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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何玉凤毁妆全孝道 安龙媒持服报恩情(2)


  一时心中万绪千头,才待说话,那后面跪的老少两个妇女也抢过来给姑娘磕头,扶着姑娘的腿哭个不住。门外的那个男的也磕了阵头站起来。姑娘且不及看门外那个,急得一手拉了金凤姑娘,一手推那两个妇女,道:“你两个先抬起头来,我瞧瞧是谁?”及至两个抬起头来,两下里看了一看,才晓得是他的奶母合他的丫鬟,门外那个却是他的奶公戴勤。姑娘此时断想不到这班人忽然在此地同时聚在一处,重得相见,更加都穿着孝服,辨认不清,到了他那个丫鬟——随缘儿媳妇——隔了两三年不见,身量也长成了,又开了脸,打扮得一个小媳妇子模样,尤其意想不到,觉得诧异。这一阵穿插,倒把个姑娘的眼泪穿插回去了,呆呆的瞅瞅这个,看看那个,怔了半日,才问着张金凤道:“妹子,我难道合你们是梦中相见么?”张姑娘道:“姐姐,你且莫悲伤!定一定再说话。”这姑娘痛定思痛,良久良久,才重复哭起来。

  安太太便叫张姑娘:“好生劝劝你姐姐,不要招他再哭了。”褚家娘子合他奶娘也来相劝。姑娘这才止住悲啼,拉了张金凤,觉得心中有万语千言,只不知从那句说起。只见他看了看众人,又看了看安公子夫妻,忽地失惊道:“阿呀!岂有此理!我这奶公、奶母合这丫鬟罢了,你二位,现在伯父、伯母双双在堂,岂不嫌个忌讳,怎生也穿起这不祥之服?快快脱下来才是!”安公子跪在那里答道:“我两个受了姐姐的救命大恩,无路可报,今日遇着婶母这等大事,正该如此。况又是父母吩咐的,怎敢违背!”姑娘连连摆手,说:“这事断断行不得!”张姑娘又道:“姐姐,便是你我,又合嫡亲姐妹差些甚么?姐姐不必再讲了。”两人只管这等说,姑娘那里肯依?急得又向安老爷、安太太说:“伯父、伯母,这事礼过于情,不要说我何玉凤看了不安,便是我的母亲九泉有知,也过不去。求你二位老人家吩咐一句,一定叫他们脱了才好。”

  安老爷道:“姑娘,你且不必着急,听我说。你道这事‘礼过于情’,按古礼讲,古人的朋友本就有个‘袒免之服’。怎的叫作‘袒免’?就如如今男去冠缨,女去首饰,再系条孝带儿,戴个孝髻儿一般。按今礼讲,你只看内三旗的那些人家,遇见父母大事,无论亲戚朋友跟前,都有个递孝接孝的礼。再讲到情,你我两家不但非寻常朋友可比,比起那疏远的亲戚来,只怕情义还要重些。便是你尊翁灵柩到京的时候,我也曾在我那坟园上供养他几日,也曾叫我这孩儿去了缨儿,穿身孝服,替我早晚祭奠。这是你奶公、奶娘眼见的。那时姑娘你又从那里不安去?何况姑娘你救了他两个性命,便同救了他两个父母、公婆。他两个如今止于给你令堂穿身孝服,就论一报一施,你道孰轻孰重?这几身孝,正是我昨日听得你令堂的事,合你伯母商议,特特的赴做成的。你我骨肉一般,还讲得到甚么忌讳?便是忌讳,我这一儿一媳当日在那能仁寺双双落难,果然不是你来搭救,只怕今日之下,想穿这两身孝服也没处穿,我同你伯母求着这样忌讳也求不到。我再合姑娘你掉句文,这就叫作‘亡于礼者’之礼也,故曰‘其动也中’。”安太太也道:“是这样。”不叫姑娘谦让,又怕他着急,便亲自走过来安抚了他一番。

  这且不表。却说邓九公方才见公子合张金凤穿了孝来,也自诧异,及至安老爷说了半日,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昨日安老爷把华忠叫在一旁说的那句梯己话,合今早安老爷见了安太太老夫妻两个说的那句哑谜儿,他在旁边听着干着了会子急不好问的,便是这件事。便向姑娘道:“姑娘,师傅总得站在你这头儿,咱们到底是家里,我再没说架着炮往里打的。这话你伯伯可说的是,咱们不用再说了。”姑娘还待再说,褚大娘子也道:“我可不懂得这些甚么古啊今啊、书哇文的,还是我方才说的那句话,人家是个老家儿,老家儿说话再没错的,怎么说咱们怎么依就完了。你说是不是?”

  姑娘见一个人扭不过众人去,心里想道:“我从来看了世界上这些施恩望报的人,作那些春种秋收的勾当,便笑他是有意沽名,有心为善;所以我作事作起来任是潮来海倒,作过去便同云过天空。即如我在能仁寺救安公子、张姑娘的性命,给他二人联姻,以至赠金借弓这些事,不过是我那多事的脾气,好胜的性儿,趁着一时高兴,要作一个痛快淋漓,要出出我自己心中那口不平之气!究竟何曾望他们怎的领情,怎生报答来着?不想他们竟这等认真起来。可见造因得果,虽有人为,也是上天暗中安排定的。”想到这里,也就默默无言,只得跪起来给安公子合张姑娘行礼叩谢,慌得他两个还礼不迭。然虽如此,姑娘此刻是说勉强依了,他心里却另有个不愿意的意思。他这不意愿,想来不是为方才给安公子、张姑娘磕那两个头。究竟他是个甚么意思?这位姑娘心里弯子转子过多,我说书的一时摸不着门儿,无从交代。等这书说到那个场中,少不得说书的听书的都明白了。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再讲安老爷自从到了二十八棵红柳树邓家庄,又访到青云堡,见了褚一官、褚大娘子,这才见着邓九公。自从见了邓九公,费了无限的调停,无限的宛转,才得到了青云峰,见着了这位隐姓埋名昨是今非的十三妹。自从见了这位姑娘,又费了无限唾沫,无限精神,才得说的他悉心忏悔,五体皈依。一直等安太太、安公子、张姑娘以至他的奶公、奶母、丫鬟异地重逢,才算作完了这本戏文,演完了这段评话,才得略略的放心。

  他便对邓九公说:“九兄,这事情的大局已定,我们外面歇歇,好让他娘儿们说说话儿,各取方便。”邓九公本就嚷嚷了半天吃了,听了这话,正中下怀,忙说:“很好,咱们也该喝两盅去了。”又告诉褚大娘子道:“让姑娘吃些东西。哭只管哭,可不要尽只饿着。”唠叨了一阵,这才陪了老爷、公子出来。外面自有褚一官带了人张罗着预备吃的,内里褚大娘子也指使着一群蹶头脚的婆儿调抹桌凳,搬运饭菜。便连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也来帮忙,一时里外都吃起来。安老爷合邓九公心里惦着有事,也不得照昨日那等畅饮,然虽如此,却也瓶罄杯空,不曾少喝了酒。至于那些吃食,不必细述,也没那古儿词儿上的“山中走兽云中雁,陆地飞禽海底鱼”,不过是酒肉饭菜,吃得醉饱香甜而已。一时吃完,又添了东西,内外下人都吃过了。

  邓九公闲话中便合安老爷说道:“老弟,你看这等一个好孩子,被你生生的夺了去了,我心里可真难过。只是一来关着他的重回故乡,二来又关着他的父母大事,三来更关着他的终身。我可没法儿留他。但是我也受了他会子好处,一点儿没报答他,我这心里也得过的去?我想,如今他不是没忙着要走的这一说了吗?我要把他老太太的事重新风风光光的给他办一办,也算我们师徒一场。只是要老弟你多住几日,包些车脚盘缠。可就不知老弟你等得等不得?”

  安老爷道:“我倒没甚么等不得,那盘费更是小事。便是九兄你不给他办这事,我们也不能就走。甚么原故呢?我心里已经打算在此了,此去带了一口灵,旱路走着就有许多不便,我的意思,必须改由水路行走。明日就要遣人踅回临清闸去雇船,往返也得个十天八天的耽搁。只是老兄你方才说的这番举动,似乎倒可不必。从来丧祭趁家之有无,他自己既不能尽心,要你多费,他必不安。况且这些事究竟也不过是个虚文,于存者没者毫无益处。竟是照旧,明日伴宿,后日却把灵封了,把他接到庄上,你师弟姊妹多聚几日,叙叙别情。有这项钱,你倒是给他作几件上路素色衣裳,如此事事从实,他也无从辞起。”

  邓九公道:“那几件衣裳可值得几何呢!”说着,绰着那部长须,翻着眼睛,想了一想,说:“有了!衣裳行李也要作,临走我倒底要把他前回合海马周三赌赛他不受我的那一万银送他,作个程仪。难道他还不受不成?”安老爷道:“那他可就不受定了。老兄,你岂不闻‘江山好改,秉性难移’?你且不可打量他从此就这等好说话儿了。他那平生最怕受人恩的脾气,难道你没领教过?设或你定要尽心,他决然不受,那时彼此都难为情。依我说,倒莫如……”老爷说到这里,掩住白,走到邓九公跟前,附耳低声说道:“九兄,莫若如此如此,岂不大妙?”

  邓九公听了,乐得拍桌子打板凳的连说:“有理!”又说:“就照这么办了!”老爷道:“九兄,切莫高声。此地只隔一层窗纸,倘被他听见,慢说你这人情作不成,今日这一天的心力可就都白费了!”邓九公伸了伸舌头,连忙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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