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石城内



  “太原之行,对三哥的精神上是一大打击。”李靖慢吞吞地答道,“他一直不做第二人想,可是,李世民把他比下去了!”
  “我不信。”她表示异议,“三哥不是那样看不开的人。”
  “这不是看得开、看不开什么的!与他平生大志、切身事业有关。”李靖的声音更低沉了,“三哥的志向你还看不出来?他要取杨广而代之。可是见了李世民,他知道他的愿望不一定能达到。”
  “事在人为。李世民高明,究竟只有李世民一个人,我不相信你跟三哥合在一起,会抵不过李世民。”
  “我?”李靖说了这一个字,默默地把脸转向别处。
  这态度太奇怪了!张出尘神色严重地问道:“药师,难道你对三哥还有二心?”
  “出尘,”李靖迅速转脸,似有些恼怒地说,“你怎么说话没有分寸?”
  张出尘第一次对他不服,抗声相争:“你不想想,三哥是怎么待咱们?而且现在成了什么关系……”
  “出尘!”李靖痛苦地打断她的话,“你别说了,我都知道。我跟李世民有约,除非我自己有一番作为,如果依人成事,第一个要帮他。当初,我原想说动杨素,让他支持我起兵;结果,事与愿违,所以我才投奔河东,准备践约。你总不愿意我做个背信的人吧?”
  “既然如此,你怎么又从灵石跟了三哥回来?”
  “那一来是三哥的恩义;二来,我看出三哥不简单,想拉他跟李世民合作。出尘,你得把公私分清楚,在这里,我是住在‘亲戚’家,跟我自己原来要想干什么,没有关系。”
  “你简直强词夺理!”张出尘侃侃然分析,“谈三哥的恩义,背之不祥。谈对李世民的承诺,这一趟等于破了脸。而且三哥的机密都告诉你了,你却投到太原,别人会把你看成怎么样的一个人?”
  “是啊!”李靖踌躇地答说,“就是为了这一点,我在为难。”
  “没有什么为难。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你到太原去好了!可是我,我总不能背弃自己的哥哥,我在这里。”张出尘停了一下又说,“照我看,你在三哥这里,将来还有跟李世民合作的希望。你要一到了太原,‘合作’二字,从此休提!”
  这最后一句话,倒是真的打动了李靖的心。刚要开口,门口出现了虬髯客的影子,他赶紧说道:“三哥来得正好,请进来!”
  “有话要跟我说?”虬髯客问道。
  “是的。”他口中回答虬髯客,眼却看着他妻子,点一点头,先叫她放心。
  “三哥!”张出尘的性子比较急,开门见山地问道,“太原回来,你好像有些心灰意懒,是不是?”
  虬髯客看了他们夫妇一眼,点点头。
  “只是为了李世民吗?”张出尘故意激他一下,“李世民神通广大,三哥不是他的对手?”
  虬髯客笑一笑,不受她的激。“我在想,该让李世民出一头地。”他平静地说。
  “三哥!”这下李靖说话了,“咱们第一目标在推翻暴政,义师越多越好。”
  “那自然。”虬髯客毫不迟疑地表示同意,“只不过……”
  “不过什么?”张出尘大声地说,“三哥,你不能承认失败!药师帮着你干。我不相信你跟药师合在一起,会敌不过李世民。”
  虬髯客默不作声。但他的脸色,慢慢转为坚毅了,终于,他握着拳说了一个字:“干!”
  “这才对!”张出尘眉飞色舞地称许。
  “我原来的意思,就打算请药师帮我。这话在我心里好久了,只是没有说出口——当然,你们也看得出来。不过,咱们吊民伐罪,而在杨素那般人看,就是谋反,身家性命,出入甚大,我得再问一声,药师,”虬髯客极郑重地问道,“你真的愿意帮我?”
  李靖已完全改变了趋向,清清楚楚地答道:“是的。”
  “始终不渝,毫无悔尤?”
  “当然。”
  “好!药师,”虬髯客用一种十分谦虚的声音说,“那么,我要听你的进取大计。”
  “等我研究了以后,再跟你谈。”李靖停了一下,又说,“只是有一点,我不能不提出警告,‘兵不厌诈’若是说穿了一文不值;但是,咱们内部,似乎还有人靠不住。”
  “你的话不错。如果个个人靠得住,咱们的底细,一定不会让李世民弄得这么清楚。我已经叫老孙在查这件事了。”
  “有了结果没有?”
  “一个掌管文书的家伙,确是不可靠——那人家住河东。”
  “对那人作何处置?”
  “还没有办。”虬髯客问,“你看呢?”
  “断然处置!”
  虬髯客不答。
  “如果不能以军律从事,一旦起兵,纪律无法维持的。”
  “都是子弟兵。似乎……”虬髯客十分为难地。
  李靖也沉默了,空气显得有些僵硬,张出尘微感不安——一开头就格格不入,征兆不好。
  正当她在思索着要想句话来转圆时,虬髯客却作了让步的表示:“药师!”他说,“我也知道该照军律来办,只是有些不忍。既然今后我要付托你大事,当然该尊重你的意见。不过,”他转脸对张出尘说,“药师加盟以后,所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恐怕会引起弟兄们的反感,说他杀人立威。一妹你说,为了爱护药师,我是不是该有此顾虑?”
  张出尘还没有开口,李靖抢着答道:“三哥既这样说,我收回我的意见。”
  “药师,你不能对我有误会。”虬髯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不安的神色,“事实上,咱们这里也还没有一部军律。我现在请你拟订,订好了归你执法,包括我自己在内,任何人犯了军律,都该得到应得的处罚。你看这样好不好?”
  虬髯客这样推心置腹地表示尊重,李靖真是被感动了。他觉得惟有当仁不让,才是报答知己的最好的方式,于是慨然答道:“三哥的吩咐,我尽力去办。”
  “可是药师呢?”张出尘插口问虬髯客,“他要是执法犯法,又当如何?”
  “那自然只有你来处罚他了!”
  这句话把李靖都说得笑了。可能会产生的芥蒂,便也在这一笑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从这天起,李靖志有专属,收拾起闲散观望的心情,大忙而特忙起来。第一件工作,就是拟订一部军律——军律原是有的,只不过未曾具体见诸文字而已,因为如此,律的尊严便不显著。李靖亲自向孙道士等人,问明了那些军律上的不成文法,先记录下来,然后逐条研究,归并增删,约成“义军九大军律”,写成了先拿给张出尘看。
  “怎么?”张出尘有些失望,“你费了那么大劲,只写了九条?”
  李靖满心以为她会夸奖他两句,一听这样说法,大为泄气。“你别看不起这九条!”他说,“律不宜繁。汉高祖入关,约法三章,收到极大的效果。我这已比约法三章,多了两倍了。”
  她听见这话,知道自己批评错了,便细细看了一遍。在相府,她曾见杨素裁决过不少军国大政,所以在这方面不算太外行;仔细推敲,那九条军律,简明扼要,而且留下适当的斟酌余地,可供执法者权衡轻重,具有方便、灵活的特色,对于统一号令,大有帮助,确是一部好律。
  “我倒真的小看了它。”张出尘笑道,“简简单单,明明白白的九条,容易记,自然也容易遵守。”
  “对了!”李靖这下感到欣慰了,“你总算还懂。我告诉你,律如牛毛,国家必乱。那些苛细琐碎的律,是有些官吏故意搞出来的,作用就在叫人记不住,弄不懂,他们才好从中上下其手,玩法舞弊。”
  “那么,拿给三哥去看吧。”
  “不!”李靖又说,“立法宜慎,不可随便公布。我要把它搁一搁,慢慢考虑,等斟酌尽善,行之一无格,律的威信才能建立。”
  于是,那九条律稿,暂时被收藏了起来。李靖开始做第二件工作——规划进取的大计。他画了好几张兵要地图,张出尘做他的助手,冲要险地,得做上红色的记号,一时找不到银朱,她用她的胭脂代替。
  在那用胭脂所画成的红圈中,最大的一个是“洛口”。
  “打仗不外两个字:一个是兵,一个是粮。足食足兵,加上好的训练和纪律,就能打胜仗。你看……”
  “等等!”张出尘打断他的话说,“我把三哥请来,你跟他谈。省得你说两遍。”
  等把虬髯客请了来,李靖指点地图,正式报告他的进取计划,第一个目标是洛口,洛口有仓,经常存着几十万石的米和麦子,那是暴君杨广,横征苛敛,从中原江淮搜刮来的。如果能攻占洛口,开仓放赈,义民必然闻风而至,这下,兵也有了,粮也有了。
  “好!”虬髯客脱口赞道,“探骊得珠,你的计划一开始就好。攻洛口,自然是李密的事。”
  “我正是这样想。”李靖问道,“李密应该能把洛口拿下来吧?”
  “那得我亲自去指挥。”虬髯客说,“你先别管它,说下去!”
  “一占洛口,从淮河以北到山东的义军,东海李子通,任城徐圆朗,齐郡孟让,一定都会起来响应。这以后,就得破虎牢关,进窥洛阳。
  “不错。”虬髯客点头同意,“洛阳一下,中原的形势就完全在咱们掌握中了。这以后呢?”
  “自然是西进潼关,直捣长安。”
  “好!药师,我完全照你的计划做。两三天以内,我就要亲自到瓦岗去一趟,跟李密计划攻洛口。这里,”虬髯客停了一下又说,“要偏劳你了!”
  “是叫我替你看家?”
  “不,那岂不是大材小用了?我的意思是,洛阳以西到关中一带的部队,都归你指挥。”
  “这样说,打下潼关,就是我的责任?”
  “潼关!”张出尘警告似的插了句嘴,“可是易守难攻噢!”
  “不管怎么难攻,也得把它拿下来。”
  “你有把握吗?别误了三哥的大事!”
  “一妹,你这话就不对了!”虬髯客说,“咱们共图大事,现在还说不上是谁的。而且,”他停了一下又说,“那天药师说得不错,咱们第一目标在推翻暴政。”
  张出尘不响了。李靖却了解她完全出于过分关切之意,便执着她的手安慰着说:“你放心,从古以来就没有什么铁桶江山。潼关诚然易守难攻,可是不能力敌,亦可智取。总能想得出办法来的。”
  看到他那从容的神情,不仅是张出尘,连虬髯客也深深佩服,对他的信心,又增加不少。
  “三哥!”李靖正一正脸色,又说,“你交付给我的责任,我一定尽我力之所及去做。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名不正则言不顺’……”
  “我知道,我知道!”虬髯客赶紧抢着说,“我早就想到了。”
  说完,虬髯客匆匆离去,把义军所有地位较高的人,都召集在大厅中。然后请了李靖去,当众宣布:李靖是他的副手,李靖的命令,就是他的命令。
  大家一齐欢呼鼓掌,表示了拥护的热忱。
  “各位弟兄!”李靖抱拳致意,“从今以后,生死相共,患难相扶。我李靖决不负三哥的期望、各位的爱护。”
  “药师!”虬髯客转脸问道,“那军律,你拟好了没有?”
  李靖原来打算把那九大军律,还要细细考虑;但想到虬髯客马上就要离去,而且此刻也是一个宣布的好时机,便点一点头说:“拟好了,一共九条。”
  “念给大家听!”
  于是,李靖以清清朗朗的声音,把九大军律,逐一念了出来,同时作了详尽的讲解。
  大家鸦雀无声地静听着。从他们脸上的表情来看,显然,都接受了这九条军律。
  “各位都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了。”
  虬髯客还要说什么,李靖抢着先开口。“三哥!”他说,“立法不宜执法。我以为最好由大家推选一位弟兄,负责来执行这九大军律。”
  虬髯客接受了他的建议,主持推选;结果选出了老陈来负责。
  李靖的作风公正平实,立刻在义军弟兄中间,产生了极好的反应。虬髯客完全放心了,第二天便欣然就道,赶到滑县东北的瓦岗,去进行攻占洛口的活动。
  这一来,虬髯客的根本重地,都给交了李靖,责任极重。幸好内有贤助,外有孙道士、老陈等等,大家同心同德,重新展开了整顿工作。不到一两个月的工夫,凡百设施,都已建立了制度,储备军需,操练战法,按照日程招招进展,用不着他再费心督促了。
  于是,李靖开始潜心规划西破潼关的大计。研究的结果,还是以智取为上。因为用兵猛攻,即使成功,牺牲一定也很大。
  他认为有找一个人来商量的必要。这个人,自然应该是孙道士——在义军中,他的地位仅次于李靖,而且机变百出,往往有死中求活的绝招想出来。李靖自与他共事以后,对他的重视,可说是与日俱增。
  听完了李靖的意见,孙道士徐徐答道:“潼关自秦以来,就是兵家必争的要地,到底经过多少大战役?你说给我听听!”
  李靖心想,孙道士莫非有考验之意?不管它,既然他要听,自然得详细地说一说。
  李靖精通兵法,对于历代用兵得失,更有研究。他稍微想了一下,慢慢地从头谈起:“潼关,高出云表,白日成昏,又称云潼关,据有崤山、函谷关之险。苏秦、贾谊都曾一再指出:秦据崤函之固……”
  于是,李靖从楚、齐、燕、韩、赵、魏六国用苏秦连横之策,会师伐秦,到函谷关败退,一直谈到东魏天平三年,宇文泰如何自潼关的“小关”,出兵击溃窦泰的部队。泄气的是,历数战役,都在证明了潼关是不容易从东面攻得下来的。
  “你说的‘小关’是什么地方?”
  “那时潼关左面有个山谷,称为‘小关’。”
  “现在呢?”
  “大业七年,潼关的关城迁移……”
  “我知道,新关跟旧关相差四里多路。”
  “既然你知道,怎么又问我?”李靖不解地问。
  “我不知道旧关还有所谓‘小关’这个地方!”孙道士停了一下说,“我问你的意思,是想研究一下能不能利用这个‘小关’?”
  “那怕很难,据我知道,旧关完全封闭了。”
  “也许‘小关’还没有。”孙道士不以为然,“照你所说,‘小关’是条捷径,凡是捷径,没有人肯把它封死的。官吏要封,老百姓不肯封,采樵的,负贩的,尤其在这乱世,走私行险,懂门道的都会走这条捷径。不过这当然都是秘密,没有人肯张扬去,所以外界不知道。”
  李靖觉得他这番话,完全是老于江湖的经验之谈,自愧不如。因此,用请教的口吻说:“那么,你看咱们应该怎么办呢?”
  “我现在还不敢说。”
  李靖大为失望,但他的脸上刚表现了一点点,孙道士便觉察了!
  “你先不要急。等我亲自到潼关去一趟,打探明白了,咱们再研究。”
  这可是太好了,李靖站起来,抱拳笑道:“你什么时候走?”
  “说走就走!明天动身。”
  第二天一早,孙道士晃荡着宽大的道袍,潇潇洒洒地往西而去。
  就在这时候,太原方面也在图潼关。
  自从结纳虬髯客,互相合作的计划失败以后,李世民只好先作自己这方面的打算。刘文静固然力主急进,抢在虬髯客前面;李世民也觉得先出兵占了优势,再来商谈合作,比较易于成功,所以同意了刘文静的主张。
  从河东出兵,当然以破潼关、进长安、号召天下为不可易的上策。然而李世民的顾虑,跟李靖的看法,正好相同,认为以大军猛攻潼关的天险,败了不必说,全军尽没,一蹶不振;就是胜了,一定也大伤元气。所以潼关是一难关,过了这个难关,永丰仓即在掌握之中,那时与来自长安的隋军,尽可从容周旋,因为军粮无虞,便不愁旷日持久。
  就这时,潼关守将更动了。新任的都尉,是李世民的朋友,这有一条路子可走了。
  一份重礼,一封激以大义、动以友情的书信,由李世民亲自交给刘文静的亲信丁全,专程到潼关投递。
  丁全自河东出发,还在路上时,孙道士却已到了潼关,在都尉署附近的一家旅店住了下来。到了晚上,等掌柜的算完了账,孙道士提一壶酒找他去聊天。
  “道爷从哪里来?”掌柜寒暄着。
  “从洛阳到此。”
  “准备进京?”
  “也不一定。出家人随缘度日,走到哪里算哪里。”孙道士又说,“我一生好山水,潼关却还是第一次到,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名山?”
  “名山谈不到。”掌柜举手在空中画了大半个圈,“不过潼关的山倒是不少。西南象山,正南凤凰山,东南麒麟山,都还可以逛一逛。”
  孙道士心想,“小关”说是在关左,那应该是东南的麒麟山,于是故意装糊涂地问道:“有个叫‘大关’的地方,是在麒瞵山吧?”
  “‘大关’就是潼关,哪还有大关?”掌柜笑道,“道爷一定弄错了,是‘小关’,可是不能去。”
  “怎么?”
  “时世不好,各处关隘都严得很。‘小关’有兵守着,去了自己找麻烦。
  孙道士点点头,心想不能再问下去了,如果再打听驻军的数目,掌柜会起疑心。“啊,多亏掌柜你告诉我!不然,糊里糊涂闯进关防要地,给不明不白地抓了起来,才冤枉呢!”说完,又谈了些别的,回屋睡觉。
  这以后,一连几天,孙道士在潼关城内走遍了大街小巷,算是把整个关城的形势摸熟了,只是‘小关’驻军的虚实,却始终没有能打听出来。
  “怎么办?”在旅店门口闲眺的孙道士在心中自问,“是回去呢?还是冒险到‘小关’去看一下?”
  一个念头没有转完,陡然发现一匹快马,马上的人,令人特别注目,看服饰像个公差,看面貌却像个土匪,眼上蒙着布罩,不似善类——背上有个很大的包,方方正正,是个盒子。
  那匹马很快地过去了,孙道士却似有意会,怔怔在想:那是什么人?
  忽然,他想到了!虬髯客告诉过他,在太原旅店,曾用一把剪刀伤了刘文静派来窥探的人,莫非就是这个家伙?
  这本是一时好奇,想到了也就丢开了。孙道士继续考虑自己的难题,想想老远地来一趟,不到‘小关’去看一看,回去无法跟李靖交待。因此,转身进店,锁好房门,决定冒险作‘小关’之行。
  刚一出门,又看到那个似乎瞎了左眼的人,骑得极快的马,一冲而至,到店前下来。显然,他也投宿在这里。孙道士便站住不动,眼看着别处,其实全副精神在注意那人的动态。
  “啊,丁爷!好久没来了。”孙道士听见店家这样在招呼,“正好有一间干净上房,你老里面请!我替你打水洗脸。”
  “慢着!你先把我的马牵了去遛遛,等我出去办完事回来再说。”
  孙道士装作不经意地转脸一望,只见那姓丁的已把马交了给店家,把背在背上的盒子解了下来,提在手里,匆匆离去。
  孙道士的心思很快,他想:第一,要办的事,一定很急很重要的,否则,不至于长途跋涉而来,连歇都不肯歇一歇,便忙着去办事;第二,所办的事,一定与那盒子有关。然则,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呢?
  心里这样想着,他的视线却始终盯着那姓丁的,眼看他走不多远,进了都尉署的大门。这不奇怪?太原李家父子,势成割据,与杨素所能掌握的关中,只有例行公事的往来,派遣专差来见潼关都尉,事有蹊跷,倒非打听一下不可。
  于是,内心振奋的孙道士,以漫不经意的步伐向那牵着马在遛的店家走去,从赞马好开始,话里套话,证实了那姓丁的来自太原。这样说来,此人就是丁全已再无可疑了!孙道士机变快,耐心也好,他不去胡思乱猜,枉费精神,只在柜房里跟掌柜的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等丁全回来,再作盘算。
  约摸有个把时辰,丁全回来了。去时匆匆忙忙,归时从容自在,手里提了去的那木盒,已剩下一块布包袱。
  看他那神气,事情办妥了。所办的事,不用说,是送那木盒;如果是文书,用不着装这么大一个盒子;若非文书,又是怎么要紧东西,值得派个专差递送?
  疑云布满心头的孙道士,心想只有接近丁全,才能摸出点根由来。苦苦思索,忽然得了主意,溜到街上,买了个旧药箱,配好了必要的药材,又买了个串铃,一起包好,拿回店里。
  趁店家都在外面,孙道士背上药箱,一溜溜到丁全所住的后进西跨院,“克郎郎、克郎郎”,摇两下串铃,然后有板有眼地吆喝起来。
  “善治大小疑难杂症,七世祖传眼科秘方,火眼、风眼、豆眼、云翳星障、胬肉攀睛、见风流泪、异物入目、打伤、刺伤、瞳人反背、夜盲失明、一切眼病,药到病除!”
  一面吆喝,一面偷觑丁全,他正坐在窗下喝洒,抬起一只眼对孙道士望了一下,别无表示。
  孙道士原以为他会招呼的;既然如此,只得自己移樽就教,继续吆喝着,慢慢走了过去。
  “啊呀!”他故意装作失惊地,“尊驾怎么喝这烈酒?”
  丁全独眼一翻,冷冷问道:“为什么?”
  “恕我直言!”他指一指自己的左眼,“尊目有伤,能不喝是不喝的好。”
  他的态度诚恳,言语受听,丁全点点头问说:“你是祖传的眼科?”
  “七世祖传,算来我是第八代。”
  “你倒替我看看。看对了,我重重谢你,看不对一文没有。”
  “尊驾贵姓?”孙道士问。
  “丁。”
  “丁爷,你上床躺下,我先看了再说。大概只要是眼病,没有我治不好的。”
  “嘿!你这道士口气倒真不小。”丁全一面说,一面上床仰面躺下。
  孙道士慢慢解开他的眼罩,左眼下有个创口,脓血未净。那只三角眼中满布红丝,狰狞可怕。孙道士取一小块新棉,轻轻拭净创口,把他的头拨了一下,就着亮光细细诊察。
  “怎么样?”丁全催问着。
  “丁爷,”他慢吞吞地说,“你眼下这个伤,是利剪所刺。”
  就这一句话,把丁全说得大为佩服,“不错。”他笑道,“你倒是真的有两下子!不比那卖野药的信口开河。”
  孙道士心里又得意、又好笑,表面上却是一本正经地:“丁爷,你放心!你的眼没有毛病,当初那个伤没有找好手治,老不收口,血不归脉,以至于牵连到眼睛。”
  只偶而读了几天医书,“三脚猫”本事的孙道士,这样胡言乱语着。而丁全却听得不住点头,并且改口尊称。“道爷,”他说,“你动手替我治伤吧!”
  “好!你闭一闭眼,看看牵动伤口没有?”
  丁全照他的话做。单闭一支左眼很费劲,索性把双目都合上了。
  孙道士哪顾得去看他的伤口?环目巡视,把整个屋子很快地搜索了一遍,目光落在丁全身上,终于有了发现——他怀中揣着个长方扁薄的布包,不用说,那里面不是公文,就是书信。
  念头一转,想好了下手的办法。他叫丁全睁开眼来,替他伤口上敷了些止痛的药,问道:“怎么样?”
  “凉凉的,很舒服。”
  “那就对了。我再替你点眼药——我这眼药点了上去,得要好好休息,还得避光。回头我煎好了药,再替你薰一薰,洗一洗。包管你一觉醒来,耳目清凉,痛楚全消。来,丁爷,你现在先脱了衣服睡好!”
  于是丁全先把揣在怀里的那长方扁薄的布包取了出来,放在枕头旁边,然后脱了衣服,盖上被子。
  孙道士给他点了眼药,用手指把他的眼皮捺上,取块黑布盖住,替他把被掖一掖紧,说道:“丁爷,你好好休息!我找店家去借风炉、铫子,替你煎药洗眼。”
  “劳驾,劳驾!”丁全用感激的声音答道,“回头我再给你道谢。”
  “好说,好说。”
  孙道士一溜烟似的出了西跨院,找到店家,把他拉在一旁,先取块三两重的银子,塞到他手里。
  “这,这,”店家惊喜交集地,“道爷,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你,我发了笔小财。”孙道士满面堆笑,悄悄答道,“我学过几天医道,治眼最有把握。那位太原来的丁爷,不是坏了一支眼睛吗?其实没有什么,用了我的药,两三天就没事了。说好十两银子包医——丁爷是你们这里的客人,我不能一个人独吞,得有一份意思,我交了给你。”说到这里,声音放得更低了,“你懂了吧?别让掌柜的知道,也别叫他闯进来!不然又得分他一份。”
  店家怎么能不懂?不住点头答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绊住掌柜的,不叫他进来撞见了。”
  “对。”孙道士又问,“可有风炉、铫子?借给我煎药。”
  “有,有!你先请进去,生好了炉子,我给你送去。”
  于是,孙道士仍旧回到西跨院。丁全安安稳稳地睡着,那长方扁薄的布包,仍旧放在枕头旁边。
  不一会,店家捧着个红泥小火炉,炉上坐一把紫铜铫子,兴匆匆地走了进来,高声叫道:“道爷,煎药的炉子和铫子来了!”
  “费心,费心。请你放在廊下。”
  “道爷,还有什么吩咐?”店家放下炉子,又问。
  “请你把铫子里加上水!”
  “已经加好了。”
  “好!出去的时候,请你把跨院的门,顺手带上,丁爷得要清清静静睡一觉,好好儿养一养,他的伤势才好得快。”
  “喳!”店家恭顺地答应着,虚掩了跨院的门,到前面去绊住掌柜,不叫他往后面来。
  孙道士打开药箱,拣了几味清凉明目的药,投入铫子,蹲在地上,用把破蒲扇,“吧哒、吧哒”扇炉子,一面偷觑着丁全,只见他睡在床上,动也不动,不知道睡熟了没有?
  不一会水开了,一阵阵大冒白汽;孙道士看看是时候了,走到床前,轻轻叫道:“丁爷、丁爷!”
  “嗯!”丁全问道,“道爷,可是要薰眼睛了?”
  “还早呢,水刚开,起码要半个时辰,药煎透了,才够劲道。我怕你心急,先告诉你一声。”
  “不急,不急!”丁全赶紧答道,“只是太麻烦道爷你了。”
  “一点都不麻烦,你尽睡吧!药好了,我叫你。”
  “说着,他又替他掖了一掖被,顺手带走了那个扁薄长方的布包。
  回到廊下,打开一看,果然是一封书信,封面上写着:“回呈贵上。知名。”翻到背面,桑皮纸的封口,满浆实贴,封得极其严固。
  孙道士成竹在胸,避开室内的视线,拿那封信在热汽上薰着;薰了好一会,封皮开始出现游离的现象,孙道士取一把薄刃的小刀,极小心地揭开了封皮,抽出信笺。
  一看,孙道士大为失望,那上面只有八个大字:
  拜谢厚贶,悉如尊命。
  收信的是谁?不知道!发信的是谁?也不知道——笺尾判着一个花押,根本看不清楚是个什么字?
  然而,这时候孙道士没有工夫去细想;那八个字很容易记住,他只用心看了看花押,闭着眼想一想,有了确确实实能够照样尽画出来的把握。
  于是,他重新把那封信封好,照原样包了起来,拿在身后,走入屋中。
  “丁爷!”他轻轻喊了一声。
  这一次没有回答,丁全是睡着了,孙道士把那布包放在原处,蹑手蹑脚走了出来,回到自己屋里,趁着记忆犹新,取纸笔把那花押模拟出来,密密收好。
  再回到西跨院,闻见药香弥漫,陡然记起,必是药煎糊了!赶紧奔了过去一看,果然,若是再迟来一步,水药要煎成灰了。
  “药煎好了?”刚醒的丁全,乱耸着鼻子,在空中嗅着。
  “差不多了。”孙道士从容答道,“等我续上水,再一滚就可以了。”
  于是,他重新加水,尽力把火煽旺,也不管那药还有没有效,连铫子端到床前,把丁全扶起来,俯倒在铫上上面,再用块布蒙住了他的头,让药水的热汽薰眼。
  薰完了又洗,洗完了问丁全:“觉得怎么样?”
  “好得很!”丁全答道,“不那么火烧针刺地疼了。”
  “应该这样。不然,说什么‘七世祖传’?”孙道士很得意地说,“不过,丁爷,你可千万不能再喝酒!”
  “这,这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喝?”
  “也不过两三天的工夫,等眼中红丝退尽,就可以喝了。”
  “好,我听道爷的话。”丁全取出五两银子作为酬谢,“道爷,一点小意思。”
  “你请收起来。出家人济世为本,不是营利。”
  “那怎么可以?”丁全硬要把银子塞给他,“你的药材,不也要钱买的吗?”
  “不是!我的药,是走遍三山五岳,亲自采取,遵古泡制,与众不同。”孙道士把银子又放在桌上,很坚决地说,“丁爷,总而言之一句话,我绝不能收你的钱。我在祖师爷面前立下了誓,济世行道,不得贪财。再说,我看丁爷你是条血性汉子,若不嫌弃,我高攀交你个朋友。”
  “说什么高攀?”丁全慨然答道,“道爷,你既如此说,咱们好好交上一交。请问,你可要到河东去?”
  “一时还不得闲。”孙道士故意宕开一笔。
  “怎么?有什么要紧事得赶着去办?”
  “出家人云游四海,随遇而安。说不上有要紧事要办,也不过访友行道而已。”
  “既没有要紧事,何妨到河东去玩玩。”丁全说到这里,忽现踌躇之色,眼睛眨了几下,终于摆出毅然决然的神色,“道爷!河东有位大大有名的人物,你知不知道?”
  “谁?”他故意装糊涂。
  “李二公子。”丁全放低了声音说。
  “喔,我也听说过,李二公子疏财仗义。那也不过富家公子生性慷慨而已,到底二十才出头的年纪,少不更事,怕没有什么了不起。”
  “道爷,你真是太小看人了!”丁全有些气愤地说,“你倒再去打听打听,谁不说李二公子是个盖世英雄?”
  孙道士看他那神气,觉得好笑,故意收拾药箱,装得毫不经意地说道:“盖世英雄我倒听说过一位,可不是李二公子。”
  “谁?”丁全大声地说。
  “多说有个虬什么客来的,才是盖世英雄!”
  “虬髯客!他妈的王八蛋!”丁全睁大了那双三角眼,破口大骂。
  孙道士吃了一惊似的,“丁爷,你干什么发脾气?”他期期艾艾地问。
  “喔,对不起。”丁全赶紧解释,“我不是跟你发什么脾气。我是骂虬髯客那个王八蛋!”
  “不好,不好!”孙道士摇着手说,“丁爷,你要忍耐,不能生气。一生气,肝火上升,对你的眼有害。”
  “是,是。”丁全停了一下,忍着气又说,“不过虬髯客这家伙,实在太可恶了!早晚,我要宰了他!”
  孙道士越发装出凛然的神色:“你跟他这么大的仇恨?”
  “你见过虬髯客没有?”
  “没有。听说他神出鬼没,就是见到了,我也不知道。”
  “他,一脸络腮胡子,个子不高,有四十岁的样子,长得像个狗熊。我告诉你,遇见他可要小心,那家伙翻脸不认人——他会使飞刀!”
  孙道士听他说完,深深看了看他的眼,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怪不得你要宰了他。”
  丁全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道爷,我老实告诉你吧,我这伤口,就是一时大意,挨了那家伙一剪刀才弄出来的。”
  “喔,”孙道士极关切地问道,“你,你跟他是怎么个过节?”
  “不关我的事……”丁全不愿再说下去。
  “丁爷,”道士又使出了激将法,“我劝你格外小心。那虬髯客,多说不好惹。”
  “哼,”丁全冷笑道,“迟早要他的好看!”
  “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丁爷,你先把他丢开吧。”
  “哪用得到三年?只等太原……”丁全忍然咽住,显然,他已警觉到不可泄漏机密,改了一个话题说,“道爷,我劝你到河东去玩玩。李二公子最好客,凡有一技之长,无不是尽心结交。就算一无长处,投到他那里,也必定好好看待。”
  “这样说,我倒真想去见一见李二公子。”孙道士心思非常活动,盘算着能到河东去探一探实情,可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便留下可进可退的余地,“好在也还不忙,咱们明天再说。”
  回到自己屋里,孙道士悄悄躺在床上,把前前后后的经过,细想了一遍。最使他感兴趣的是,丁全欲语不语的那半句话,丁全的意思,是说报虬髯客的仇,用不到三年,“只等太原”——等什么?难道太原方面准备发兵攻虬髯客?
  想到这里,他的心猛然往下一沉!定一定神,冷静地考虑,不是不可能的,虬髯客的底细,已尽在太原掌握之中,知己知彼,用兵的条件够了。
  于是他又想到那封信。是潼关都尉的复书,应无可疑,所谓“拜谢厚贶”,是指那个木盒,不用说,一盒子的珍宝。
  “悉如尊命”是什么“命令”?
  孙道士反反复复地在心中苦思,由那“太原方面准备发兵攻虬髯客”的假想引申,得到了答案:太原约潼关都尉出兵夹攻虬髯客!
  这让孙道士惊出了一身冷汗。河东之行,他决定不再考虑——除了急于赶回去报告李靖以外,他也怕李世民和刘文静对他早有所闻,一去,正好自投罗网,万万使不得!
  体察到敌对形势的严重,孙道士的行动更谨慎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先到丁全屋里,看他的病。那本来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毛病,只因一路奔波,没有能好好换药调养,才有恶化的现象。孙道士的医道不高明,用的药却是不惜工本的地道货,加以丁全对他具有浓厚的信心,所以经过一夜熟睡,伤口已经大好,眼中红丝也退了大半。
  彼此都非常高兴,交情越发深了。但孙道士戒慎在心,绝口不提太原方面的大事,只说等他去了少室山,访友采药事毕,一定专程到河东去看丁全。
  “一定来!而且得早来!”丁全停了一下又说,“来晚了,怕遇不见我,也怕路上不好走。”
  这不是明明表示:太原不久将有动作,他要随军出发?孙道士装作不懂其中深意,很恳切地答应:“一定尽快到河东来拜访。”
  于是,丁全给他留下了太原的地址,他给丁全留下了药,相互作别。当天丁全就离开了潼关。随后,孙道士也赶回山中。
  “大功一件!”李靖听了他的报告以后,夸赞他说,“我要叫老陈替你记下来。”
  “功不功的,先不谈。你看这花押,到底是谁的?”
  “那还用说,当然是潼关都尉的。我知道。”
  “姓什么,叫什么?”孙道士问。
  “叫王长谐。”
  仔细看那花押,果然是个谐字。
  “你认识他?”孙道士又问。
  “有数面之雅。”
  “为人如何?”
  “并不深知。”李靖想了一下,又说,“照我看,才具平常。”
  “既然才具平常,杨素何以赋予守关的重任?”
  “那是杨素的权术。”张出尘插口答道,“要才具平常,才肯听他的指挥。”
  “照现在看,王长谐是背叛了杨素。”
  “这也是大势所趋。不管杨素也好,杨广也好,都已众叛亲离。”李靖感慨地说了这几句,忽又转为兴奋之色,“隋朝的气运真是完了!此时举义,一呼百应,推翻暴政,真如摧枯拉朽。”
  “这话是不错。就怕自相残杀!”
  这话自然是有所指的,李靖和张出尘不约而同地问道:“谁自相残杀?”
  于是,孙道士把他所看到、听到、想到的,李世民和刘文静可能约同王长谐夹攻自己这方面的迹象和判断,都说了出来。
  “李世民不是那样的人!”李靖摇摇头,表示不能同意。
  “刘文静呢?”张出尘追问一句。
  “刘文静自然得受李世民的约束。”
  “那么,所谓‘悉如尊命’是指什么?”孙道士问。
  “照我看,是结为内应。但目标不在咱们这方面。”
  “这样说,是跟王长谐借道攻长安。”
  “对了,应该作这样的看法。”
  “那么丁全的话又怎样解释?”孙道士说,“怎么叫报仇用不到三年?又怎么叫‘只等太原……’?”
  “只等太原起兵!”李靖答道,“他们自然也知道三哥志在长安,一起兵,抢先进了潼关,叫三哥落空,丁全不就称心如意,报了那一剪刀的仇了吗?”
  这番分析,把孙道士从牛角尖里拉了出来,心想,运筹帷幄,见事之明,到底不及李靖。于是,点点头说:“你看得不错,我真是自愧不如。”
  “老孙,你别这么客气。”张出尘笑道,“照我看,谁也没有你的本事大。能把丁全的机密盗了出来,还叫他感激你,拿你当好朋友。谁办得到?”
  孙道士知道她在鼓励他。但细想一想,自己装神弄鬼,那番形同儿戏的做作,竟能骗得丁全死心塌地,确也有些得意,便忍不住把丁全受愚的细节又说了些,惹得张出尘笑不可抑。
  笑完了,又谈正经。“太原方面既然跟王长谐有了密约,那么一旦起兵过河,开关迎降,内取长安、外拒他人,这局面是太占上风了!”孙道士忧心忡忡地说。
  “当然不能叫太原先取潼关。”
  这个答语,使孙道士大为兴奋:“这样说,你已成竹在胸!请教,计将安出?”
  “不忙。等太原起了兵,我自然有办法抢他个先。”
  李靖说是这样说,其实一点路子都没有。为了稳定军心,他故作闲豫,只有回到自己私室时,才不掩饰他内心的焦忧。
  幸好,张出尘的柔情蜜意,对他发生了极大的抚慰安定的作用,否则,他会急得连觉都睡不着。六“你回来了,一路辛苦!”李世民先亲切地慰劳,然后问道,“事情办妥了?”
  “办妥了。”丁全把王长谐的复信,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打开信,只看了一眼,李世民就将信封、信笺一起转了给刘文静。口虽不言,那舒展的眉目,表示出极其满意的感觉。
  但刘文静跟他不一样,他仔细审视着信笺,又翻来覆去看信封上的封口,李世民和丁全都非常奇怪。“怎么?有什么不对?”李世民问。
  刘文静摆一摆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话,转脸向丁全问道:“你见到了王都尉?”
  “是。面见王都尉,亲手交付了那盒子。”
  “王都尉怎样个表示?”
  “他打开盒子看了一下,非常高兴。我就说:‘请都尉赏个回信,我好回去复命。’王都尉马上就说:‘我写,我写!’随即写了这封信交给我。又赏了我二十两银子的路费。”
  “这封信,是你亲眼看着王都尉写的?”
  “是啊——”丁全拉长了声音,张着口忘了闭拢——他深深地困惑了,不知道出了什么错?
  “这封信一直在你身上,没有随便摆在别的地方?”
  “是!”丁全振振有词地说,“这么要紧的东西,我怎么能随便摆在别的地方?”
  这下轮到刘文静困惑了。“奇怪!”他自言自语地说。
  “发现了什么疑问?说出来大家研究!”
  刘文静看一看丁全,向李世民使了一个警戒的眼色,然后又问丁全:“你在路上可曾喝醉过?”
  “没有!”丁全斩钉截铁地答说。
  “也没有跟什么陌生人打过交道?”
  这一问,丁全怵然一惊,而刘文静已经觉察到了。
  “看样子,你遇见过什么陌生人?”
  “一个道士,替我治好了眼。”丁全说,“此外再没有跟什么陌生人打过交道。当然,吃饭住店,遇到的少不得都是……”
  “别废话!”刘文静极冷峻地又问,“那道士姓什么?”
  “我,我没有问。”丁全嗫嚅着说。
  这可是李世民都发觉情况不妙了,“你怎么没有问呢?”他的话有质难的意味,但声音却仍是和蔼亲切的。
  “我忘了问了。”
  刘文静的脸色越发难看,李世民赶紧向他摇摇手,然后安慰丁全说:“没有什么,你别慌张。你把那道士治眼的经过,细细说一说!”
  丁全知道事态严重,不敢稍有隐瞒,老老实实把他所知道的,孙道士毛遂自荐,替他治好了眼睛的细枝末节,全都说到。
  “好!”李世民不等刘文静发脾气,便先温言慰谕,“这道士很够交情,他一来河东,你就把他带来见我。现在你先下去,好好儿休息两天!”
  “是。”丁全感激地应了一声,悄悄退下。
  等丁全一走,李世民的神情才稍稍显得紧张,“怕真的是出了毛病了!”他问刘文静,“你是怎么看出可疑来的?”
  “看吧!信上的折痕!”
  信纸上有两道折痕,这表示有人看过信的内容,重新折好了再放进信封去的。
  “哼!”刘文静又冷笑道,“孙道士这家伙专会捣鬼,到底也露了马脚!”
  “我倒很佩服他有办法。”一向最能服善的李世民,以十分欣赏的语气说,“虬髯客那里真是人才济济!”
  气量狭窄的刘文静,默然不语。他心里非常不高兴,这不独因为李世民夸赞“敌人”;更因为十分圆满的一着妙棋——打通了王长谐的关系,竟以丁全的一时愚蠢,尽泄机密,真是丧气得很。
  李世民则比他还要想得远些。“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咱们谈谈以后的事。机密已经泄漏,虽只有寥寥八个字,虬髯客和李药师,还怕猜不出来是怎么回事?肇仁,”他问,“你看这会发生什么后果?”
  刘文静心头一惊!暗想不错,虬髯客那方面既然对太原采取敌对的态度,那么,知道了这一层机密,一定要想办法来打击破坏。这后果是相当严重的。
  对别人,刘文静总是朝最坏的地方去想的。“有一点不可不防!”他极紧张地说,“怕李药师会到杨素那里去告密——杨素多疑,即使抓不着确实的证据,一定也会把王长谐调走。那一来,咱们前功尽弃了!”
  这一层看得很细、很深,然而,“李药师不是那种人”,李世民摇摇头。
  “你总是信人太过。”刘文静大不以为然,“你相信虬髯客,结果如何?还不是叫他耍了?”
  “让他耍一下算得了什么?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不配谈四海之志。肇仁,”李世民以一半规劝、一半告诫的口吻说,“咱们以信义结交天下豪杰,一定要信得过人,人家才乐于为你所用。”
  这最后一句话,刘文静不能不在心中同意。他自己就是个现成的例子,李世民凡是交付了他什么任务,除非事前先有商量,事情办到中途,绝不加以干预。事后只有夸奖鼓励。办错了至多告诫下次不可如此,绝少责难训斥。因为如此,他才死心塌地,乐于替他尽忠竭智。
  但是,因为有这样的了解,他更觉得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义务:“多算胜少算,就算李药师相信得过,难保孙道士那些人不会出这个告密的主意——老实说,这是很厉害的一招,如果我换了孙道士,一定为虬髯客献此策!”
  话说得十分恳切,李世民不能不作让步,以为抚慰之计。“多作防备总是不错的。可是,”李世民问,“怎么个防备呢?”
  刘文静想了半天没有好的办法,既不能阻止别人去告密,也无法在杨素那里先作任何解释;而且还不可以先通知王长谐——王长谐知道了这样重要的密约竟致外泄,一定会存下不可共事的戒心,那就再不能取得他的任何助力了。
  “我倒有个办法。”李世民忽然兴奋地说。
  “请讲!”
  “重申前议,找虬髯客合作。”
  是这么个办法!刘文静爽然若失,但不便公然反对,只说:“听说虬髯客到洛阳一带去了,不容易找得到他。”
  “不必找虬髯客,找药师就可以!”
  “谁去找?”刘文静预先声明,“我可不去!”
  李世民无法再说下去了。他知道刘文静让虬髯客戏侮了一下,深恶痛绝,这一次丁全又吃了孙道士的大亏,自然更加敌视。
  但事情要有个结论,既然彼此都不能同意对方的见解,那就只有搁置下来。“观望一下吧,过了年再说。”李世民的这个结论,刘文静也接受了。
  大业十三年的新年,是隋朝开国以来,最黯淡凄惨的一个新年。从山巅到水隈,从城镇到农村,无衣无食的人民,都有这样一个看法,或者说是愿望,或者说是决心:大业十三年该是隋朝最后一年。
  不但民间如此,就是在扬州行宫的萧皇后,也有这样的了解。起初,有宫女密启皇后,说“外面人人要反”。皇后鼓励她去奏告皇帝——杨广大怒,杀掉了那个热心而不聪明的宫女。自此以后,再有宫女传言宿卫近侍谋反的“偶语”,皇后禁止她们再去告诉皇帝,她说:“天下事到此地步,已不可救药,何必再说?徒然让皇帝心烦!”
  而皇帝仍然沉湎于酒色,并且从他自己玩女人的经验中得到一个“灵感”,搜罗江都一带过剩的女人——死于开河、征辽以及其他不堪负担的徭役的人的寡妇,配给他的最亲近的兵卒,作为一种激发士气的手段。
  但江都以外,正汹涌着波澜壮阔的抗暴怒潮:年前,鄱阳曹天成自号“元兴王”;林士弘自称皇帝,国号“楚”。年后,齐郡杜伏威渡淮河,攻历阳;渤海窦建德设坛于河间,自称“长乐王”;随后,任城徐圆朗,攻破了东平。而瓦岗寨李密的部队,则在虬髯客的策划指挥之下,攻洛口、取东都的大计划,也快成熟了。
  这消息传到太原,李世民和刘文静都异常关切。李密一出师攻占洛口,乘胜西进,李靖一定举兵响应,关洛连成一气,居天下之中,四方可传檄而定。太原太落后了!
  但是,起兵要得到李渊的同意。李世民几次探他父亲的口气,李渊没有任何表示。这是很急人的一件事,李世民决定叫刘文静去跟裴寂商议。
  裴寂的官位是晋阳宫监副——晋阳宫监,由李渊以太原留守的身份兼领,等于一个空衔,富足的晋阳宫的管理实权,都在裴寂手里。在名义上,他是李渊的僚属,实际上则是李渊的密友,因此,要向李渊进陈机密大事,他是个最适当的人选。
  可是,刘文静对裴寂,看起来是好朋友,其实是有猜忌的。裴寂得宠于李渊,刘文静隐隐然有着妒嫉之心;同时他也不能确定裴寂到底存着什么心思?“谋反”的话,是不是可以直言无隐,得要慎重考虑。
  好用心计的刘文静,知道裴寂爱赌,决定利用他的这个弱点。
  于是,他故意找些人跟裴寂去赌钱,并且故意让裴寂大赢,然后置酒痛饮。一连几天,把个裴寂摆布得乐不可支。
  看看差不多了,这天刘文静使了个眼色,不相干的人,一个个托故都躲了开去,只剩下他跟裴寂两个人。
  “玄真!”刘文静叫着裴寂的别号,装得不经意地说,“你爱赌,何不大大地赌它一下?”
  “怎么个大赌?”裴寂极感兴趣地问。
  “赌命!”
  “怎么回事?”裴寂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跟谁赌?为什么要赌命?”
  “跟你自己赌。”刘文静从容不迫地说,“而且一定可以像你这几天赌钱一样,大赢特赢。”
  “你说得我不大明白。”
  “看这个就明白了!”刘文静取出一束文书,交了过去。
  那是各地递来的报告,尽是举义起兵的消息。果然,裴寂一看便明白了刘文静的用意。
  “这不是赌命,是赌天下!”
  “对!”刘文静一拍桌子凑过去说,“这么大一个赌注,不值得干一下?”
  裴寂慢条斯理地卷好那一束文书,交还刘文静,徐徐答道:“外间流言,都说你跟二公子结交草莽,招兵买马,是真的吗?”
  刘文静无法隐瞒,点点头说:“确有其事。”
  “成就如何?”
  “义愤所积,人人都希望河东出兵。民心士气的归趋如此,所以一旦起事,三五万人,一呼可集。”
  “光有人也不行啊!”
  “自然还有别的准备。”刘文静兴奋地说,“在目前,河东是最安定的地方,打河南北避乱到太原的富户很多,他们都乐于捐输,所以粮饷也不必担忧。”
  “这样说来,你们已经都规划得差不多了?”
  “是的。”刘文静用清晰低沉的声音说,“只待留守一句话。”
  “二公子没有向他父亲提过?”
  “提过的,没有什么表示。二公子的意思,想托你进言。”
  裴寂抬起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答道:“这种事,亲如父子都谈不拢,难道局外人说话,反能生效?”
  “你不是局外人!”刘文静立刻接着他的话,以极恳切的态度说,“有时父子不如密友,留守跟你无话不谈,你一定可以把他说服。玄真!”他放低了声音,睁大了眼,显得极其郑重神秘地,“天下汹汹,其实都不能成大事。以留守的声望,二公子的才能,加上河东的人力、财力、物力,进关中,取长安,正大位以号召天下,不出一年,就可奠定千秋万世的事业,那时候论功行赏,你是开国功臣的第一位。”
  这番话把裴寂说动了心,但是,进关中并非易事,所以还踌躇着,无法作一肯定的答复。
  刘文静看穿了他的心事,取出王长谐的复书,交给裴寂:“你把这封信拿给留守去看!潼关兵不血刃,就可长驱直入;一旦起兵,三月可到长安。”
  裴寂仔细看了那信,又问起那信的来历,刘文静细细地告诉了他。“好!”他觉得有把握了,决定试一试!
  于是,裴寂在晋阳宫好好布置了一下,邀请李渊赴宴。席间不提时局,只谈风月,加以宫女受了嘱咐,周流不息地殷勤劝酒,以至于李渊很快地有了酒意。
  “天下如此之乱,你我还能安然在此饮酒作乐,实在也很难得了,”李渊感慨而又惭愧地说,“只是不免愧对苍生!”
  “河东靠留守的威望,可算乐土,但河东以外,”裴寂轻轻说道,“对留守颇有怨言。”
  “噢,这倒奇怪了!”李渊很注意地问,“河东以外我管不着,何来怨言?”
  “就因为管不着,才有怨言。‘斯人不出,如苍生何?’他们怪留守不该独善其身。”
  这是对李渊的恭维,他听了心里很舒服,便说了真心话:“世民跟我说过好几次,劝我有所动作,我觉得这件事出入太大,顾虑太多,所以没有理他。”
  “所顾虑的,是此二人。”裴寂以指蘸酒,在桌上写了两个字:“王、高。”
  王是虎贲郎将王威、高是虎牙郎将高君雅,这二个人名为副留守,其实是杨广特意派来监视李渊的——当然,这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看透这一矛盾。
  李渊斜睨着裴寂所写的字,然后举手一阵乱抹,这表示裴寂说对了。
  于是,他又用酒写字:“除之可耳!”写完了,又抹去。
  李渊不置可否,只说:“独孤皇后是我远房姨母。文帝在日,于我有恩,我也不能做对他不起的事。”
  “全一姓之私恩,负天下之仰望,窃为贤者所不取。”
  李渊不答。“喝酒吧!”他自己先喝了一大口,放下酒杯,以指击桌,高吟梁简文帝咏舞的诗句:“垂手忽苕苕,飞燕掌中娇。罗衣恣风引,轻带任情摇……”
  于是裴寂向侍酒的宫女使一个眼色。不一会,十二个乐工,抱着箜篌、琵琶、答腊鼓之类的乐器,列队上堂,席地而坐。然后八名健骨高躯的宫女,穿着奇异的胡服,脸和双臂用五色香粉画成“纹身”的样子,手牵着手,碎步来到筵前,在急管繁弦声中,且舞且唱:
  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隋镜隐,彩凰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明忆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哪能惜马蹄!
  这舞来自西域,名为“昔昔盐”,舞曲却是文帝时最有名的文学侍从之臣,而晚年以文字贾祸,被赐自尽的薛道衡所作。
  李渊年轻时,曾受薛道衡的赏识,因此,这时听见唱他的诗,激起无穷的感慨。“薛道衡太耿直了。”李渊对裴寂说,“文帝亲口对我说过:‘薛道衡所拟的诏谕,都是我要说的话,十分得力。只是他的性子太迂阔了。’既然知道他迂阔,应该原谅他,为了他所上的一篇颂词,其中有几句触犯忌讳的话,便赐令自尽,未免叫人寒心!”
  “文帝刻薄寡恩。他的儿子更是有过之无不及!留守还记得那年有病,皇帝说了什么话?”裴寂故意这样问。
  李渊怎么不记得?两年前皇帝——杨广召他入对,因为有病误了时限,杨广询问原故,左右回奏:“李渊病了!”杨广便说:“可得死否?”这话传到李渊耳朵里,才知道杨广猜忌极深,动了杀机。从此醇酒妇人,韬光养晦。但至今想到杨广的话,还可以叫他不寒而栗。
  “不谈这些吧!”他懊恼地说。
  裴寂知道这时候他需要借酒浇愁,于是抓住机会,左一杯,右一杯地把他灌得酩酊大醉。
  等他清醒,已是第二天早晨。一睁开眼,首先看到黄罗的帷帐,心里疑疑惑惑,这是什么地方?再侧脸看去,枕上一弯长发,细辨面貌,似曾相识,却再也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喂,喂!”他推着那艳丽的女郎,“你醒醒!”
  “嗯——”那女郎仍旧闭着眼,腻声哼着,然后扭了两下身子,蒙上被,一头钻在他胸前。
  李渊有些啼笑皆非,怔怔地出了一会神,慢慢记起昨晚上的情形,忽然意会,失声大叫:“不好了!”接着掀被而起,赤足站在砖地上,冷得发抖。
  这下因为动作太猛,把那女郎吵醒了。“留守,快上来!”她揉着倦眼,伸手来拉,“冻出病来,可不得了。”
  “你,你是晋阳宫的?”他问。
  “是。我叫信秋,伺候寝殿。”
  “伺候寝殿?”
  信秋用手在空中一画:“这就是寝殿。”又指指床,“这就是御榻。”
  “糟了!”李渊在心里说,深深吸了口气,顺手披了一件衣服,坐在那里发呆。
  他弄不清自己是怎么睡到御榻上来的?也不知道跟侍寝的宫女做了什么事?反正这是“犯上”的罪名,王威和高君雅知道了,可以密奏参劾,搞成杀身之祸!
  “信秋!”他定一定神,想先把事情弄明白,“我昨晚上怎么留下来的?”
  “留守自己说要睡在这里,谁敢说个不字?”
  “我说过那话吗?”他疑惑地自问。
  “喝醉了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对呀!”李渊说,“你们知道我喝多了酒,不该听我的话。”
  “不听你的话,你要杀人。”
  “真的吗?”
  “留守,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自己怎么不记得?难道真的醉得人事不知了?”
  “可不是!”李渊懊恼地说,“我不该喝那么多酒!现在——”他在想,现在该怎么办?
  信秋笑一笑,慢条斯理地下了床,铺床叠被,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
  “信秋!”他想到一个主意,“你想要什么东西,我送你。”
  “留守随便赏什么,我都要。”
  “好!等我回府,一定好好找些珠宝送你。只是有一件,我糊里糊涂在这里睡了一晚,你千万不要说出去!”
  “为什么?”
  “傻孩子!”李渊跺跺脚,着急地说,“这要让人知道了,不得了!是砍脑袋的罪名!”
  “我不怕!”信秋答道,“砍脑袋也砍不到我。”
  就这一句话,李渊恍然大悟,是裴寂做好的圈套,便冷笑道:“哼,信秋,你真胆大妄为!我先砍你的脑袋,看你怕不怕?”说着自己动手着履戴冠,看都不看她。
  这下把信秋吓得脸色大变,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哭什么?”李渊所期待的,就是要把她吓怕,“还不跟我说实话!”
  “我原不肯的。”信秋委委屈屈地说,“都是监副跟我说了多少好话,又吓我,说我不肯,留守会动怒,这会儿又怪我!”
  这自然不能怪信秋——只要她说了实话,李渊倒反有许多怜惜歉疚之情,便放缓了声音:“好了,不要哭了!你只听我的话,别在外面乱说,我仍旧送些首饰衣服给你。”
  “谢谢留守。”信秋泪眼婆娑地拜了两拜,立起身来,转往殿后去了。
  宽恕了信秋,李渊把一股怨气都集中在裴寂身上。怒冲冲出了寝殿,一直来到监副的官舍,探头一望,裴寂正安闲地在批阅文书。
  “玄真,你干的好事!”
  “留守,”裴寂站了起来,装作不解似的问,“酒可醒了?”
  这一问,把李渊问得说不出话来。可以想像得到的,裴寂一定会把昨晚上的荒唐,都推到酒醉了的他的身上,事过境迁,而且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要争辩亦无从争辩起,不如不说。
  然而这口被捉弄的冤气,无论如何得要发泄一下,于是他气鼓鼓地坐了下来,大声问道:“玄真,你算不算我的好朋友?”
  “留守怎么说这话?”裴寂疾趋到他身边,“我对留守的一片耿耿忠心,可表天日!”
  “那么,你为什么要害我?”李渊的语气缓和了些。
  “裴寂绝不敢!”
  “害人的事都已做了,还说不敢?你不是不知道,皇帝巴不得抓住我的错,把我除了。你,”李渊又愤慨了,“你对信秋威胁利诱,陷我入罪,王威、高君雅不正好抓住把柄了吗?”
  “留守一定要说我叫信秋侍寝是做错了,我就给留守陪罪。”裴寂徐徐答说。
  到底是可共心腹的密友,而且裴寂刚刚还强调了他的忠心,再听他这样一说,李渊无法再责备他了,但闯出来的祸要收拾。“现在该怎么办呢?”他问。
  “事已如此,留守必得定大计、决大策了!”
  终于迂回曲折地逼出了一句最真实、最要紧的话。“唉!”李渊长叹一声,久久无语。
  “留守!”裴寂又说,“天予不取,必受其害!天下已经大乱,河东一隅之地,不能长保安乐,请问留守,能为杨家‘留守’到什么时候?”
  “尽忠而已。”
  “为国人皆曰可杀的暴君尽忠吗?”裴寂冷笑道,“哼,怕只有留守一个人尽忠!”
  “怎么?”李渊大惊,“难道将士都有异心?”
  “留守真是昧于天下大势了!岂止将士有异心,黎民百姓谁不是希望早日推翻暴政?只以为留守顺天应人,必有一番吊民伐罪的动作,所以隐忍期待。谁知道留守只想长保禄位。而况隋祚灭绝在即,这‘太原留守’的禄位,亦无法长保。岂非愚不可及!”
  震于裴寂的慷慨激昂,所以最后那句不礼貌的责备,使得李渊深深自惭。形势如此,不能不朝着大家要走的方向去进取,否则搞成众叛亲离的局面,又何苦来哉?
  “唉!”李渊叹口气说,“我可真没有办法了!”
  一听这话,等于是答应了。裴寂大为兴奋:“留守,天与人归,大事必成。请听我细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