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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才郎脱难逢故友 奸党冒名赚美姝(1)


  诗曰:
  武士当年曾学文,相逢知己乐同群。
  宵人何事谋偏险,欲窃襄王梦里云。

  话说梁生要寻官塘大路,依着人声热闹处走将去。走勾多时,渐觉那嘶喝之声近了。信步走出村口,果见一条沿河的大官塘,河里有无数兵船从上流而来,塘岸上都是些民夫在那里掌号扯纤,又有许多带刀的兵丁,拿着鞭子赶打那走得慢的,因此喧闹。

  梁生正待上前问路,只见一个兵丁看着梁生叫道:“好了,又有一个扯纤的人在此了。”

  说罢,抢将过来,把梁生劈胸揪住。原来,这些兵丁乃是征西都督李茂贞发回去的客兵。初时,茂贞奉诏征讨杨守亮,朝廷恐他本部兵少,听许调用别镇客兵,他因在荆南镇上调兵五千去助战。谁想军饷不给,粮少兵多,茂贞只得仍将这五千兵发回荆南,一路着落所过州县,给与船只人夫应用。州县官奉了都督将令,便捉拿民船与他,又派每鄙各出民夫几名,替他撑船扯纤,百姓们也有自去当差的,也有雇人去当差的,直要送过本地界口,才有别州县的民夫来交换。这些兵丁又去搜夺民夫身边所带的盘缠。民夫于路要钱买饭吃,又饥又渴,走得慢了,又要打,熬苦不过,多致身死。有乖觉的,捉空逃走了。兵丁见缺少了民夫,船行不快,又乱拿行路人来顶代,十分肆横。彼时,有古风几句,单道那唐末以兵役民之苦。其诗曰:

  自昔兵民未始分,吁嗟此日分兵民。
  分兵兵既夺民食,分民民又为兵役。
  以民养兵民已劳,以兵役民兵太骄。
  民役于官犹可说,民役于兵不可活。
  民为役死役之常,役为兵死尤堪伤。

  当下,梁生不知高低,只顾走上前去,被这厮们拿住要他扯纤。梁生嚷道:“我是个秀才,如何替你扯纤?”

  那兵丁笑道:“不妨事,便算你是秀才相公,今且权替我们扯了纤去,回来原是个相公。”

  梁生待要挣脱时,那里挣得脱,早被他把纤索拴在腰里,不由分说,扯着要走,不走时,便要打。梁生没奈何,只得随着众民夫一齐走动。有几句口号笑扯纤的秀才道:

  白面书生知一舟,常横一笏在心头。
  迢迢去路前程远,还看收绳向后投。

  可恨这伙客兵,不但虐使民夫,又凌辱士子。梁生此时勉强走了几步,早走不动了。正没法处,只见远远地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手执令旗,一面骑着马,引着百十个军汉,飞也似跑将来。这些兵丁相顾惊讶道:“想是防御老爷有令旗来了,我们不要去惹他。”

  说罢,都四散去开走了。那军官跑马近前,一眼看见梁生头戴着巾,混在众民夫中扯纤,便指着喝道:“这戴巾的,像一位相公,如何也在此扯纤。”

  梁生听说忙嚷道:“我是襄州学里秀才,在此经过,被他们拿住的。”

  那军官听得说是襄州秀才,即喝教随来的军汉,把梁生解放了,请过来相见。梁生放了纤索,整一整衣冠,走到他马前称谢。那军官在马上仔细看了梁生一看,慌忙滚鞍下马,纳头便拜。梁生愕然,待要答礼,那军官抱住梁生说道:“官人不认得小人了么?”

  梁生也仔细看了那军官一看,说道:“足下其实是谁?我却一时认不出。”

  那军官道:“小人就是爱童,官人如何不认得了?”

  梁生听罢,惊讶道:“原来是你!你如今长成得这般模样,教我那里认得?我问你,几时在这里做了武官?”

  爱童道:“小人自蒙官人打发出来后,便投靠本州岛栾家,恰好赖官人在栾家处馆,小人指望求他在栾家主人面前说些好话,谁想赖官人到不知去说了什么,撺掇他把小人逐出。小人没处投奔,只得瞒着调粮船上人,在船上做了水手。路经郧阳镇上,适值本镇防御使老爷新到任,出榜召募丁壮。小人便去投充营兵,官名叫做钟爱。蒙防御爷抬举,参做帐前提辖。今防御爷又新奉敕兼镇勋襄两郡,驻节均州界上。近闻这些过往兵丁骚扰地方,因差小人传令来禁约,不想官人被这厮们所辱。不知官人为甚独自一个来到这里?”

  梁生道:“我的事一言难尽。我且问你这防御使是谁,方才那些兵了见他有令旗来,好不畏避。”

  钟爱道:“官人还不晓得,这防御爷就是当年在官人家里读书的薛相公。他原有世袭武爵,今他太老爷死了,他便袭了职,移镇此处。”

  梁生道:“原来就是薛表兄,怪道他便肯抬举你。”

  正是:

  昔被赖子侮后庭,今事薛郎为前部。
  人生何处不相逢,忽合萍踪在中路。

  当下,钟爱对梁生道:“薛爷时常思念官人,近日移驻均州,与襄州不远,正想要来奉候。今喜得官人到此,可即往一见。”

  梁生道:“我也正要见他,诉说心中之事。”

  钟爱便把自己所乘之马请梁生骑坐。唤过一个随来的军士,将手中令旗付与他,吩咐道:“你去传谕这些过往兵丁说,防御老爷有令:不许虐使民夫,不许抢夺东西,不许捉拿行人。如有不遵约束者,绑赴辕门,军法从事。”

  那军士领命,引着众军士向前去了。梁生恰待与钟爱行动,只见又有一簇军汉,抬着许多饭食飞奔前来。钟爱又唤来吩咐道:“这是防御老爷的好意,恐民夫路上饥馁,故把这饭食给与充饥,你等须要好生给散,休被兵丁夺吃了。”

  众人亦各领命而去。钟爱吩咐毕, 转身替梁生牵着马, 望均州镇上行来。行路之时,钟爱又叩问梁生:“为甚至此?”

  梁生把上项事细述了一遍。钟爱听说老主人、老主母都死了,欷歔流涕。又闻赖本初这般负心,十分忿恨。

  说话间,早望见两面大旗在空中招展。钟爱指道:“这便是防御衙门了。待小人先去通报,好教薛爷出来迎接。”

  说罢,正要向前奔去,只听得鼓角齐鸣,远远地一簇旗幡,许多仪从拥着一个少年将军,头戴红缨,金兜鍪身,穿绣花锦征袍,扬鞭跃马而来。钟爱道:“原来老爷恰好出来了。”

  便跑向马前跪禀了几句话,那将军满面笑容,勒马向前,望着梁生,拱手道:“贤弟别来无恙。”

  梁生看时,正是薛尚文,慌忙也在马上欠身道:“恭喜表兄荣任在此,小弟今日幸得相会。”

  两个并马至府门下马,揖让而入。梁生看那军中气象,十分雄壮。但见:

  兵威整肃,军令森严。辕门左右,明晃晃列几对缨枪;大寨东西,雄赳赳排两行画戟。建牙吹角,依稀光弼旌旗,喝号提铃,仿佛亚夫壁垒。守卫的,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非此河上翱翔;防护的,一个个人裹甲,马加鞍,岂似军中作好。满营如荼,总奉元戎驱遣。班声动而北风起,诚堪令川岳崩颓;剑气冲而南斗平,洵足使云霞变色。真个宁为百夫长,果然胜作一书生。

  二人逊入后堂,讲礼叙坐。尚文道:“不才自与表弟相别之后,即至先君任所,依旧弃文就武。先君为我联下一头姻事,乃同僚巫总兵之女。迎取过门不上半年,巫氏病故。先君、先母亦相继弃世。不才终制之后,便改名叫做薛尚武,袭了世爵,仍为兴安守将。适直彼处土贼窃发,不才设法剿平。朝廷录此微功,升为防御使之职,移镇郧阳。近又奉敕兼镇襄郡,故驻扎于此。襄州去此不远,正拟躬候,只因到任未几,恰值征西都督李茂贞发回荆南的兵丁在此经过,茂贞约束不严,军无纪律,不才保护地方,不敢轻离孤守,又恐这厮们骚扰不便,特遣钟爱传令禁约。方才更欲亲往督促他们起身,不想却得与贤弟相见。请问贤弟为何来到这里,姨夫、母姨一向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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