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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聪慧姿一姝独擅 风流事五美同欢

  可欺君子以其方,真假何须问短长。
  且自随缘施化雨,逢场作戏正相当。
  却说梦卿自三月三日拜扫之后,香儿更加一番亲热。每日早起梳妆已毕,便到东一所来,将所授诗文默送一过,然后讲解新授诗文。午间临法帖百十余字,此一定功课也。其余问安罢绣之余,又向梦卿讨论些古今故事。
  香儿心性最是聪明,又加用功,到四月初间,凡诗古文词乱熟者已八九十首,逐字逐句,俱能讲论。至于写字,起初未免结蚓涂鸦,次后则清清楚楚,都可看得。至初八日,乃如来生辰,京城风俗,好佛之家,都煮五色豆儿相送,名曰”结缘“。香儿便问梦卿道:“来生之缘,果然结得么?”梦卿道:“生死轮回,儒家不讲。今生既不知前世,则今世岂能又知来生?佛经上说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此话看来,是今生来生,总不必管他,又何必结缘?为此说者,不过俗恶僧尼,欲伸其果报之谈耳。”香儿道:“轮回之说,固未足信,但报应之说,恐亦儒家所不废也。”梦卿道:“佛教主气,其说报应处,未免太着形象,故有天堂地狱之谈。儒家主理,其说报应处,似无实据,然却丝毫不爽。如孟子所说,杀人之父者,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者,人亦杀其兄。非报应而何?”香儿道:“自来莫奉佛法,莫不敬重僧尼。韩昌黎必要『人其人,火其书,』无乃太过?”梦卿道:“佛老之教,本不能齐家治国,故自儒家视之,皆是异端。昌黎乃一代大儒,故有此论。”香儿道:“若如此说,则佛老二教,天又留他作甚?”梦卿道:“留与不留,天亦未必有意。依我看来,佛老二家不生男不育女,既少生子,许多人便少了许多灾劫,未尝不与天地恶杀之心反相合也。”香儿道:“宋时苏轼亦是儒者,看其诗文,最重佛法。何以有韩、柳、欧、苏之名?”梦卿道:“此不过就文字上评论,就如唐诗,李、杜、元、白、王、杨、卢、骆一般,其实苏、柳之为人,安及韩、欧哉?”香儿道:“结缘之说,原无凭据,但人与人相交,有一见如故的,有终身如仇的,谁在暗中作主,便教如此不齐?”梦卿道:“若以缘论,夫妻是最有缘的了。然其中有恩爱夫妻,有生死夫妻,有患难夫妻,有冤业夫妻,故谓之有缘不可,谓之无缘亦不可。谓之非缘不可,谓之是缘亦不可。谓之由于缘不可,谓之不由于缘亦不可。
  总之,随缘而已。”香儿道:“随缘之说,岂非无定向的事了么?则那再醮之人,亦可说随缘矣!”梦卿道:“随缘者,乃随遇而安之意。若重婚再嫁,操守已失,既有乖于名教,如何教得随缘?”香儿道,“若二娘的婚姻,岂不是有缘而无缘,无缘而又有缘乎?”梦卿笑而不语。只见爱娘拿了一枝碧桃花儿从穿廊边走来,看见香儿在窗下写字,便笑道:“好个标致学生,造化了先生也。”香儿亦笑道:“似此少艾,不在深闺,来这书馆,有何正事?”爱娘道:“特来寻你。”香儿道:“然则我学生亦造化也!”爱娘道:“你看,不热不寒,清和时节。无风无雨,幽雅亭台。九畹轩前,柳阴初密,杏魄争辉,绕砌芝兰,牵衣拂带。不去赏鉴一番,却受这笔砚的清苦,岂不可惜!”香儿听说,便放下了笔,收起法书。爱娘亦将碧桃花插在瓶内,一面令人去邀云屏、彩云,一面同梦卿,香儿来到九畹轩。
  轩内四面窗棂,俱皆大开。五个人或临曲水,或登小山,或踱长廊,或凭短榭。游赏多时,仍至轩内。或据胡牀,或坐绣椅。或依窗,或席地。品花气之重轻,评鸟音之高下。正坐间,爱娘忽笑道:“你们看!这两个斯耍得有趣!远远望去,恰似一对蝴蝶儿成精。”众人看时,却是从东北葡萄园内跑出两个侍女厮打耍子。这个拉倒那个,那个扑翻这个。翠袖缤纷,红裙飘荡。微风吹处,里衣皆见。那一种娇憨之态真有画不出的形景。众侍女看见,亦都嘻笑。香儿道:“你们何不也顽耍顽耍,免得午倦瞌睡。”爱娘道:“与其教他们乱打,不如配成对儿,两个彼此相扑。赢的赏花一枝,输的罚他取水浇花。”
  云屏道:“只闻男子相扑为戏,未见女子有此耍法。今日又开一生面,立一大观也。必须三娘料理方才妥当。”爱娘便将五房内侍女传齐,共二十人,分为左右两队。左一队列在柳树阴中,是枝儿、苗儿、春畹、彩菽、春栏、喜儿、彩葑、红雨、汀烟、彩艾十人。右一队立在杏花丛里,是叶儿、条儿、彩苤、春亭、春台、和儿、顺儿、绿云、彩萧、渚霞十人。爱娘又都命结束停妥,然后五人临槛而坐,如阅武一般。原来九畹轩阶下虽是兰花围绕,而南檐下有方丈一块平地,乃夏夜露坐之所。
  今日正好作相扑围场,且是黄土铺平,绿苔生满,又有风飘来的花片堆在上面,绵软鲜华,正好作相扑锦毯。先是左队内喜儿走出来,乌云低绾,凤笄牢插,高揎兰袖,露一双白藕。半曳鸳裳,现两瓣红莲。右队内条儿走出来,低压双鬟,紧缠长带,裙儿系得不高不下,背子披来半掩半开。
  当下两人扑在一处,条儿用力要抱喜儿,喜儿一闪,恰好条儿向喜儿怀内一歪,喜儿随向条儿肚下乱揉。条儿笑软,顺势一推,早卧在地下输了。右队内又走出绿云来,一条披帛,结牢松绿衫儿。数缕红绒,缠住鸦青髻子。左队内亦走出汀烟,掖起葱绿衫,半露谈黄衬袄。拴紧茜红裙,全遮浅碧中衣。两个当场赌赛,相扑良久。绿云将汀烟一攀,突然倒地。左队内早有人扶过汀烟,右队内亦有人替了绿云。一个藕色衫,绿背心,绽开白绫裙子,却是红雨。一个银红袄,翠披肩,双击黄缎丝条,却是和儿。相扑多时,红雨力怯,走回本队,和儿笑个不止。轩内五人亦都好笑。但见右队内渚霞紧了紧披帛,揎了揎长袖,笑道:“谁与我来?”春畹一边答应,一边按了按钿翠,摸了摸弓鞋,然后相扑起来。渚霞用力横拖,涨红丹脸。
  春畹顺势揪翻,笑破朱唇。两人归队。春栏鼓掌而出,与彩萧扭在一处。两人的裙子扰住,春栏向裙子一撩,彩萧正抬脚,恰好将一支小绣鞋撩在一边,早被本队内春台拾起,彩萧忙去着鞋,这边春台与彩艾又扭在一处。忽听彩艾叫声“嗳呀!”急要回手,却被春台将手笼定。众人看时,是将裙子拉脱,把一条萍绿裙儿落在面前,两个人俱被裙子绊倒。春台伏在彩艾的身上,脸贴着脸,彩艾的鬓发罩住了春台的耳环,两人只顾笑,都立不起身来。轩内五人俱令扶起。左队内枝儿、苗儿,右队内顺儿、叶儿,四个将两人扶过,便作两对儿相扑。枝儿是翡翠衫,荔枝裙,花背心。苗儿是水红衫,葱白裙,绣背心。顺儿是杏黄衫,莲红裙,青背心。叶儿是韭叶衫,槐花裙,紫背心。正是珠翠缤纷,光彩夺目。笑声哑哑,如仙鸟争鸣,身体飘飘,似天花乱落。一杯茶时,枝儿赢却顺儿,苗儿输与叶儿。四人俱回了本队。爱娘道:“还是一个对一个,不必双来。”但见彩菽头上十数个小发辫儿,矮矮的绾成云髻。末后一个人发辫垂于肩下,有三尺来长。胸前紫衣上用绣带结成同心如意扣儿,立在当场厮唤。右队内彩苤应声而出,紧一紧月素披帛,笑道:“小油滑,看我制你!”
  用手猛然一拉,彩菽险些跌倒。彩菽称势一撞,彩癗也几乎坐下。彩菽生的小巧、便利,彩癗身支有些丰厚,扑不多时,便气喘了。不防被彩菽将脚一抱,就侧倒在一边。忽一人叫道:“彩菽输了,等我来!”彩菽看时,见他半副花巾,轻遮绿鬓,一技柳叶,恰助红妆。脸色媚生,口脂香吐,乃彩葑也。彩菽才待相扑,春亭接住,翻翠带之如如,动湘裙之袅袅。急似惊鸿,轻如飞燕。叮叮咚咚,两人的手镯声响。扑至多时,彩葑败走。当下二十人都已扑毕,爱娘将赢了的喜儿、绿云、和儿、春畹、春栏、春台、枝儿、叶儿、彩菽、春亭十人,各簪花一枝。输了的条儿、汀烟、红雨、渚霞、彩萧、彩艾、顺儿、苗儿、彩癗、彩葑十人,各罚汲水一桶。因说道:“我这戏耍,比诗云子曰的有趣无趣?少十人镇日家低着头,死板板作那无底止的功课,也常活泼活泼,以免闭塞了天机。”彩云道:“今日左右两队内,赢五个输五个,真也公道。恰好二娘房内五个都是赢家,又真是有文修者必有武备也。”于是五人又谈笑游耍一番方散。毕竟这一来有分教:卢同量浅,虽未免内蛊之灾。红线材优,早能除外来之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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