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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第九章 刀笔文人

  一

  周广学拿着一个大茶杯不紧不慢地向社长办公室走去。

  社长办公室与他的办公室不在一个楼层,同层次才能同楼层。副社长、社长是一个层次,因此在同一个楼层,并且是居中楼层,这样可以承前启后。

  周广学没有敲门的习惯,推门直入。

  见社长要进两道门。第一道门是会客室,四周摆满真皮沙发;第二道门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社长办公室。

  两道门都虚掩着。马达明社长正在与罗列总编谈心。两个一把手面对面各驻桌子的一方,桌子就是楚河汉界。样子不像在谈心,更像在博弈。

  看样子谈得还投机,不时笑声朗朗。

  假的。在周广学的印象中,历任社长与总编总是碰碰磕磕,总是面和心不和。这一任也不例外,前一阵子还闹得不可开交,各恃权力向对方发难。社长掌握人权、财权,总编手握发稿权,都有权,互不买账。一般来讲,总编搞不赢社长,人权、财权比什么权都重要。不过,总编也不是好惹的,在斗争中摸索出一套切实可行的抗衡办法。党组成员中,总编和副总编有五人,社长和副社长只有三票,少数服从多数,这是原则。因此,互相之间还得礼让三分。

  见没人理睬,周广学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真皮沙发上,大有坐山观虎斗的味道。

  有一个人横在他们中间,说话不大方便。不能让第三者"插足"。眼前的这个第三者不是一般的第三者,是瘌痢头上的刺——摸不得。社长总编都领教过他的厉害,报社的新房盖起后,正社级两间办公室,副社级一间办公室,每个部一间办公室。他是记者部主任,是大部,有八个人。按照香港人摆办公桌的方法,八个人的桌子正好可以摆下。他偏说摆不下,要求增加办公室。不答应。他写了一篇杂文,在省委机关报上发表,题目是:八个人一间办公室和一个人两间办公室,结尾是:领导的屁股大些。文章登出后引起市委的重视,为了息事宁人,社长给他增加了一间办公室。这样,他也享受了副社级待遇——一个人一间办公室。

  "周主任,你到隔壁坐一会儿。"马达明客气地说。

  显然是要他回避。

  周广学有些不悦。

  不悦归不悦,还得服从。周广学起身,突然又转了回来。干什么?向社长讨要秋龙井,泡茶。

  马达明不情愿地拿出茶叶盒递给他。

  挖一次是一次,一盒秋龙井被他倒走了一半,倒得马达明心痛。

  只能怪他的杯子太大。

  酒茶一起走,喝酒人也爱喝茶。不喝茶不行,口干难受。当然不喝酒更难受。酒要钱,茶要钱,哪来这么多钱?打混,混一次算一次。占点小便宜。

  没办法,现在是英雄末路。

  何时这样窝囊过?过去他不缺钱花,每月几乎是双倍工资——工资加稿费。现在很长时间没有动笔,当然就谈不上稿费。靠一点死工资,既要支付女儿的生活费,还要喝酒,就没有钱喝茶。

  为什么封笔?

  成也手中笔,败也手中笔。

  靠一支秃笔起家。人家高中毕业可以安排工作,他只能务农。他想找父亲,但只知父亲的姓不知父亲的名。父亲的小名他知道,叫狗婆。贵人起贱名。他想从母亲口中了解父亲的去向,招来母亲的一顿臭骂。母亲说,做人要有志气,要有骨气,找父亲这种不认前妻的陈世美帮忙,是没有骨气的表现。从小他就失去父爱,虽然那时候父母还没有离婚,但是见到父亲的日子跟过年一样——一年一次。以后根本就见不着。长大后懂事了,他才知道什么叫离婚。他当面向母亲发过誓,永世不认禽兽不如的父亲。有一年,父亲的吉普车开到家门口。小朋友们自豪家乡出了大官,围着小车不愿回家吃饭。他放学路过,见到吉普车感到新奇。小朋友们告诉他,说他的父亲回来了。母亲喊他回家,说父亲想见他。母命不敢违。父亲摸着他的头,问了十几分钟的话,他拒绝回答。父亲给他苹果吃,他把它扔到门外,并抢过两个弟弟嘴里的苹果一起扔掉。他跑了出去,捧了一堆牛屎抹在吉普车的玻璃上。父亲黯然走了,从此再也没出现,就是爷爷奶奶去世都没有回家。

  做人要有骨气。他牢记母亲的话,决定开创一片自己的天空。白天忙农活,晚上挑灯夜战写通讯报道。功夫不负有心人,公社和县广播站开始播他的文章。大队支书认为他是人才,让他当民办教师。不久,他考上师范学校,读了两年书。毕业后通过继父的关系分到都宁的一所农村小学教书。这时候,他开始写杂文,有一篇杂文让他一炮走红,成为都宁地区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的第一人。这还了得,都宁日报社视他为人才,收编麾下。他的杂文越写越好,越写越精。名气大,麻烦多,有人开始对号入座。报社领导找他谈话,要他集中精力搞好本职工作,言下之意说他不务正业。

  既然杂文不能写那就改写小说。从短篇到中篇到长篇,用了十年的时间逐一突破。小说虽然没有杂文那样火辣,但还是有人对号入座。都宁地方小,写小说的人不多,能卖钱的小说更是凤毛麟角。小说虽然是创作,但离不开生活,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有些人把来源于生活的东西看成是生活中真实的东西,对其横加指责。悲剧从这时开始。

  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就为他带来了牢狱之灾。小说完稿后,他寄到本省的一家文艺出版社。很快就通过一审、复审、终审,出版社通知他去省城签订出版合同。回家后,他高兴地邀请几个文友小酌。谈笑间,他透露了小说的内容。小说的题目叫《目击众生》,主人翁是一名正义感十足的青年记者。

  文友们要先睹为快。盛情难却,他拿出底稿。文友们很快从中找到了都宁的影子。不足为怪。他在都宁工作,当然有都宁的影子,没有都宁的影子才怪。只有贴近生活、贴近实际、贴近群众,才有读者。他的一个文友,写了三十年小说,稿子装满了三大箱,就是没有一篇发表。为了文学,这位文友丢了工作,丢了老婆,一贫如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他想上岸,找一个工作岗位安度晚年,谈何容易?这年头想吃财政饭比当副县级干部还难。没人答应。

  天无绝人之路,邀功请赏的机会来了。这位文友跑到蔡峰的办公室,被张保胜挡了驾,谎称蔡书记不在。他说有急事有重要事禀报,张保胜怕误了大事,放行。见面后,他说,有人丑化蔡书记。蔡峰知道他有点神经兮兮,不以为然。他接着说,有人把蔡书记写成腐败分子,书都快要出来了。谁?谁敢这样胆大包天。他不说,卖关子,一口一个不能出卖朋友。蔡峰知道他的花脚乌龟,无非想安排工作。蔡峰讨厌别人跟他谈条件,让张保胜送客。眼看"阴谋"不能得逞,立功的机会泡汤,他急了,连声说:"我讲,我讲……"和盘托出。

  蔡峰擂桌一掌,这还了得,不想活了。"小张,把宣传部梅部长、报社马达明、新闻出版局花局长给我叫来。"

  不一会儿,几员大将到齐。蔡峰指示,给你们一个政治任务,不惜一切代价把书给我封死。

  一言九鼎,谁敢反抗?出发。

  临出发时梅雨林变卦,谎称有一个会要开,让他们先去。梅雨林清醒,此行是去做违法的买卖,纸包不住火,总有一日东窗事发,到时候是吃不了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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