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9年第1期

第六根手指的爱

作者:南 子




  那天,是我在新学校上学的第一天。回到家,我假装没看到妈妈关切的目光,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大力地合上门。随着“嘭”的一声,我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从小我就知道自己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因为我的右手有六根手指。第六根手指很短很小,从来也不会动一下,只是软软地贴在小指上,柔弱得好像我一样。不论多么热的天气,我都坚持戴一副手套,或者努力地拉长衣袖,试图掩盖住我的手掌。虽然妈妈告诉我,等我16岁的时候,就可以接受一次外科整形手术,让一切变得和别的女孩子一样,但我很快发现,我16岁之前的日日夜夜都是可怕而且难熬的。
  为了让我能够考上好大学,也为了让我换一个新环境,爸爸妈妈让我转学来到这所很大很美的学校。可是情况并没有我设想的那么好,当老师微笑着向大家介绍“这是新来的陈小叶同学”时,我那么清晰地听到一阵议论声,就好像一阵风,轻轻地,却又真切地掠过心底的湖面,泛起久久不能平息的涟漪。如果我是他们,我也会觉得惊奇。一个大热天还戴着手套的女孩子,永远是众人取笑的对象。
  可是不幸远远不止这些。上第一堂课时,一位眉目被描得精细如同工笔画的女老师提了一个问题,却没人举手回答。我小声地说:“这个我会!”她皱了皱眉说:“陈小叶,回答问题请举手!”我慢慢地把自己的手竖起来,胆怯地望着她。她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轻轻惊叫:“天啊!”前后左右的目光全聚集在我那根弱小得不能伸展的、苍白的第六根手指上。我飞快地把右手藏到桌子下面,恶狠狠地盯着女老师。她尴尬地吞了一下口水说“啊……啊,我们继续上课!”
  我写作业时,妈妈轻手轻脚地进来,放下一杯牛奶。她的目光掠过我漫不经心的字迹,叹了一口气,沉默着走了出去。记得那次老师表扬我的作业答案准确而且字也漂亮,有一个坏小子却在课后污辱我说:“只有她才能写出那些字,她比我们多了一根手指!”从此我就拒绝再好好写字,还故意弄错答案。
  第二天下课时,我正在座位上发呆,后面的女生踢踢我的椅子说,“陈小叶,我的橡皮掉在你的桌子下面了!”我弯腰帮她拾起来。递给她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换了左手。她微笑着道谢,然后说:“我叫张大力,‘大力发展生产力’的‘大力’!”那时大家都在准备考试,天天背的政治里面就有这么一句。我被她逗笑了,一个女孩子竟然有着这样奇怪的名字。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地球引力对我的东西作用力特别大,以后就麻烦你了!”我点点头。其实我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有人请我帮忙呢!我特别忌讳别人碰到我的手,熟悉了我的脾气之后,也没有人敢请我帮忙。于是我特别卖力地帮张大力拾东西。
  终于有一天,她的钢笔掉在地上,笔尖摔得不能写字了。我忍不住转过身说:“张大力,你就不能把桌面收拾一下吗?”她无辜地一摊手道:“我就是这么不会收拾的,要不你帮帮我?”快一个月了,除了张大力,我在这里还没有一个能称得上“朋友”的人呢!我决定珍惜这份友谊,每天中午便早一点到教室,帮她把课本、习题册和文具分别放好。她每次都笑嘻嘻地踢踢我的椅子说:“小叶子,谢谢你啦!”
  一次,我从图书馆回来,路过操场时,听见灌木丛后面有人在说话。“……轮到你了,大力,你觉得我们班哪个女生人最好?”我忍不住放慢脚步,竖起耳朵。“我觉得陈小叶挺好的!”张大力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很认真。我的心不由得一热。“陈小叶乐于助人,她还帮我收拾桌子哩!”接着是几个女生的嬉笑声,有人问,“张大力,陈小叶比别人多了一根手指,你也把她当朋友吗?她就要过生日了,你会送她生日礼物吗?”我心里一阵发酸,也没听清张大力的回答,就跑回了教室。后来,张大力回到教室,经过我身边时,突然问,“小叶子,你是不是中暑了?脸这么白!”
  生日到了。我鼓起勇气对妈妈说:“我今天带一个同学回来过生日!”妈妈惊讶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自从上学以来,每次过生日,我都不曾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带朋友回来庆祝,一个也没有。我拉开门,补充了一句,“是我的好朋友!”转身就冲了出去。
  下课时,我习惯性地把橡皮递给张大力,然后小声说,“喂,今天我过生日,到我家去吃晚饭吧!”也不等她回答,我就别过脸。张大力踢我的椅子,叫道:“我的橡皮没掉。陈小叶,这是你的橡皮!”
  放学时,张大力看都不看我一眼,昂着头从我身边走过去。我绝望地坐到连值日生都离开了,才缓缓地走出教室。刚走到校门口,就看到张大力站在一片夕阳里,扬起脸冲我嚷:“陈小叶,我等了你足足一个钟头,肚子都饿瘪了!”
  爸爸妈妈很热情地接待了张大力。拆礼物时,我以为张大力来不及准备,没想到她递过来一个用紫色玻璃纸包装的小盒子,上面还有一朵大大的红花。“大红大紫,好俗气!”我笑。可是当那件礼物出现在我面前时,连我的爸爸妈妈都惊呆了。那是一瓶樱桃红色的指甲油!爸妈不知所措地望着我。我的脑子里闪过了很多念头,大哭、把张大力赶出去、把礼物砸得粉碎或者离家出走……我知道无论我怎么做,爸爸妈妈都不会责怪我。长久以来,他们一直在内疚,认为我所有的不快乐都是那第六根手指造成的,而他们恰恰是罪魁祸首。
  张大力“咕嘟”喝下一大口可乐,问,“陈小叶,你不喜欢吗?”我浑身发抖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打量着我回答:“陈小叶,我觉得你的手如果涂上指甲油会更好看!你看,我也涂了这样的指甲油。”她的目光很真诚,“你根本不必为自己的手感到自卑。我妈妈说,一个人只有爱自己,别人才会爱你!我妈妈的右手也曾经长了六根手指!”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临睡前,我洗净了双手,请妈妈帮我涂上了樱桃红色的指甲油,连那根一直被我恨之入骨的六指也不例外,虽然它没有指甲,但我还是坚持在它的顶端点上颜色。我发现,涂了指甲油的双手真的好漂亮!
  第二天,我第一次伸出双手让别人看。“张大力,好看吗?”我问张大力。她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说:“陈小叶,太棒了!”好多女生围上来,啧啧称赞。上课时老师提问,我正打算习惯性地藏起双手,张大力猛地踢了一下我的椅子说:“陈小叶,快点举起你的手!”声音不大,可是同学们都停止了举手,没有人望向我,却都安静地等待着什么。我听见自己的衣袖摩擦在课桌上的声音,听见自己的胳膊支在课桌上的声音,听见一直紧握着的手指分开的声音。张大力突然说:“陈小叶,你真棒!”同学们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老师也含笑看着我。我看着自己支在课桌上的手,第一次发现众多目光注视下的右手也这么平和,好像静静绽放在阳光里的一朵百合花,只不过多了一片很小很柔弱的花瓣。
  后来我知道张大力并没有一个长着六指的妈妈,生日第二天的一切也都是同学们事先安排好的。但是这并没有影响我开始写漂亮的字、画好看的画,甚至握着接力棒飞奔在赛场上。我一直记得张大力的那句话——“一个人只有爱自己,别人才会爱你”。虽然在文理分科之后,她不再坐在我的后面,再也不能踢我的椅子,再也不能让我帮她捡东西和收拾桌子了。
  (肖 进荐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