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戾园疑迹


  大行皇帝,四子二女,太子名慈烺,甲申年十六岁。次长公主;次永王,名慈焕,少四岁,俱周后出。次定王,名慈杰,少六岁,田妃出。次坤仪公主,袁妃出。次怀隐王,田妃出,怀隐王少而甚慧,上绝爱之。登床病将薨,忽称奶奶为九莲菩萨,并言奶奶即隆庆李后,万历母亲也。先是李皇亲武清侯,以不助饷斥爵,时九莲菩萨,具言于皇子口中,因是复武清侯爵,而宫中事佛亦自此始。

  闯犯阙,上命太子二王出匿而自缢。十九日,闯入,即下伪令求王及皇子甚急。二十日晨,永王定王见执,闯令行君臣礼,不从,遂长揖。闯曰:“若父王何在,孤必无杀意,何不出一见孤?”王曰:“不能面辱于汝,自缢宫中,无他去也。”闯又曰:“曾饭乎?”曰:“尚未进膳。”因进饭共食。少顷,得上驾崩信,闯谓二王曰:“若父何苦自缢,即存,孤将与分治江南,孤不忍有弑君之名,今即死,非我弑也。今无伤,俟大定天下,孤将裂地而封,尔无忧。”因发伪将军刘宗敏府,善养之。二王既至宗敏第,尚衣赤,谓监视军士曰:“我当衣素,奈何衣红,可为我取素衣来。”军士曰:“何处有素衣,将往取诸宫中可乎?”王曰:“不可。”遂罢。是日有伪旨,崇祯葬以帝礼,祭以王礼,其子仍封边方小国,从例行。二十二日,二王复入朝,闯语在廷者曰:“我将以杞宋之礼待之。”往来皆乘驴。四月初九日,复入朝,闯命之跪。王曰:“我岂为汝辈屈节?何不杀我。”闯曰:“汝无罪,姑且免。”而吴三桂之兵且至。十三日卯刻自城东出,二王同坐一粮食大车中。有伪都司持黄盖覆之,以饥饿在车上索食。至通州驻焉,百姓皆叩头。定王失一履,通州民趋与着之。既东,自成与三桂战于一片石,且败。晋王亦在闯营,跃马驰入吴军曰:“我晋王也。”三桂留之,以故晋王得无恙。而人遂传太子为三桂夺去,于是都民引领望太子定王入矣。二十六日,闯骑乍归,部署尽乱,未有知太子永王入者。既而三桂入京,亦不见所谓太子定王也,而或有言定王遇害于城南之空苑者,而太子永王终不知所之。

  冬十一月,忽有男子同太监常某者,投嘉定侯周奎府中,曰:“我太子也。”奎不能识。奎侄铎,以旧卫引与公主相见,公主与太子抱头而哭,哭罢,奎饭之,举家行君臣礼。因讯太子向匿何所,何由得存。太子言:城陷之日,独出匿东厂门,一日夜,潜至东华门外投腐店,店中市夫心知为避难人,贷予以敝衣,代之司爟,居五日,腐店恐有败露,潜送予崇文门外尼庵中,以贫儿投托为名,尼僧不疑,留半月,而常某偶来见予,忽叩头,尼僧始觉,与常某谋之竟日,恐不能终,常遂携归,藏余甚密,以故得存无恙。今闻公主在,故来。具言如此,旁晚与公主哭别而去。数日复至,公主赠一锦袍,密戒云:“前来皇亲以上下行礼进膳,颇生疑衅,可他去,勿再至。”痛哭而别。后十九日复至,奎便留宿。奎侄铎与奎谋曰:“此男子不可久留,留即自害,不如遣之。”

  二十一日,奎语之曰:“汝非太子也,何为数至我家,今汝第曰姓刘,说书生理,可免祸,否则向官府究论耳。”男子曰:“我悔不从公主之言,今已晚矣,如此何不遣行,乃欲留我何意?”奎曰:“汝第言姓刘,是假太子,即已。”男子坚不肯从,既晚,奎令家人椎击之,逐之门外。捕营健卒,遂以犯夜擒去,明日献之刑部,曰:“此假太子也。”即日会讯,刑部山东主事钱凤览勘其事,讯内府旧臣真伪如何,内侍常某具言“此真太子”,旧司礼太监王德化亦曰“是真太子”。百姓观者数千,皆应声称太子。凤览大叱周铎云:“汝一白衣,食明朝大禄,今得见太子,反云是假,良心已绝,良狗彘不若也。”铎无词以对,览复下阶骂之,怒塞挥铎一拳,百姓前壅奋击,铎甚困。时刑部尚书某曰:“且入监再审。”遂拥去,百姓叩头路中,哭声大震,拥众狱门不去。凤览步送之进狱,即取衾褥,命家人入狱奉之。明晨周铎具书曰:“二十日,有素不识内员,不知名男子到臣寓,称前朝皇太子,臣伯父奎聩眊不能辨,请前朝公主面之,始知假冒,叩以往事,都不能对。即日跟迹此人潜往何处,至朱乙家,次日问之,其人姓刘,有一哥哥,有母年六十,说书生理,目不识丁,即其间稍知一二宫名,皆平日窃听尼僧之言,而尼僧实旧宫人。

  二十二日四鼓,先首于北城巡营参将,夫兴灭继绝,在于圣恩,何物奸人,谬称皇子,臣不胜举家愤惋,据此奏闻。”即日送入殿中廷勘之,男子言宫中事颇同,历讯之两监,多不言。有一杨某在旁,男子曰:“此太监杨常侍我,讯之可知。”杨仓猝曰:“奴婢姓张不姓杨,先服侍者非我也。”因呼旧锦衣常侍卫者十人讯之,十人齐跪曰:“此真太子。”复讯之晋王,晋王执不似;讯之旧司礼太监曹化淳、王之俊、王德化,皆言不似。独旧常侍太监曰是。遂下常内监及锦衣十人同伪太子同系狱。明日刑部复讯之,常内侍旧锦衣外,无敢复言是者。尚书公问云:“尔的系何人?来冒太子,自何人主使?”男子曰:“我实真太子,汝既以我为假,何必分辩。但我看公主,岂图甚事?以周奎卖我,致有今日,若以如此待我,何必再审真假。且我既至此,岂复求荣贪生,不必更烦言矣。”复下狱。百姓以王德化旧掌司礼,日侍太子,初讯之言真,次日复不言,因拥至其家,欲椎击之,且食其肉,而德化已暮夜空室潜逃矣。自是连讯之不决,凤览因上书力争之,复与晋王廷质太子。晋王执不言是,凤览不悦,语侵晋王。

  时旧阁臣谢升,亦以为非是,太子呼升曰:“谢先生,前时某日,谢先生谋某书书某事云云,先生犹忆之乎?”升嘿然不复言,乃曲躬一揖。凤览叱升不臣。复有内臣识太子者曰:“太子额上有瘢,今何无?”太子曰:“闯入城之日,我先逃至东厂门,腹且饥,有老人须眉皓白者,食予饭,且以手抹予额,老人因忽不见,后遂不复见此疤。”此其言近诞,廷谳者不信,复下狱系之,而正阳门各具疏请释太子,其詈谢升悖逆无道禽兽也。宛平县民杨时茂、顺天府内城民王博,相继上疏,并下狱,而太子每当廷谳未决,即曰:“杀我可也。”时廷臣有虞天下公论,乃讽科道官共疏言之,于是吏科给事中朱徽等上疏,其略以为“周奎既以太子为假,何留宿两日乃始奏闻,见时公主抱持痛哭,岂陌路能动至情如此,奎初与之衣食,后忽加以箠楚,情事诪张,何其变幻。家人孙才供词,刑部诸臣具在,而铎奏不载一字,此皆有所不可解也,今必从容研质,需之时日,真假自见。若草草完事,众口难防。信史可畏也。”而凤览复疏劾谢升。十二日初十日,摄政王御殿,谕群臣曰:“汝等力争太子何意?我自有着落,何必乃尔。”

  于是御史赵开心同钱凤览,并面奏言太子甚切,摄政王曰:“尔等言太子真伪皆无伤,言真不过优以王爵,言伪必众人识之乃见,独晋王为明朝皇子,谢升为明朝大臣,而凤览不逊,言晋王为无君,百姓骂大臣为无上,如此皆乱民也。除伪太子外,凡系狱争言太子无状,及钱凤览赵开心皆斩之。”时廷臣共乞生凤览开心。巡视北城御史陈叩头为请开心,而开心奏时无甚唐突,故宽恩免死,凤览言太子既真,便当早为着落,屡屡数百言,罔知进退,大触摄政王怒,故有是命,而有救凤览者,亦最力,因改绞死(中略)。当凤览之就刑也,神气自若,拜天地君亲毕,安坐语刑者曰:“可矣。”刑者多故役,痛苦不忍举手。百姓观者塞巷,乘屋叠望,众至十余万,哭声若霆震。既死。明年正月原夕,谢升早朝,出见凤览于前,升拱手曰:“钱先生在此,别来无恙?”忽不见,归而卧病,数日病笃,胫忽渐肿,曰:“刑部钱先生至,可献茶。”遂死。

  四月初六日,东安县凤阿营富民祈八,忽聚众劫骡骑,曰:“往救明太子。”香义村生员杨凤鸣为军师,祈八自称大将军,张三为先锋前将军,立竿标旗,地迫上林,上林尉请兵部发骑兵已剿之。初八日,兵下凤阿,张三至军门詈曰:“若急还我太子!”骑兵奋刃趋之,急呼放砲,砲未燃而张三早死矣。遂擒祈八杨凤鸣入京斩之。时上林生员孙大壮,以聚保来京城,仇者诬以与祈八通,初九日并系至兵部讯之,孙曰:“我非祈党不必辩,然太子自真,若辈何心?”语侵诸大臣,遂腰斩之。乙酉四月,伪太子卒于太医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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