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7年第4期
血腥背后的生命关怀
作者:陈正元 杨万元
志煌措手不及。他总算看清楚了,二毛的目标是路上一个红点。事后才知道,那是邻村的一个婆娘路过,穿一件红花袄子。
牛对红色最敏感,常常表现出攻击性,没有什么奇怪。奇怪的是,从来在志煌手里伏伏贴贴的三毛,这一天疯了一般,不管主人如何叫骂,统统充耳不闻。不一会,那边传来女人薄薄的尖叫。
傍晚时分,确切的消息从公社卫生院传回马桥,那婆娘的八字还大。保住命,但三毛把她挑起来甩向空中,摔断了她右腿一根骨头,脑袋栽地时又造成了什么脑震荡。
志煌没有到卫生院去,一个人担着半截牛绳,坐在路边发呆。毛在不远处怯怯地吃着草。
他从落霞里走回村,把三毛系在村口的枫树下,从家里找来半盆黄豆塞到三毛的嘴边。三毛大概明白了什么,朝着他跪了下来,眼里流出-r混浊的眼泪。他已经取来了粗粗的麻索。挽成圈,分别套住了畜生的四只脚。又有一杆长长的斧头握在手里。
村里的牛群纷纷发出了不安的叫声,与一浪一浪的回音融汇在一起,在山谷里激荡。夕阳突然之间黯淡下去。
他守在三毛的前面,一直等着它把黄豆吃完。几个妇人围了上来,有复查的娘,兆青的娘,仲琪婆娘。她们揪着鼻子,眼圈有些发红。她们对志煌说,造孽造孽,你就恕过它这一回算了。她们又对三毛说,事到如今,你也怪不得别人。某年某月,你斗伤了张家坊的一头牛,你有不有错?某年某月,你斗死了龙家滩的一头牛,你知不知罪?有一回,你差点一脚踢死了万玉他的娃崽,早就该杀你的。最气人的是另一回,你黄豆也吃了,鸡蛋也吃了,还是懒,不肯背犁套,就算背上了,四五个人打你你也不走半步,只差没拿轿子来抬你,招人嫌么。
她们一一历数三毛的历史污点,最后说,你苦也苦到头了,安心地去吧,也莫怪我们马桥的人心狠,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呵。
复查的娘还眼泪汪汪地说,早走也是走,晚走也是走,你没看见洪老板比你苦得多,死的时候犁套都没有解。
三毛还是流着眼泪。
志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终于提着斧子走近了它——
沉闷的声音。
牛的脑袋炸开了一条血沟,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当血雾喷得尺多高的时候,牛还是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叫喊,仍然是跪着的姿态。最后,它晃了一下,向一侧偏倒,终于沉沉地垮下去,如泥墙委地。它的脚尽力地伸了几下,整个身子直挺挺地横躺在地,比平时显得拉长了许多。平时不大容易看到的浅灰色肚皮完全暴露。血红的脑袋一阵阵剧烈地抽搐,黑亮亮的眼睛一直睁大着盯住人们,盯着面前一身鲜血的志煌。
复查他娘对志煌说:“造孽呵,你喊一喊它吧。”
志煌喊了一声:“三毛。”
牛的目光一颤。
志煌又喊了一声:“三毛。”
宽大的牛眼皮终于落下去了,身子也慢慢停止了抽搐。
整整一个夜晚,志煌就坐在这双不再打开的眼睛面前。
◎赏析
韩少功是当代知名作家,原籍湖南,八十年代中期曾在国内的文化寻根思潮中挑起大旗。写下(《文学的根》这样著名的文论与《爸爸爸》这样表现楚文化、被视为寻根小说代表作的中篇,九十年代又因一部以词典的形式写成的《马桥词典》而闻名。马桥是湖南汨罗马桥村,作者集录了当地方言日常用词,共计115条,以这些词条为引子,讲述了一个个生动有趣、让人回味无穷的故事。韩少功的作品表现了他对世界独特的视角和认识。
作家的笔触是相当细腻的,如他写景:“春上的一天,世间万物都在萌动,在暖暖的阳光下流动着声音和色彩,分泌出空气中隐隐的不安。”阳光中声音、色彩在他听来都是流动的,甚至“空气”中的“隐隐不安”也敏锐而细腻地捕捉到了。当然写景是为了通过这些环境氛围的烘托,为下文故事的展开埋下了伏笔。
再如他写杀牛的场面时,特别注意侧面描写,渲染气氛,为文章蓄势。村里的几个妇人来“说情”写得颇为有趣,也耐人寻味。几个妇人来后先劝志煌,看到志煌毫无反应,认为已经探准了风向,于是马上就将矛头对准了那“讨人嫌”的三毛,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不更加激起了志煌心中的怒火吗?不更加速了三毛的死亡吗?当然,这些妇人们并非心存险恶,复查的老娘还两眼泪汪汪地“劝说”,“早走也是走,晚走也是走,你没看见洪老板比你苦得多,死的时候犁套都没有解。”,在她看来,与其在世间受苦,不如早死早托生,这也是千百年来的乡土民众在长期的苦难中凝结而成的人生哲学。作者通过众人之口,也不露声色地把三毛的恶习抖了出来,起到了很好的蓄势作用。
“志煌杀牛”场面的直接描写令人惊心动魄,给人亲临其境之感。“牛的脑袋炸开了一条血沟,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当血雾喷得尺多高的时候,牛还是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叫喊,仍然是跪着的姿态。最后,它晃了一下,向一侧偏倒,终于沉沉地垮下去,如泥墙委地。它的脚尽力地伸了几下,整个身子直挺挺地横躺在地,比平时显得拉长了许多。平时不大容易看到的浅灰色肚皮完全暴露。血红的脑袋一阵阵剧烈地抽搐,黑亮亮的眼睛一直睁大着盯住人们,盯着面前一身鲜血的志煌。”杀牛涌起的血雾弥漫,血腥充塞于空气之中,这是一幅触目惊心的场面,作者集中笔墨着重于对牛的细致描摹,作者又像出色的摄像大师,将志煌杀牛的过程通过慢镜头的形式放映出来,最后用一个特写镜头集中在牛的眼睛上,给读者留下的印象该是何等的深刻!最让人不能释怀的是三毛始终不肯瞑目,就像人一样临终有什么事情还没有交代完毕似的。志煌又喊了一声:“三毛。”宽大的牛眼皮终于落下去了,身子也慢慢停止了抽搐。
含蓄内敛的主题,就是通过这些精心策划的细节描写展现出来。从表面看,是除掉一头恶牛,但隐含在文字中的真情实感却非同一般:
这哪里是杀牛,分明是对生命的残忍屠戮。在文中,我们能明显感受到作者在文中所充溢着的浓郁的生命意识和悲天悯人的情怀。一头“恶行累累”的牛——三毛,在作者的眼中,首先把它当成了一个完整的生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它在志煌面前是如此的驯服,在“我”的手里,却成了不可驾驭的“恶牛”(注:在前文讲到“我”驾驭三毛而不成的故事)。在看到红色之后,本能的驱动,让它回复到野性的三毛,大祸酿成了,它的生命也到了尽头!
一个生命的完结,虽然只是一头牛,而且是一头害人的恶牛,似乎没有什么奇怪的。但是,读过之后让人久久不能平静。原因何在?掩卷而思,终于意识到作者那蕴藏在字里行间的慈爱之心,那种对生命的珍惜和关怀的良知。这一切让我们领悟到许多文字之外的道理:生命是可贵的,要知道珍惜;同时,作恶是可怕的,一个恶贯满盈的生命,谁也无法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