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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阐讲义乘凉吃西瓜 办学堂抗言怀北美

  话说那日决科一天,天气甚热,点名出题之后,已过辰刻。向例虽亦是扃门,而此等考试不比岁科考,必须恪遵功令,故因热不可耐,也就传示散卷,官话叫做体恤士子。其实扃门散卷,都属具文。要说体恤,莫如竟把膏火奖赏与那宾兴费,按人匀给就完了。
  闲话少叙。这日黄通理于黎明进场之时,感受暑气,文机索然。坐定后,又见那考生笑语喧哗,搅得神思混浊,头目昏花,深悔多此一行,抵桩曳白而出,故连那题目,也无心观看。及至得了携卷出场之令,匆匆回家,反觉心目间豁然开爽。黄绣球问道:“你如何这样快已交了卷了?”黄通理道:“我还未晓得是何题目,那里有卷可交?”便说知其故,说时从新去到别人家,去将题目问了回来,却是一篇经义,两篇论题,另外一个纸条,写着道:“诗云不愆不忘义”、“王安石论”、“策论八股优劣论”。把这三个题目的命意一想,无非庸腐锢旧的宗旨:不愆不忘者,分明说要守着祖宗制度,不可改革;王安石乃是以新法败坏宋朝之人,亦是借他做个影子,叫人勿言新法;第三题虽是问的口气,实也侧重八股,有个此优于彼之意。据此看来,这卷子无甚做头。若照我的见解意思做了上去,必与他宗旨反对,且就此可见这官的顽固,不是能奉行新法的。怪道他接了办警察、办学堂的文书,搁住了不发出来,将来还怕不是含含胡胡敷衍过去?黄绣球说:“话虽如此,但是做文章,原要自出机杼,自行发挥,不是迎合他人的嗜好。况你又并非真为了科举,争什么名次高下?做也罢,不做也罢,倒是这三个题目,据你的见解,自然有不同之处。我却不但莫测你的见解,便是那不愆不忘的书理,与王安石的人物历史,我也不知。你可讲给我听,就拿你的讲义。写在卷子上面,来得及,便交了去,试试衡文的眼法;来不及,只算当我是个女学生,讲两首书,你又何乐不为呢?”
  黄通理笑道:“这『不愆不忘』的一句书,在《孟子》上,大孩子已经读过,应该会讲了,先叫大孩子讲几句听听。”于是他那大孩子便照着朱注讲过一遍。黄绣球问:“讲的可是?”黄通理道:“不差。但这句书『不愆与不忘』,虽是四字对举,却为一意交互。愆训过失,凡先王之法,似其不愆者,必宜遵守勿忘;如忘之,即非先王之法。若其已愆,又宜及时修改,使归于不愆而后已,故常有旧章可以率循。后人把这四字,看成两橛,只死守下句,以词害意,动不动说是先王法度,可愆不可忘,岂知愆是差脱之意,如五星运行失所,亦谓之愆。星行尚有失所之期,故先王立法,亦断无久而不愆之理。后人只将『愆』字作为违背先王的说法,犹言不可违背先王,因而连先王已愆之法,也斤斤守着,不知法已衍,即非旧章,果能率由旧章,必须不忘其不愆之法。这句书要如此讲,始觉圆活。观上文徒法不能以自行的这一句,更为分明。不然,只要是法,何以又不能行呢?”
  黄绣球与他大儿子一齐听着,均自无语。他那小儿子在旁,说:“这书我还未读,听父亲讲来,也尚懂得。既这么讲,何以这句书,不说『不忘不愆』,要说『不愆不忘』呢?”黄通理说:“你这孩子,又来驳我了。古人文字,本有倒装句法,这两句是《孟子》引的《毛诗》,那《毛诗》是有韵的,取『忘』字与下句『章』字协韵而已。”黄绣球问道:“然则他命题之意,一定是寻常解识,与你大不相同。但他那寻常解识,本于朱夫子。你这异常解识,在古人中也有说过的没有?”
  黄通理道:“大凡读书,原不可拘文牵义,泥煞章句,讲法与书理相合,就是近人的,也多有可采,讲法与书理不相合,不要说朱夫子,便连孔夫子岂能信得?法国从前有一位文明初祖,名叫笛卡儿,其学以怀疑为宗旨,谓于疑中求信,其信乃真。此理厘然有当吾心,吾即取之,苟然不慊吾心,吾即弃之。虽古今中外之圣哲,同所称述,皆疑而不信。我今讲这句书,只是凭我见解,何须依傍古人?现在天下大势,正坐依傍古人,不论古人说得是的,说得错的,毫无决择,一味崇拜,所以见理不明,谬种流传,达于腐败极点。一二新进后生,略闻异说,却又把中国数千年来先生留传的良法美意,偶因古人一两处的误会误解,就牵连一概抹煞,嚣然腾辨,渐渐的分出旧学新学,旧党新党的诸般名目。其实有旧学的,方能窥见新学;真维新的,无不从旧学中考察折衷而来。譬如裁制一衣,料子换了新的,而做法一样有领缘襟袖,不能出旧式范围;建造一屋,木石换了新的,而造法一样有门窗户壁,不能破旧时间架。只不过衣服的长短大小,要合体,房屋的宽狭明暗,要合宜,不可应该长大的仍裁得短小,应该宽广明爽的,仍造得窄而且暗,这就叫做维新不守旧,也就叫做不愆不忘,率由旧章了。若故意做衣服做得不合体,造房子造得不合宜,以为新鲜奇异,却已忘记了衣服房子的不愆制度,不得为之率由旧章。旧章既失,便新不成新,旧不成旧,一物一器,尚不适用,何况那政治上的事,关于民生国计的呢?我如今讲了这半天,待我便将此意,发出一篇讲义来。至于那王安石的人物历史,策论八股的优劣比较,一时说给你们,也来不及,索性也待我做他出来,再看再谈。”
  当时黄绣球领了两个孩子走开,黄通理自在书房内构思作文。那天气竟酷热无比,到了黄昏,寒暑表尚高在九十几度。黄绣球说:“如此热法,何苦必定要去做他?不如端张椅儿,仍旧谈谈说说,当作乘凉。”黄通理却文思泉涌,笔不停挥的坐在灯下,并不起草,就一行一行写在卷子上面,真有得意疾书之乐。黄绣球放心不下,时常走去看他,替他扇子,赶蚊子。顷刻之间,已成了一篇不愆不忘的讲义,一篇王安石论,暂为搁笔。命他孩子们捧一个西瓜出来,交与黄绣球,逼些瓜汁来饮,略为润燥。他大孩子闻得有西瓜吃,忙去拣了个大的,滑手一跌,将西瓜跌成两片。黄通理道:“看你做事慌张,好好的一个瓜,又送在你手里。”黄绣球上前看时,这瓜白瓤白子,像还未熟。黄通理听说是白瓤白子,便道:“这也罢了,还没有什么可惜;要是黄瓤黄子的,有此一跌,就应着不是个好兆头。”
  黄绣球闻之,知此话寓着那黄种白种的意思,对他大儿子道:“你明白你老子的这句话么?你看这西瓜,外面的形式,就如那书桌上摆的地球仪一样;内里的瓜瓤瓜子,就如地球上各色种族人民一样。瓜子是种,瓜瓤是族,瓜子附着瓜瓤,就如人种各附其族,虽然瓜是黄瓤,不必定是黄子,瓜是白瓤不必定是白子,而人民不能离族以居,就如瓜子不能离开瓜瓤而生,是一个道理。如今这跌碎的瓜,是白瓤白子,怎么你老子说不甚可惜,要是黄瓤黄子,就可惜了呢?不过影着白的是外国种族,黄的是中国种族,中国种自然要有爱中国种的一副心肠,所以说出这句话。这个理路,是前次我梦见那罗兰夫人,她说她是白家的人,我是黄家的人。这两句话,你老子剖析与我听了,我才晓得的。故此我们父子娘儿们,既然生在中国,算了黄种,切须自己爱护着同种。大家你爱我,我爱你,生怕伤害了似的。并不是说西瓜定要拣白瓤的吃,黄瓤的就预先看得出,不可破开来吃呀。你们不要听了,又拘执班驳起来。”黄绣球这样说着,只见黄通理又去据案而书,黄绣球忙又另开了一个西瓜,逼了一碗瓜汁送去。约莫到二更时分,三篇都已写毕,把那《王安石论》、《策论八股优劣论》也都略与黄绣球解说了。
  次日不及辰刻,即交入礼房。别人交卷的,也纷纷而来,却还只收得三分之一。黄通理趁手接着一位熟人所做的卷子,翻开来一看,只做了首尾两篇,当中的一篇王安石论,并不曾有。那人因问道:“少做一篇,不算不完全卷吗?你看看我这《四书》义钞得还像么?至于那策论比八股,自然策论在前,八股在后。自从有《古文观止》以来,就有《国策》的,怎么不比八股优点?这官出题目,也实在不伦不类。我却将此意做在里面了,请教你可是不是?”黄通理听了这些谬话,连连将卷子替他交上,口称“高明极了”。一面说,一面见那礼房在那里齐集文书,一张张都写好折起来的,问知就是要举办警察学堂的告示,今日送进去标朱用印,再歇几天,便发出去四面张贴。黄通理因先抽了一张办学堂的,央借一看,上面写着:
    为出示晓谕事:照得某月某日,奉府宪扎,转奉藩宪札开:“案奉督抚宪行知,承准学务部咨称:现在京师已设立大学堂,各行省之府厅州县,亦迭经奉谕举办,自应督饬酌量兴立中小学堂,以宏乐育,而开风气等因。准此,札司通饬,等因到府。”奉此札县,等因到县。除移商儒学训导外,为此示仰阖邑绅民及举贡生童知悉,如有熟悉学堂事宜,着即具禀来县,以凭核详上宪,遵办无违,特示。
  黄通理看过之后,交还礼房,辞了出来,心下踌躇:这告示明说叫人具禀请办,却不说办的款子要人报捐,亦不说是将书院改为学堂,囫囵吞枣,大约要等人一个个禀了上去再定主意。这其中很有多少敷衍取巧的法子。如果具禀的,肯捐款子,便与批准候详;不捐的,但具空禀,便可批驳不准。那批准的,或有八个十个,估量凑得成一宗巨款,他然后详请上司,以学堂并入书院,拿书院旧有经费,作为学堂经费,再在捐款内略添补些,其余即尽归中饱,这个隐情,是如今官场办事的人人如此。我必猜着八九。所以张先生晓得他内中的意思,来关照于我。他这告示上,不先说筹捐者,正是巧于为计。倘或具禀请办的,个个都不提倡字,他自然又有后文。
  当下回家,将此话与黄绣球说知。黄绣球道:“他这学堂无论捐不捐,总是个官办的了。我们也不要上什么条陈,参什么议论,顶好借着他『开风气,宏乐育』的两句话,另外禀请办个民立学堂,就出个一二千,买他一个准字,他算是捐也好,他说不是捐也好,只求不受他的压制,庶乎我们得行其志,可以好好的立起学堂章程、教育科则,造就些人才出来。”黄通理想道:“这话何尝不是。但我们不办则已,要办,就不能像官办的草率敷愆,那经费谈何容易?既出一二千送与官,又须独任义务,真个变尽产业,也未必济事。”黄绣球说:“这却不然,你不常说:人不可有倚赖之心吗?办学堂是何等郑重的第一大事,岂可倚赖如今的腐败官场?若讲少经费不济事,我又有一段书,是近来看的要说给你听了。那书上讲,北美国有个农家女,名叫美利莱恩,她自言:『誓志以教育为世界建国,苟妾有千百之生命,愿尽为教育界之牺牲;苟妾得无量数之财产,愿尽为教育界之资本。』其初在乡自立一学校,说于乡,乡人笑之;说于市,市人非之;请于巨绅贵族,更嗤之以鼻。而其从事于学,奔波于教育,至于三十余岁,犹不嫁人。后游于大学,遇着一位知己,极力赞成。未二年,即成为大教育家。此处放一线之光,彼地立一竿之影,皆自彼苦心孤诣。一个寒微女子而起,彼又常自说道:『一国之教育,譬如树谷者之播种子,多一粒嘉种,便多一亩嘉谷。』今日北美合众国,建立文明世界,就是他撒种造因,才有这般结果。我虽出身寒微,还比不上这美利莱恩,却平日受你的熏陶,承你的意旨,觉得就是变尽产业,开办一个学堂,也不为过,安见他日也不遇着个赞成的人呢?”
  黄通理又道:“你真能有此志愿,我那有个不乐从的?这位美利莱恩女子的事迹,我却不甚详细,想必定是女中极有才学的,所以她能自任教育。像我实不敢承当。你虽立志可嘉,只怕也才不胜任,这便如何?”黄绣球道:“这位莱恩女杰,她才学固然卓越,但她也只从口讲指画入手,每遇乡愚,津津乐道;凡有教育,皆注意在伦理宪法上使人人知公德,不以嚣张为自由。这些才情,我自问,却也还担负得起。只请你多替我讲些学问的大纲节目,我自能领会研究,演说与学堂中人听去。就不在我这学堂中人,也可四面八方去说给他们,原不拘拘的要立个教习名目。况且我有所见,请你笔述出来;你有撰作,叫我演说起来,尤为两便,不比请几位教习强得多吗?”
  黄通理听黄绣球说得高兴,着实打算了好些,说:“这么办罢,你我既经同黄祸说过,没有了钱,若是马上卖田卖房子,招人耳目,事颇不妥。待我且去向张先生暗中商量一番,就把家中那后面的一带房屋修理出来,也是大大的三间。先设一个家塾,收些本家子弟,便连女孩子们也可招徕几个,立定了一个规模,再推广而行。所以要同张先生先去商量:一来前日约他另谈,不可不有个回报与他;二来这事总是个学堂的因头,与他商量了,不怕出什么叉子。我们中国,一向是专制政体,民间办事,不能凭着一时激烈,反以热心贻误全局。故有你的勇猛进取,就不能无我的审慎周详,这就叫做相辅而成,你道是否?”下文如何,再听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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