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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四朝国史·王安石传》,史臣曰:“呜呼!安石托经术立政事,以毒天下。非神宗之明圣,时有以烛其奸,则社稷之祸,不在后日矣。今尚忍言之。‘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此三者,虽少正卯言伪而辨,王莽诵六艺以文奸言,盖不至是也。所立几何?贻害无极。悲夫!”

  王偁《东都事略》则曰:“安石之遇神宗,千载一时也,而不能引君当道,乃以富国强兵为事。摈老成,任新进,黜忠厚,崇浮薄,恶鲠正,乐谀佞,是以廉耻汨丧,风俗败坏。孟子所谓‘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者,岂不然哉?呜呼!安石之学既行,则奸宄得志。假绍述之说,以胁持上下;立朋党之论,以禁锢忠良。卒之民愁盗起,兵连祸结,其祸有不可胜言者。悲夫!”

  与时旧见象山陆先生所作《荆公祠堂记》,议论尤精确。先生尝与胡季随书云:“《王文公祠记》,乃是断百余年未了底大公案。自谓圣人复起,不易吾言。”诚非虚语。记曰:

  “唐虞三代之盛,道行乎天下。夏商叔叶,去治未远,公卿之间,犹有典型。伊尹适夏,三仁在商,此道之所存也。周历之季,迹熄泽竭,人私其身,士私其学,横议蜂起。老氏以善成其私长,雄于百家。窃其遗意者,犹皆逞于天下。至汉而其术益行,子房之师,实维黄石;曹参避堂,以舍盖公;高、惠收其成绩,波及文、景者,二公之余也。自夫子之皇皇,沮溺、接舆之徒,固已窃议其后。孟子言必称尧舜,听者为之藐然。不绝如线,未足以喻斯道之微也。陵夷数千百载,而卓然复见斯义,顾不伟哉!裕陵之得公,问:‘唐太宗何如主?’公对曰:‘陛下每事当以尧舜为法,太宗所知不远,所为未尽合法度。’裕陵曰:‘卿可谓责难于君,然朕自视眇然,恐无以副此意。卿宜悉意辅朕,庶同济此道。’

  自是君臣议论,未尝不以尧舜相期。及委之以政,则曰:‘有以助朕,勿惜尽言。’又曰:‘须督责朕,使大有为。’又曰:‘天生畯明之才,可以覆庇生民,义当与之戮力。若虚捐岁月,是自弃也。’秦汉而下,南面之君,亦尝有知斯义者乎?后之好议论者之闻斯言也,亦尝隐之于心,以揆斯志乎?曾鲁公曰:‘圣知如此,安石杀身以报,亦其宜也。’公曰:‘君臣相与,各欲致其义耳。为君则自欲尽君道,为臣则自欲尽臣道,非相为赐也。’秦汉而下,当涂之士,亦尝有知斯义者乎?后之好议论者之闻斯言也,亦尝隐之于心,以揆斯志乎?惜哉!公之学不足以遂斯志,而卒以负斯志;不足以究斯义,而卒以蔽斯义也。

  昭陵之日,使还献书,指陈时事,剖析弊端,枝叶扶疏,往往切当。然核其纲领,则曰:‘当今之法度,不合乎先王之法度。’公之不能究斯义,而卒以自蔽者,固见于此矣。其告裕陵,盖无异旨。勉其君以法尧舜,是也;而谓每事当以为法,此岂足以法尧舜者乎?谓太宗不足法,可也;而谓其所为未尽合法度,此岂足以度越太宗者乎?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公畴昔之学问,熙宁之事业,举不遁乎使还之书。而排公者,或谓容悦,或谓迎合,或谓变其所守,或谓乖其所学,是尚得为知公者乎?气之相迕而不相悦,则必有相訾之言,此人之私也。公之未用,固有素訾公如张公安道、吕公献可、苏公明允者。夫三公者之不悦于公,盖生于其气之所迕。公之所蔽,则有之矣,何至如三公之言哉?英特迈往,不屑于流俗,声色利达之习,介然无毫毛得以入于其心。洁白之操,寒于冰霜,公之质也。扫俗学之凡陋,振弊法之因循,道术必为孔孟,勋绩必为伊周,公之志也。不蕲人之知,而声光赫奕,一时钜公名贤,为之左次。公之得此,岂偶然哉?用逢其时,君不世出,学焉而后臣之,无愧成汤、高宗。君或致疑,谢病求去;君为责躬,始复视事。公之得君,可谓专矣。新法之议,举朝欢哗;行之未几,天下恟恟。

  公方秉执《周礼》,精白言之,自信所学,确乎不疑。君子力争,继之以去;小人投机,密赞其决。忠朴屏伏,憸狡得志,曾不为悟,公之蔽也。典礼爵刑,莫非天理。《洪范》、《九畴》,帝实锡之。古所谓宪章法度典则者,皆此理也。公之所谓法度者,岂其然乎?献纳未几,裕陵出谏院疏,与公评之。至简易之说,曰:‘今未可为简易。修立法度,乃所以为简易也。’

  熙宁之政,粹于是矣。释此弗论,尚何以费辞于其建置之末哉?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人心也;人者,政之本也;身者,人之本也;心者,身之本也。不造其本,而从事其末,末不可得而治矣。大学不传,古道榛塞,其来已久。随世而就功名者,渊源又类出于老氏。世之君子,天常之厚,师尊载籍以辅其质者,行于天下,随其分量,有所补益。然而不究其义,不能大有所为。其于当世之弊,有不能正,则依违其间,稍加润饰,以幸无祸。公方耻斯世不为唐、虞,其肯安于是乎?蔽于其末,而不究其义,世之君子,未始不与公同,而犯害则异者:彼依违其间,而公取必焉故也。熙宁排公者,大抵极诋訾之言,而不折之以至理,平者未一二,而激者居八九。上不足以取信于裕陵,下不足以解公之蔽,反以固其意,成其事。

  新法之罪,诸君子固分之矣。元祐大臣,一切更张,岂所谓无偏无党者哉?所贵乎玉者,瑕瑜不相掩也。古之信史,直书其事,是非善恶,靡不毕见,劝惩鉴戒,后世所赖。抑扬损益,以附己好恶,用失情实,小人得以藉口而激怒,岂所望于君子哉?绍圣之变,宁得而独委罪于公乎?熙宁之初,公固逆知己说之行,人所不乐,既指为‘流俗’,又斥以‘小人’;及诸贤排公已甚之辞,亦复称是。两下相激,事愈戾而理益不明。元祐诸公,可易辙矣,又益甚之。六艺之正,可文奸言;小人附托,何所不至。绍圣用事之人,如彼其桀,新法不作,岂将遂无所窜其巧,以逞其志乎?反覆其手,以导崇宁之奸者,实元祐三馆之储。

  元丰之末,附丽匪人,自谓定策,至造诈以诬首相,则畴昔从容问学,慷慨陈义,而诸君子之所深与者也。格君之学,克知灼见之道,不知自勉,而戛戛于事为之末,以分异人为快,使小人得问,顺投逆逞,其致一也。近世学者,雷同一律,发言盈庭,岂善学前辈者哉?公世居临川,罢政徙于金陵。宣和间,故庐丘墟,乡贵人属县立祠其上,绍兴初尝加葺焉。逮今余四十年,隳圯已甚,过者咨叹。今怪力之祠,绵绵不绝,而公以盖世之英,绝俗之操,殆不世有,而庙貌弗严,邦人无所致敬,无乃议论之不公,人心之疑畏,使至是耶?郡侯钱公,期月政成,人用辑和,缮学之既,慨然撤而新之,视旧加壮。为之管钥,掌于学官,以时祠焉。余初闻之,窃所敬叹。既又属记于余,余固悼此学之不讲,士心不明,是非无所折衷。公为使时,舍人曾公复书切磋,有曰:‘足下于今最能取于人以为善,而比闻有相晓者,足下皆不受之,必其理未有以夺足下之见也。’窃不自揆,得从郡侯,敬以所闻,荐于祠下,必公之所乐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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