仿佛相似。可惜,杨广是个大混蛋,只能利用他夺宗弑父,篡窃大位,却不能善用他的治世长才。
“客呢?”杨素掷笔抬眼,以重浊的声音发问。
于是,李靖不待传请,闪身出现,先略作顾盼,然后雍容不迫地踏上几步。“三原李靖,拜见丞相!”他作着揖说。
杨素是见过李靖的。那还是许多年以前,在韩擒虎家里——李靖是韩擒虎的外甥;因此,杨素以前辈的资格,只欠一欠身说:“请坐吧!药师,恕我行动不便,不能还礼。”
“不敢!”李靖告了坐,在侍儿移来的锦墩上坐下。
“药师,你我十年不见了吧?”
“十二年。”
“对了,是老皇驾崩的那年冬天。十二年不见,想不到你已名满天下,真是后生可畏!”杨素又问,“你从三原来?”
“不,从江淮而来。”
“一路上有什么见闻?”
“多得很。”李靖平静地说,“有一项古今未有的壮观,可以跟丞相说一说。”
“噢!”杨素足迹不出西京、东都,他也像一般老年人一样,喜爱听些新奇的故事,所以兴味盎然地注视着李靖。
“新开的运河,几百里都是船。”他闲闲地说。
“什么船哪?”
“龙船。”
杨素爽然若失,微感不快,但仍旧敷衍着问下去:“喔,你说的是皇帝行幸江都这回事儿。怎么样呢?”
“那实在是壮观!丞相,你想!”李靖伸手在空中画出半个圆圈,“运河里的大船,一眼望不到底。白天,两面岸上十几万背纤的妇女,赤着脚,慢慢儿地把船拉着往前走;到了晚上,船停了,几百里的水面,灯火通明,这简直就是人间仙境。”李靖一气说了下来,声音越来越高,神情越来越激昂,但到这里,突然一顿,然后凑近杨素,低声问道,“可是,丞相,你知道老百姓怎么过日子?”
老奸巨滑的杨素,声色不动,顺着他的语气问:“怎么过?”
“人吃人!”他大声地说。
“啊!”一阵娇呼惊叹,那些歌伎、侍儿都睁大了眼,看着李靖。
“老百姓没有东西来填饱肚子,只好吃人,人吃人!自己的孩子不忍吃,易子而食!”
“啊!”又一阵娇呼惊叹。那些足迹不出相府、锦衣玉食的女孩子,从未想到过,世间竟有人吃人这回事!她们起先不能相信,转念想一想却又不能不信,因为他们了解丞相的权威,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假话。
而杨素却似真的不信,神色之间,无动于衷。“药师!”他以告诫子弟的口吻说,“你的话太偏激了!”
“丞相!”李靖剑眉上扬,抗声相答,“身为宰辅,岂可不问民生疾苦?”
“你知道的,药师,我是西京留守。”杨素越发倚老卖老了,“老夫耄矣!关中以外的事儿,我可力不从心!”
李靖大为泄气,他原想动以情、责以理,激起他的恻隐之心和责任感,才好密陈大计。谁知这似蠢而猾的胖猪,软硬不吃,倒拿他没有办法了。
服
就在他这踌躇欲退之时,突然发现一对眸子,似宝石、似星星、似寒潭秋水、似夏日荷珠,美得不可方物;而在风情万种之中,却又透出凛然正气;同时,那一对眸子也会说话,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对眸子在告诉他:“说下去!该说的话,一定要说。怕什么?”
于是,李靖突然振作。“丞相,我还有几句话,要单独跟丞相谈。”他以极郑重的语气说。
杨素迟钝地点一点头,转脸向长史吩咐:“你们退下!”
长史退到屏后,卫士还在廊下,而那些侍儿们仍在,李靖顾忌着还不敢开口。
杨素知道他的心意。“这些女孩子,都是我贴身的。”他的一双左右顾视的色眼,眯成一条缝,“不要紧,你说吧!”
既然这样,李靖只好说了,他移一移锦墩,俯身说道:“丞相,我正要跟你谈关中的形势。”
从袖中,他取出一个手卷,想找个人帮忙把它展开。眼一抬,正好又遇见那对叫他惊心动魄、回肠荡气的眸子。不待他提出请求,她——红拂丽人,轻盈地踏步上前,以一双像红芽子姜的手,伸向李靖。
“多谢!”李靖把手卷交给她,执纸退身,展开一幅地图。
“‘关中形势要览。’”红拂为杨素念那图上的题字。
“嗯,喔!”杨素打了个呵欠。
李靖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他指着图讲解:“关中自古就是形胜之地,外有山河环绕,内有泾水、渭水交流。沃野千里,物产富足。最好的是四塞险固,丞相,你看!……”
“嗯、嗯。”杨素的双目慢慢闭上了。
“萧关、武关、散关、潼关,特别是潼关,为函谷道西来的入口,北面是黄河,南面是高山,成为一夫当关、万人莫敌的天险,从来就是……”
李靖突然顿住了!他发现杨素居然鼾声大起,沉沉入睡。这是多滑稽的事,侍儿们一个个掩口葫芦;李靖大窘,但更多的是恼怒!
而红拂丽人却报以抚慰同情的眼光,她提起拂尘,轻轻一甩,鬃丝拂及杨素的额际,他茫然地睁开了眼。
“一个青蝇!”她故意望一望空中,似乎青蝇已经飞去,然后微带埋怨地说:“客人在跟丞相说话呐!”
“喔、喔!”杨素眨一眨眼看着李靖,“药师,你说,关中怎么样?”
“关中四固之地,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周、秦、汉、都以关中为根据地,东向而取中原,成帝王一统之业。丞相!”李靖说到这里,稍一停顿,然后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出他最主要的一个看法,“隋朝的气运完了!”
杨素矍然,双目一睁,光芒逼人。显然,这最后一句话,到底震撼了他的心弦。
这是不测的眼光,而李靖无所惧。他原是准备来冒一次险的,冒险而无反应,变作无聊的行动,才是件乏味的事。惟有杨素肯听他的意见,他才有成功的希望。
于是,他的声音愈沉着了:“方今天下,群雄并起,但是,成大事的条件,都不如丞相。”
他停下来,等候杨素的反应,而反应是符合预期的。“说下去!”杨素威严地指示。
“是!”他逼视着杨素侃侃陈词,“丞相握关中的实权,兵马钱粮,都在丞相手里。一旦起兵,东出潼关,席卷江淮,不用三年,天下可定。丞相,这是取暴君而代之的大好机会,不可轻易错过。”
他要说的话都说了,态度和立场也都完全暴露了。这是造反!如果杨素下令要抓他,他已想好了自保的计策:挟持杨素,脱离虎口。如果不能顺手,至少杨素得偿他的命——先一掌劈开这头肥猪的脑袋再说。
当然,杨素不会那样浅薄无知,他在考虑,长时间地考虑。
内心紧张的不止李靖一个,还有那红拂丽人。她佩服李靖的见解,也佩服他的胆量——敢于如此毫无保留地说出“反叛”的话,但当她想到杨素可能会将他逮捕处死时,她对这位轩昂英俊的名士,忽然有了无端的怨恨!
“哼!”她在心里冷笑,“居然还是那样不在乎的神气?你的一条命悬在半空里知道不知道?看看倒是一脸聪明相,其实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呆子!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居然敢到这里来说!叫我哪只眼看得上你?”
骂是这样在心里骂,看却忍不住不看。他,意态舒徐地,仿佛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人情险?真是傻瓜!但傻得可爱。
这样想着,她更是目不转睛地盯在他的脸上。忽然,她意会到了自己的失态,脸一红赶紧把目光转了开去,却又猛然一惊,几乎失声喊了出来——她看到杨素微皱着眉,抬起小萝卜似的手指,拈弄着肥大的耳垂,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那是杨素动了杀机时的一个惯有的小动作。
“药师!”杨素以赞许的口吻,徐徐说道,“你真是王佐之才!不过,兹事体大,我得好好想一想。你先请回去,明后天咱们再从长计议。”
这算是有了一个初步的结果。“那么,”李靖站了起来,“李靖告辞。”
客人长揖而退,杨素却还在沉思,那长史从屏后走了出来,眼光闪烁,显然也不怀好意。红拂急在心里,却想不出一个救那“傻瓜”的好计策。
“不行!”她对自己说,“一定得想!”
居然很快地想到了。“丞相!”她提醒他说,“你不问问人家住在哪儿,明后天倒是怎么找人家来计议啊?”
“对了,得问问他。”
“我去!”
自告奋勇的红拂,翩然如燕,下长阶、转曲槛、绕回廊,终于追上了李靖。
“李郎,请留步!”
那如莺啭的声音,一传入他耳中,仿佛饮了一盏蜜酒,甜得醉人。他迅即转过身来,含笑驻足。
“请问李郎府上的地址?”她也站住了,说话时有细细的娇喘。
“喔,我住在东市旅舍。”
“是……”她把声调拉得极慢,同时用右手在胸前做了个手势:先以拇指内指,从而五指微摇,然后伸手向外微挥。
这表示:杨素不可信任,速离为佳。而李靖却茫然不解。甚至他连她的手势都没有看明白,她的那双眼睛,令人目眩神移,李靖简直看傻了!
“傻瓜!”红拂不便多作逗留,在心里这样恨恨地骂了一声,转身离去。然而,她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了一眼,他仍旧站在原处,失魂落魄似的!
“唉!”她微喟着,懒懒地转身……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雨?全心全意沉迷于“孙吴”兵法的李靖,忽然觉得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摸,指上微现水渍;这才发现,风飘雨丝,临窗的桌上已湿了一大片。他站起来关上了窗子,揉一揉倦眼,斜倚在床上,暂时抛开六韬三略,脑中似乎空宕宕的,一片朦胧的灰白。
慢慢地,出现了一支朱红的拂丽,然后是一双秋水似的眼睛,一捻杨柳似的腰肢……李靖神往了!嘴角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笑意,心头有种难以言宣的膨胀的感觉。长长地舒了口郁勃之气,仍还有种抓不着、摸不到什么的惆怅。
雨越来越大了,屋上炒豆似的乱爆着;还有风,风卷雨丝,一阵高、一阵低的噪音中,降落一道白烨烨的闪电,仿佛天开了眼一般;然后是轰隆隆的雷声,自远而近,一声巨响,紧接一声“唏聿聿”的长嘶,凄厉得很。
是不是有人遭了雷劈,以至于马受惊了?李靖赶紧开了窗子,冒雨伸头出去探望,只见一人一马,两条黑忽忽的影子,飘没在雨帘中,随后又见几匹快马,“呱哒、呱哒”踢水而过。
“咚——咚——”更楼上正打二鼓。李靖关上窗子,心内惊疑,夜深了,又下着这么大雨,这几匹马,何以在街上奔驰?那一人一马又是干什么的?宵禁了,那人怎么还能通行坊里?
不管他吧!李靖剔一剔灯,还想看几页书。就这时,听见有人轻轻叩门。
“谁?”他问。
门外不答,而叩门之声依然。
李靖疑云大起,悄悄摘下挂在墙上的剑,轻轻出鞘,提在右手,一口吹灭了灯,掩至门边,等叩门声再起时,用左手渐渐拉开了门。
闪电光中,只见有个着紫色斗篷的男人,手携一支挂着锦囊的紫竹杖,站在门外。
“谁?”
他的声音为雷声所掩,连自己都听不见。雷声过去,接着是关门的轻响——那人好利落的身法,一闪而入,顺手关门,李靖竟不容易察觉到。
既然已经进来了,索性大方些,李靖点上了灯,回头去看,这一看看得目瞪口呆!
那是个男装的丽人,卸去斗篷,脱下男帽,正披散一头长发在抹脸上的雨水。“白天才见过,不认我了吗?”她略带娇羞地笑道,“我姓张……”
“喔!”惊喜交集的李靖,一揖到地,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张姊姊!”
“叫我名字好了!我叫‘出尘’。”
李靖还来不及说什么,又是一阵杂沓的马蹄声,从窗外过去;张出尘拉住他侧耳静听,微皱着眉,是一种疑虑厌恶的神气。
她的神气太不可解了!她的行踪也太突兀了!李靖陡然警觉,杨素善谋,可能遣这贴身家伎来蛊惑行诱,别有用心。兵法说得好:“兵不厌诈!”何妨将计就计,等识破她的行藏,再好好羞辱她一顿。
一个念头没有转完,一片怜惜不忍之心又生。何必呢?对这么一个“我见犹怜”的女孩子?这样想着,他调和折衷,采取了一种不肯上当,也不肯骗她上当的态度。
于是,他从容而冷淡地问道:“深夜见访,请问,有何指教?”
“药师!”她有着极妩媚的笑容,“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好家伙!李靖在心里想:狐狸媚人的功夫拿出来了!他毫不在乎地答道:“随便你愿意叫什么!”
“那么我就叫你药师!”她停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药师,我现在来,是因为我钦佩你的英雄气概。”
“不敢当。”
“我特为来给你报个信。来!”
她一半大方、一半亲切地伸手去拉着他的衣袖,走向床前,准备并坐密语,但他礼貌地拒绝了。“请这面坐!”他指着临窗的桌子说。
张出尘一愣,随即尽饮笑容,眼中也换上了森然如古潭的寒色,放下了手,重新把一头长发藏在帽中,然后端然坐到桌子的一头。
李靖坐在靠床的那一头。“有话请说!”他催促着。
“你空有一番大志,可惜认错了人!”低语的张出尘又显得激动了,“杨素哪能这样容易信你?他疑心你是太原所派的奸细,要来探他的动向,今夜三更就要派兵来抓你!”
李靖心头一惊,怪不得有那些快马奔驰来往,不用说,是将有所行动的前奏。然而他不愿在素昧平生、用意不测的女人面前示弱,所以还维持着表面的镇静,答道:“多谢你的关切。时候不早了,你请回去吧,我自己会有打算。”
“你怎么打算?”
“这……”李靖双手一摊,作了个无可奈何、听天由命的表示,“这,我还得细想。”
“二更已过,三更将到,哪还有工夫容你细想?”
李靖觉得她关切得可笑。“那么请问。”他故意问说,“你说我该怎么办?”
“走!”张出尘斩钉截铁地说,“马上就走!”
“走哪儿去?”他随口又问。
“太原!”
李靖只一阵疑虑,这女人对自己的行止好像了解得很多,倒奇怪了。“你何以知道我要去太原?噢,”他陡然想起那奸细的话,这不是她自己露了马脚?“多谢你,对太原来的奸细,这么宽大!”他冷冷地讽刺着。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太原的奸细,”张出尘平静地回答,“但是,我想你会到太原李世民那里去。杨素不能用你,李世民一定能用你。”
这两句话说得李靖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那么快一点吧,咱们一起走。”
什么?李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咱们一起走?’”
“是的。”张出尘极明爽地答说,“咱们一起走。”
这让李靖陷入巨大的困惑中。她——这美艳的女人,神态爽朗而行踪诡秘,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奇怪吧?”张出尘有些窘了,“为什么我要跟你一起走?我刚才说过,”她俏伶伶地瞟了他一眼,低声说道,“我佩服你的英雄气概。”
李靖刚要答话,忽然窗外一条黑影飘过,他一个箭步蹿上前去,轻轻启门探视,外面什么人也没有。雨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下弦月半隐在暗空中,是个宜于与素心人诉衷情,或者供腻侣缱绻的良宵。
而李靖却是无情无欲,他的头脑为户外清新的空气过滤得很冷静了;回过身来,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没有想到,承你如此垂爱!不过,就是你刚才说的,杨素要派人抓我,连我自己的生死,都还难保,岂可以再连累你?”
“话不是这么说。现在咱们还有最后的机会,只要一出了城,就不要紧了。”
“城门早已关了。”
“我当然有办法出去。”
“是的。你是相府的人!”
这冷冷的声音,谁都听得出来,意存讥嘲。张出尘霍然而起,“拍”一声,把一块木牌扔在桌上,威严地瞪着李靖。
说也奇怪,李靖却是一阵心神荡漾,好看的女人,连生气发怒都是好看的。为了取悦美人,他故意装作慑服在她的雌威之下,畏缩地拿起那块木牌来看。
李靖一看就明白了,那是相府的对牌,凭此可以叫关开城、通行无阻。再细一辨认,烙印上留下半边的字是:“西字五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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