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7年第8期

借钱

作者:杨 逸




  昏暗的灯光下,父亲坐在床沿上闷着头抽着烟。几天的奔走使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爸,我不去念了。”我小声说,”明天我就去广州找弟弟去……”话还没说完,就被父亲打断:“你别瞎操心,我有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呢!眼看就要开学了,学费还没凑够一半。村里已经挨家挨户地借遍了,弟弟昨天又寄回了五百元钱,加上我暑假做家教挣的钱,还是不够!唉,为了供我读书,家人真是竭尽全力了。爸好不容易找到一份扫公路的活,每天凌晨四点就要上班,一直干到晚上八九点,临到下雪天更是几天几夜连轴转。过度的劳累使他像一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头,尽管他今年才四十出头。妈身体不好,却总也不肯上医院看,爸给她买的营养品她也全逼我吃了。最让我感到愧疚的是弟弟,小小年纪就辍学打工,赚到一点钱就往家里寄……夜深了,窗外的星星也困得睁不开眼,我却怎么也睡不着。爸也没睡着,一声一声的叹息就像铁锤一样打得我的心生疼。
  破晓的时候,爸披上衣服,对我说:“今儿个你跟我到你城里叔叔家去一趟。”我一骨碌爬起来:“我不去,去了也是丢人。”爸急了,猛地给我一巴掌:“丢人重要还是读书重要?”爸很少打我,我知道他心里比我还要难受。
  临出门的时候,爸把家里最大的一只老母鸡装进蛇皮口袋。我说:“这鸡还下蛋呢!”爸说:“哪有空手上门的?更别说咱现在是去求人!”
  日头还没出来,路边的野花上凝着晶莹的露珠,田野里,绿油油的秧苗一望无际。凉风习习,却吹不散我的烦忧。叔叔的傲慢,婶婶的斥责,表妹的白眼,像三架轰炸机,在我脑中不断盘旋,把我的自尊炸的血肉横飞。
  我故意走得很慢,远远落在了爸爸后面,可终于还是走到了叔叔家门口。爸怯生生地敲敲门,敲了十几下,才听到一个懒洋洋的女中音:“大清早的,是谁呀?”爸忙说:“他婶,是我们。”又过了好一会儿,门终于开了。婶婶打着哈欠问:“你们一大早来干什么?”爸僵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嗫嚅道:“来看看你和我兄弟。这只土鸡,给你们换换口味。”婶婶看了一眼蛇皮口袋:“这东西多难打理!”在客厅门口,我和爸很自觉地脱掉鞋子。糟糕,今天早上出来得急,竟忘了找一双好袜子。看着那露出的大脚趾,我的脸刷地红了。爸的袜子比我还破,脚趾脚跟都露出来了。我们两个像做错事的小学生,跟在婶婶后面进了屋。
  这时,叔叔也下楼了。勉强寒暄了几句,爸终于开口了:“他叔,其实我们这次来是有件事想求你。”我看见叔叔立刻皱起了眉头:“什么事?”“这个,你侄女今年考上大学,学费还差一点,想跟你借点儿。”“借钱?”叔叔像被烫了一下,“借多少?”“三千。”爸小心翼翼地说,言毕摸出早就准备好的香烟递给叔叔,叔叔接了。爸爸又立即点火,可不知是打火机不灵,还是爸爸紧张,老半天才打着,捧去给叔叔点。叔叔比爸爸高一大截,却不弯腰,爸爸只好踮起脚跟。
  叔叔吸着烟,不看我们父女,只望着窗外阴郁的天空。婶婶漫不经心地抹着桌子。爸想说话,可只吧嗒了几下嘴。屋内静得令人发慌。
  又过了一会儿,表妹出来了,爸忙跟她打招呼。她扫了一眼我们藏在桌肚下的脚,对她爸妈说了一句“我去学钢琴了。”就出去了。叔叔一下子受到了启发:“你们看,小文学钢琴一节课就要一百五,你们说我容易吗?”婶婶接着说:“别看我们像有钱的样子,其实赚得多用得也广,买房的钱不说,就是水费、电费、煤气费、电话费、信息费、物业费加起来也使人够呛,不像你们乡下,一年也花不了几个钱。”爸低着头说:“我也知道你们不容易,不是实在没办法我也不想来麻烦你们,看在孩子读书的份上,再帮哥一次……”
  我惊呆了,我没想到一向铁骨铮铮的父亲说话竟哽咽起来,眼圈也红了。
  叔叔大约也没想到,过了好一会,他终于开口了:“借就借吧。”婶婶极不情愿地从房间里拿出钱,爸爸伸过颤抖的双手去接,婶婶手却一缩:“得打张借条!”乡里人借钱,是从不打借条的,让你打借条,就是不相信你。爸爸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歪歪扭扭地写了借条,婶婶这才迟迟疑疑地把钱递给爸爸。
  我忘了那天是怎样走出叔叔家门的,我只记得回家路上父亲对我说的一句话。
  爸说:“爸求你一件事。”“什么事?”我不解地问。爸爸仰天长叹了声,缓缓地说:“就是你将来要是出息的话,”爸爸说了一半,停了停,接着声音有些异样地说道,“千万不要小看了穷人哪!”我一个劲儿地点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