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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回 鸣鹤峰见师父 天平山访狐仙


  却说湘水在洞庭湖南,和南方的桂江,同源殊流。当两水共同发源所在,其地乃是自古有名的鸣鹤峰。峰高万仞,樵采罕到,所以有许多走兽飞禽,常到此地藏身,以免陷阱之厄。

  单表鸣鹤峰最高的尖顶上,有棵高入云霄的大枫树。枫树之上,有只通灵识性的白鹤,营巢树桠之中。土人传说,此鹤此巢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每于风清月白,夜深人静之际,远近三百里内,可以听得鹤声发自山顶,其声凄厉悲哀,可动思归之愁,能起征夫之感。有人说道:“鹤是仙鹤,鸣非常声。所以自古相传,名其峰曰鸣鹤。实因此鹤而得此名。”这句话,凡是鸣鹤峰下数百里内的居民,但凡听得见鹤鸣的人,也都能说得出其中的缘由。但是鹤未千年,鸣已中止。到了大唐开元之初,这批居民,就听不见鹤鸣之声了。有那肥壮心跳的汉子,为欲探访究竟,特地约伴结侣,跑上最高峰,在那大枫树下一望,果然鹤巢倾圮,鹤影毫无。看来鹤劫已完,归魂天上去了。据作书人所知,此话却是对的。读者诸公看到此鹤的情形,大概还能回忆玄珠子镇守浙江潮诖误远谪情事,又该记得锺离权云房对他高弟吕洞宾的约言。几面参证起来,便可知道鹤的来历和去的原因了。

  那天天气刚转秋凉,积雨之后,忽然晴朗,晚上一轮皎月,拥起山巅之上,那鹤从巢中飞出,在各处游玩一会儿,逢到几只飞禽同志,大家围处深林,互诉生平。各鸟中有前生为人不端,此生罚作飞鸟的;有本生修道不诚,罚生双翅,列入飞禽队里,饱受风霜之苦的。论其品性、来头,皆远在此鹤之下,而其遭难历劫情状,大致相仿,那鹤也不敢怨天尤地。但自溯生平,存心忠正,纵没多大功德,也未敢稍存恶念。何意毒蛟肆虐,偶疏防范,几酿杀身之祸,轮回之惨?回想修道千年,结果不免反为禽身,一念及此,恨与泪俱下。平日蛰处树杪,虽建有屋宇,仍不敢稍自暇逸,甚至每晚临睡,必以一足矗立树干而缩其一足。虽非越王薪胆之仇,却有苏秦刺股之志。一则藉困苦以资警惕,来日太长,前途尚远,幸得脱灾归位,免叫再蹈前非。二则身在谪居,心恋仙境,绝不敢一旦废学,立足而睡,取其易于醒悟,可以倍深学力。大凡为学之人,不经困苦,学业每难深造。三教皆然,人禽一致。此鹤能在谪居之际,如此努力,亦为感召天庭、释罪皈真一大原因。后来凡属鹤类,因慕此鹤苦志成仙,大家都要看它的样,作些苦修之功。到如今鹤睡必立一足,其源实滥觞于此。

  那鹤和许多同道谈论了一会儿,因彼此智能悬殊,品性不齐,觉得绝少谈兴。自己一片苦衷,仍只自己知道,绝不能告诉别鸟。谈了一会儿告辞而退。见月正当中,皎洁可爱,又独自观赏玩了一会儿。不觉堆起一段忧愁,发出它日常功课来,向着一轮皓月,长唳数声。

  惊得其它各鸟魂胆消亡,相顾失色,道:“这鹤兄又发它呆性了。”大家坐立不住,哄然一声,纷纷归巢安息去了。只剩此鹤笑啼并作,歌哭无常的独自闹了一阵。这弄得月宫诸仙,共表同情,大家替它发起牢骚来,因也索然无味,寂然寡欢。刚巧一阵狂风,吹来大批乌云。它们便捧着皎月,躲入云中而去,再不回过脸儿来,瞧一瞧这可怜之鹤。

  鹤也知道月意,不觉点头叹息道:“诸位道兄,想是不忍我遭此变故,不愿见我恁般凄寂,所以隐匿云中,不忍再来想见。唉!这也可感极了。”一语未完,猛听得耳中有人说道:“世有治乱,运有兴衰,人有臧否之殊,数有升沉之异。你既不昧本来,深通灵性,便当逆来顺受,一切达观。何得小有屈折,便尔悻悻不平?”其声娇婉,好似女子口音。鹤儿大惊,念被谪来此,历时不为不久,从无于深宵中闻女子声气。倘非仙子,必是山妖。妖人哪得有此知识,必为仙人无疑,慌忙屈膝下跪,以首叩地,哀声自责,并求一见仙容。

  又听仙人笑道:“彼此都是同道,不敢当此大礼。我是月中嫦娥。顷逢铁拐仙师嘱我寄信与你,说你身经贬谪,志自清高,刻苦修持,已动天听。当于本年中秋之日脱灾,届时自有高人相救。你可于申酉之交,在半山坳内等候,见有一老一少两道前来,便是你的师父,可即拜求受业。伊等自有度你入世之法也。”鹤儿忙道:“弟子获罪遭贬,苦志虔修。原恐堕入凡尘,不克自援。今得仙师相救,反度入凡世,倒还是不度的好了。”嫦娥笑道:“亏你还是多年有职的上仙,说出的话,竟和初次学道的人一般 口吻。你是有罪之身,久已变成禽类,不上人间一走,如何得转人体?即使鹤体也可成仙,成仙之后,终是异类。而且异类修仙,较之人生,难易之别,不晓相去几何?你只晓得一经入世,便成了凡夫俗子,岂不知凡夫俗子,终胜禽兽许多。何况你的本性未灭,更有近功,此等仙姿,虽入人世,不致磨灭。再有仙师护持汲引,转生凡间,不过一霎那间,马上可成真仙。这是铁拐仙师为你老友份上一番玉成的苦心,怎么你反说出那种外行的话来呢?”鹤儿听说,这才叩首称谢。

  嫦娥也不再多说,现出真身,乘云升空,一霎时推去乌云,依然现出一轮皎月,比以前格外精采得多。鹤儿慌又跪拜。从这晚起,它也不再哀鸣了,也不在山中闲走了。呆呆孜孜眼巴巴地等到八月十五日那天,天色刚晚下来,就急急忙忙遵照嫦娥所指地点,赶下山去,在那山坳内外,飞一会儿,踱一会儿,再向天上山下,四面八方,瞧望一会儿。好容易盼到申时过后,心中想道:“这总该来了吧?”

  这时它连踱来飞去都不敢了,只蹲在一处较高的地方,既可以上望,又可以俯瞰,专待仙师来到,便好恭谨迎迓。哪知等了许多时,看看未时都要快完了,哪里见个什么人影儿?鹤儿不觉心中发起毛来:“莫非是嫦娥误说了时间?不要是今天上午的申未之交,我却失于迎接。因此两位仙师便怪我不诚,不肯和我相见了么?”想到这里,不觉入了魔道,忽又疑惑是自己听错了嫦娥的话。那么这轻慢之责,还在我自己身上。深悔今天上午申时为什么不出来瞧望一趟,竟把千年难得的机缘,轻轻地错过,岂不是可痛可惜!如此一想,几乎要向崖下一跳,连自己的生命都不要了。

  正在彷徨悲苦之时,忽听耳中又有人笑道:“男儿作事,为什么偏喜欢淌眼抹泪的?看那婆婆妈妈的样子,岂不可愧可笑?”鹤儿一听人声,便知事情有了指望,也不管什么人?说的是什么话?慌忙蜷着两条长腿子,伏在石上叩头有声,大呼:“仙师救我!仙师救我!”又听耳中笑道:“你也忒老实了。我既对你这般说了,自然还你两位仙师。急些什么?你两位仙师,却是师徒两位,做老师的即是徒弟,从前的学生。而眼前的学生却是老师,从前的师父。他俩是互为师徒的,也算自有神仙以来未有的佳话。如今老师叫锺离权,外号云房先生。学生叫吕岩,字洞宾,是新近出家,刚从庐山就何仙姑学的天遁剑法。师徒俩在三年之前,已有成约,约在此地相会。他俩都该做你的师父,所以说是两位仙师哪。”鹤儿听了,才知道说话的又是嫦娥,不胜欣慰。

  嫦娥又把锺、吕二仙从前的关系,说了一回。最后说到:“二仙本定此时可到,为因吕仙学成剑法,缺少好剑使用,他师父便带他先到姑胥一转。因同道张果先生云游吴越,望见姑胥地方隐隐有剑气出现,曾至各大名山寻访,访得气所从来,乃在城外天平山内,被一妖人守住,不肯放它出世。但妖人自己也不能动用它。张仙和他商量再四,不得头绪,便去告诉锺仙。锺仙却已知道此剑应归吕仙所得。实在还不止一剑,应用起来,可分雌雄二剑,据说是吴越时干将、莫邪夫妻所炼。本为二剑,后来辗转分散民间,至汉朝末年,被一狐妖拾得干将。于是到处访寻莫邪,终究给他访着,二剑归于一手。一夜,忽闻室中有男女对语之声,继之以剑声铮铮,剑光闪烁。到次晨一看,二剑已合为一。狐妖大惧,以为神物,将去藏于天平山下。自己便在山中觅一洞府,亲自守护,即张仙所说的妖人。张仙也知道吕仙的来历,闻他学剑已成,情愿陪同他们师徒前去取剑。因此他们到此,怕要迟一步儿。吕仙原打算先来此地,把你的事情办了,再去取剑,免得你引颈悬望。怎奈张仙另有祖师法旨,须去京中一走,责任更为重大,只好先去取剑。他可早早入京,只好委屈你多等一下。方才我也站在云头,替你发急。后来仍是铁拐仙师派人通信于我,叫我再来通知你一声。大约他们最迟不出黎明,必可赶到此地。”

  一语来了,忽听半空中虎啸之声。嫦娥笑道:“来了来了。这虎便是锺离权做小孩子时候,收伏下来。铁拐先生替他养在少室山中,如今方送还他,做个坐骑。现在神仙中骑虎的,只有他一位,不是他到来,还有谁呢?”一面说着,一面早已现身出来。同时天上飞下一五色祥云,将他四围拥住。他便携了鹤颈,立着等候。果然虎声渐近,头上一派乌云,全被冲散。光华皎洁的月光之下,下来两位仙人,同骑一头斑斓狰狞的猛虎。二仙先向嫦娥行礼,吕仙把猛虎系在树上。嫦娥引那鹤儿向二位叩头。锺离权笑抚鹤颈道:“倒难为你,贬谪数百年,未昧本真,前程未可量也。”鹤儿又感又悲,细诉谪居景象。二仙都道:“前事都已尽知,不必再述。如今又要带你到人间一走,你可愿意?”鹤儿叩首道:“仙师栽植弟子,焉有不愿之理?”二仙颔之以首。嫦娥动问取剑之事,吕洞宾把所得宝剑给他瞧看。嫦娥接了过来,这一递一接之间,觉有万道寒光,霍霍闪动。一种英华之气,直冲霄汉之上,连嫦娥的月光,也东摇西荡的晃了几晃。锺离权慌忙伸出一只手,在剑尖上只一拂,方才光敛气平,月色安定如常。

  嫦娥笑道:“了不得,你有了这剑,简直可以毁灭我的月宫,这还了得?”一句话,说得二仙和鹤都笑起来。嫦娥问道:“这剑自来就有这等厉害么?为什么从前没有听说过?”锺离权笑道:“平常兵器,用久则坏。有种宝剑,系神仙亲炼五金之英制成。越到日久,越有光彩。至于此剑,虽非神仙所制,而所采金质,乃上古所遗九州岛铁铸的一点精气,丽于金英,再加生人精血而成。出世之日,已能飞剑取人。退后干将又以身殉,夫妻二人一生精神心血,尽在区区二剑之中,死后英魂仍依附剑内。又经得道老狐收集一处,夫妻相见,凝而为一,又在山中修炼数百年,得山水日月之气,所以现出光来,可以逼日月而铄宇宙。入水水分,见火火灭。剑之本身,本已成仙。如今又落仙人之手,真可谓古今第一的佳话,天壤罕有的际遇。你想厉害不厉害呢?”嫦娥听了,不禁咋舌称奇。

  锺离权回顾吕洞宾道:“此剑乃天地之秘物,宇宙之奇宝,不但寻常人类所不易遇见,就是大罗海外十洲三岛的神仙,也未必有几位能够见到。至于使用之福,更梦想不及了。大凡瑰宝奇珍,不宜自炫。自炫结果,必致贪夫动念,豪客逞强,而战争之祸以起。自来得之人不肯轻易示人,并非如何小气,实也无可如何。何况这等天上无双、人间无匹之至宝,如何可以炫耀于人?此后如遇同道索观,可将所传秘诀,减其光彩,减其气焰,方可出以相示。如你顷间形状,未免要闯出大祸,弄得后悔嫌迟,是大不可的。”吕洞宾唯唯遵命,收回宝剑,照旧珍藏。

  嫦娥又动问张果之事。锺离权笑道:“此公也真好笑。他倒是不大喜欢游戏红尘的人,此番偏偏得了一个富贵差使。大约不久现在的天子就要归天。继任皇帝原来也是一位英主,却受他历代先皇之累,恐要身逢惨劫,弄得唐室中衰,乘舆播迁的地步。不过不致于亡国罢了。张果此行,正是奉旨替他们造成劫数的。凑巧为了我徒弟的剑,同去寻那老狐。老狐说:自己没福,不能使用此剑。剑一入手,其重无比。所以将它藏在山底。但因本身为了此剑,曾费多少心血,得剑之后,又亲自守护数百年之久,实在舍不得离开它。并且他听一位仙人吩咐过,说能用此剑者,必是天上头等金仙。不能享用此剑,而能陪伴它至千年之久,可以得剑之气,受剑之英,再加上自己修炼之功,至少可以成一剑仙。因此他抵死不肯将剑让人。后来经过张果想出来一个法子。他说:‘现在正要找一个应劫之人,来得其才。他要肯舍此剑,本人可以保他干此大功。只要他正正当当地安分守己业,不要做到范围以外,或有甚么邪荡不端之事,只待劫数一定,便可立成正果。’老狐听说,十分欢喜,当即把剑和平献出。他本身却由我们将他牒送阴府,转世为一北番胡儿去了。因这过节儿,又把我们拖延了一个时辰。要是不然,我们还可以准时赶到咧。”

  嫦娥问道:“此番劫数情形如何?可以先谈谈么?”锺离权点头道:“天机虽难预泄,但我们不比外人。大略说说,却也无妨。大概此狐去后,中国朝内将有内争。内争之事,也和宫闱后妃有关。妇女宣淫于内,胡儿作反于外,方可里应外合,成此浩劫。大略情形,不过如此。但是据我看来,狐性多疑,虽然应劫而去,还在时时防备我们捉弄,设或另生枝节。那就是他自己造孽,还当报应本生,再受轮回之苦。总之应运应劫,同一定数,而应劫之难,每比应运为甚。这是从古以来不易之理。常有特放星官下凡造劫,而一经得势,便入歧途,以致为功不卒,反受其殃的。世人每疑应劫之人,既奉天命而来,何以反致获愆?殊不知他于奉旨的范围之外,必有变本加厉之处。甚至诏命仅及一地,而为祸遍于全国;也有灾降于一时,而贻毒流于永久的。这怎叫上天宽恕呢?特放人员尚且如此,可见应劫之难。而这等人体未成、道心未固的狐妖,更属难上加难了。”

  嫦娥听了,不觉嗟讶了一会儿,又问出一句话来,道:“才听道兄说,将来新主遭劫,还是历代天子所累,此话是何道理呢?”锺离权道:“本朝天子英明的多,可惜于伦常上多有欠缺,而淫风也最盛,至今冥中尚有许多悬案。但这还不过是他们李氏家事。最大原因,乃是先皇帝用兵海外,征伐倭邦。那原是得福的子孙,在彼为君,数百年来,被魔教中人把持政治。现在他们国师,乃是一个犀妖,闻得中原兵到,他便作起法来,将东南西北四面八方的风,汇在一处,名为飓风,即是具有各方之风的意思,把唐朝战舰,吹得七零八落,死人无算。幸得王昌之子王泰,得何仙姑的点化,修道蓬莱,有许多上仙教他法术,预备将来劈山救母。他年纪虽小,本领甚高。眼见中国兵士死于飓风之下,不觉又愤又悲,便用卷海轰山之术,一面镇住飓风;一面把倭邦所有大山,一起放出火来。火烈土燥,便将大地震动,死亡之数,也就不在少数,而且埋下这火山之根。以后如倭人再有凌犯上国、残暴不仁事情,随时随地,只要他念一遍咒语,可在十二时辰之内,将彼邦繁华之地,轰为瓦砾之常。以我看来,此邦之人,好武喜淫,刁钻古怪,将来为害华夏之事,必然层出不穷。那时触恼这位小爷,只怕还有几次大地震要发现呢。这等都是未来之事,不必说它。若论眼前这场大战,妖人狠毒,罪不容诛,已有帝命,治以应得之罪。而推源始祸之人,两方冤鬼,不下二十余万,皆集矢于今天子一人。此即贻祸嗣君,造成巨劫的大原因。”

  他说到这里,吕仙忽问王昌之事。未知锺仙如何回言,却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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