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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谓死者为必有知乎?则鬼魅纵横冥途,亦不胜其繁扰也。谓死者为必无知乎?则梦兆肸,祸福感验,不可诬也。圣人之言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夫以为无,则何为赞其盛?以为有,则直云在而已,何言如在也?有无之间,不可思议者也。故曰:“未知生,焉知死?”生死一理也,人得天地之气以生,及其死而气尽矣,然有未遽尽者在也。上焉者,得正气为圣贤,为名世,死则为神为灵,亘古不磨,此即生时之显达者也。中焉者,气有春驳,根皆顽钝,倏而成形,倏而复命,自来自去,无复拘束,此即生时之齐民也。下焉者,气所钟,济恶不才,或为大厉,或为罗刹,譬之草木中之钩吻,禽兽中之虎狼,则幽冥主者,亦必有刑狱狴犴之具以禁制之,犹生人之有十恶不道,而困于圜土者也。故知生之说,则知死之说矣。

  老氏之说,终是贪生;释氏之说,终是畏死。人须到得死生不乱,方有着脚地位。宋僧有云:“古人念念在定慧,临终安得而乱?今人念念在散乱,临终安得而定?”此格言也。如尹师鲁、刘子澄等,平日皆有大见解,方到得此。今人平日矢口圣贤,至临死之时,颠倒错乱,或牵恋不忍舍者,其无实学可知矣。

  死生之际,一生学问大关头也,然有名为巨儒,而处死反不及常人者。如林兆恩会通三教,自谓海内一人,而临死乃病狂丧心,便溺俱下。吾郡一缙绅广王者,平日无所闻,年逾八十,自知死期,戒训子孙,无作佛事,仍赋长诗一篇,既而曰:“明日未能便去,后日望日也,吾当以十六日去。”至期,沐浴衣冠,谈笑而逝。此岂有宿根耶?抑平日不言躬行,人有不及知耶?林之虚名,高王十倍,而死生之间,迥别乃尔,殊可怪也。

  释氏教人,临终之时,不思善,不思恶,一念坚定,直至西天。夫不思恶,易也;至不思善,则近于大而化之境矣。昔人所谓“善且不可为,况于恶乎?”然方寸之中惟此一念,既不思善思恶,此心放顿在何处?此处尚有议论不得也。

  学佛者焚身惑众,惧人之不信也,而托之火化;求仙者横罹非命,惧人之见笑也,而托之兵解。则世人恶疾而自焚者,皆佛也;丽法而正刑者,皆仙也?人之愚惑,一至于此。

  僧之自焚者,多由徒众,诳人舍施,愿欲既厌,然后诱一愚劣沙弥,饮以鸩药,缚其手足,致之上座而焚之耳。当烟焰涨合之际,万众喧阗,虽挣扎称冤,不闻也。亦有无赖贪得钱帛,临期服冰片数铢者,但觉寒战,烈焰焦灼,气无痛楚,故远近信之,布衬云集。至于灼顶燃灯,炼指,断臂,剔目,接踵相望,大约伪者十七,真者十三;为利者十九,为名者十一。皆非禅学之正宗也。

  史传所载,僧自焚者有三:其一,唐李抱真,为潞州节度使,兵荒之后,财用窘竭,素与一僧交善,乃谓之曰:“事急矣,欲借师之道,以济军国,可乎?”僧曰:“性命可捐,它何所惜?”曰:“师但投牒,言欲自焚。吾为地道,与州宅通,火发之顷,既潜身而入,彼此俱无所损。”因引僧至地道,往来无阻。僧信之,遂积薪高坐,说法辞世。李亲率将校,膜拜合施。于是州人响应云集,货财山积。克期举火,李已命人潜塞地道。顷刻之间,僧薪俱灰,收其施财,以充公帑,别求如舍利者数十枚,建塔葬之。其一,宋某人为某官,有僧投牒,欲自焚,判许之。至期,亲往验视,见僧两眼凝泪不动,问之不答,乃令人梯取之,授以纸笔,乃自言:“某处游僧,至此寺。”众欺其愚弱,诳言惑众,厚得钱帛,至期,药而缚之耳。遂按诛诸僧,毁其寺。又其一,元时达鲁花赤为政,不通汉语,动辄询译者。江南有僧,田为豪家所侵,投牒讼之,豪厚赂译。既入,达鲁花赤问译:“僧讼何事?”译曰:“僧言天旱,欲自焚以求雨耳。”达鲁花赤大称赞,命持牒上。译业别为一牒,即易之以进。览毕判可,僧不知也。出门,则豪已积薪通衢,数十人舁僧,舁火中焚之。然则从来火化之妄惑,往往如是矣。

  道家之教,若徒以功行积满,白日升天,尚可以诱人为善,即非柱下黄石宗旨,吾不之责也。彼熊经鸟伸,炼形住世,已自是贪生业障,无益于时,而况于黄白龙虎之术,房中采战之方,贪利无厌,纵欲败度,以之求长生,何异适燕而南向郢哉?道家之旨,清净无为,“不见可欲,使心不乱”;“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况神仙乘云御气,下视尘寰,纵有大药,点化山河大地,尽成黄金,亦复何益于身心性命?而且必无之事也。然世间固有一种痴人妄想,甘受邪术所欺,而崇奉惑溺,至破家亡身而不顾者,此又不如佞佛持素,差觉安静耳。

  吾友曹能始尝言:“人虽极善,然一入公门作胥曹,无不改而为恶;人虽极恶,然一入佛寺作比丘,无不改而为善。余大笑:“君但见其形骸耳。不闻有不要钱提控,及杀人放火和尚耶?然此语诚有致。不独此也,吾辈纵极高雅,一入公门,说公事,便觉带几分俗恶,纵极鄙俗,一入佛寺,看经啜茶,便觉有几分幽致。士大夫不可不存此想也。”

  天下僧惟凤阳一郡,饮酒,食肉,娶妻,无别于凡民,而无差役之累。相传太祖汤沐地,以此优恤之也。至吾闽之邵武、汀州,僧道则皆公然蓄发,长育妻子矣。寺僧数百,惟当户者一人削发,以便于入公门,其它杂处四民之中,莫能辨也。按陶谷《清异录》谓僧妻曰梵嫂。《番禺杂记》载广中僧有室家者,谓之火宅僧。则它处亦有之矣。此真所谓幸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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