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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开菊宴双美激新郎 聆兰言一心攻旧业(4)


  何小姐道:“你这话倒暗合了那个笑话了:一个人懒于读书,赋诗言志,作了一首七言绝句,诗道:‘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初长正好眠;秋又凄凉冬又冷,收书又待过新年。’岂不闻‘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怎的只顾把话儿说远了?据我姊妹的意思,等公婆回家来,人牲口都匀出来了,你便拜两天客,回来且把饮旨酒、赏名花、对美人的这些风雅事儿,以至那些言情遣兴的诗词、弄月吟风的勾当,一切无益身心的事,一概丢开。甚至连你的那萧史、桐卿,也暂且莫把他搁在心上,一心干正经的,埋首用起功来。转眼就是明年秋闱,再转眼就是后年春榜,果然高捷连登,再点上庶常,进了那座清祕堂,别的慢讲,你只看公公,正在精神强健的时候,忽然的急流勇退,安知不是一心指望你来翻梢?果然有这天,也好慰一慰老人家半世期望之心,平一平老人家一生抑郁之气。你岂不作成了一个养志的孝子?俗话说的:‘先下米,先吃饭’。‘果然有命,水到渠成’。十年之间,不愁到不了台阁封疆的地位。那时荣养双亲,俯仰无愧,到了这个分儿上了,还怕不‘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不成?这三件乐事你算都作到家了。我觉得便是那金谷园、肉屏风也不是甚么难事。算起来,十年过后你才三十岁,依然还是个白面书生,也还不算辜负了这良辰美景。那时候咱们可对了美人,饮着旨酒,赏那名花,由着性儿乐么!这屋里那块‘四乐堂’的匾可算挂定了。不然,这‘春深似海’的屋子,也就难免’愁深似海’!不但我们这两个‘凤兮风兮,已而已而’了,只怕连你这今之所谓风雅,也就‘殆而殆而’了!那时你自己顾自己也顾不来,还想‘好待干云垂荫日,护他比翼效双栖’吗?

  “这话却不为着这席酒而起。自从我过来第二天,见了你这些笔墨,就深以为不然。连日更见你一天一天的近于口角尖酸,举止轻佻,一路迥不是从前的温文谨厚样子。这却大不是公婆教养成全的本意,我两个深以为愁。几次要劝勉你一番,这几日偏忙忙碌碌,不得个机会。今日适逢其会,遇着你置这席酒,方才妹妹止说了个‘酒倒罢了’,你便有些不耐烦。照这等流连忘返优柔不断起来,我姊妹窃以为不可。所以方才我两个商量定了,就你口中言,道我心腹事,下这篇规谏。只不知这话大爷听得进去听不进去?”

  公子听了这话,便有些受不住,不似先前那等柔和了。只见他沉着脸,垂着眼皮儿,闭着嘴,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反身子挪了一挪,歪看头儿向何小姐:“听得进去便怎么样,听不进去便怎么样?我倒请问其目!”他那意思,想着要把乾纲振起来,熏他一熏,料想今日之下的十三妹也不好怎样。再不想这位十三妹可是熏得动的?他却也不怎样,只把嗓子提高了一调,说道:“听得进去,莫讲咱们屋里这点儿小事儿,便是侍奉公婆,应酬亲友,支持门户,约束家人,筹画银钱,以至料量薪水米盐这些事,都交给我姊妹两个。侍奉公婆是我两个的第一件事,但有不周,许你责备;支持外面是我的事,料理里面是他的事。公婆只乐得安养,你只一意读书。但能如此,我姊妹纵然给你暖足搔背,扫地拂尘,也甘心情愿,还一定体贴得你周到,侍奉的你殷勤。听不进去,我两个又有甚么法儿呢?左是这个院子,我两个便退避三舍,搬到那三间南倒座去同住,尽着你在这屋里嘲风弄月,诗酒风流,我两个绝不敢来过问,白日里便在上屋去侍奉公婆,晚间回房作些针黹,乐得消磨岁月,免得到头来既误了你,还对不住公婆,落了褒贬。”

  列公请听,何小姐这段交代,照市井上外话说,这就叫“把朋友码在那儿”了。安公子高高兴兴的一个酒场,再不想作了这等一个大煞风景。况他又正在年轻,心是高的,气是傲的,脸皮儿是薄的,站着一地的丫鬟仆妇,被人家排大侄儿似的这等排了一场,一时脸上就有些大大的磨不开。不由得一把肝火直攻到囱门子上来,扯脖子带腮颊涨了个通红。

  【①排大侄儿:意指没头没脑地数说。排,排揎,训斥。大侄儿,指晚辈。】

  才待开口,张姑娘的话来了,说道:“大爷,人家姐姐说的可是字字肺腑,句句药石,你可先别闹左性。且沉着心,捺着气,细细儿的想想再说话。”

  安公子便扭过头来向他道:“哦,想来你还有两句话白儿?”张姑娘道:“姐姐口里说的话,就是我心里要说的话,不过这话不是这个一言那个一语的说得来的。再就让我说,我也没姐姐说得这等透澈。如今你听得进去是如此如此,听不进去是如彼如彼,这层话姐姐已经交代的明明白白的了,还用我说甚么?必要我说,我只有一句:‘君请择于斯二者。’”

  安公子先前听何小姐说话的时节,还只认作他又动了往日那独往独来的性情,想到那里说到那里,不过句句带定张姑娘,说着得辞些,还不曾怪着张姑娘;及至见他两次三番的从旁赞襄,如今又加上这等几句话,把自己相处了一年多的一个同衾共枕的人,也不知“是儿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么两天儿的工夫,会偷偷儿的爬到人家那头儿去了!他又是害臊,又是亏心,又是着恼,把小脸儿都气黄了。第一个主意便要发作一场。一想不妙,“论今日的局面,讲不到‘双拳敌不过四手’来,却正是‘三人抬不过“理”字儿去,人家的话真说的有理,这一发作,父母回来一定晓得。母亲本就把这两个媳妇儿疼的宝贝儿似的,只他两个这番话再请父亲一听,那一个字、那一句不入老人家的耳,合老人家的意?管取倒当着他两个教训我一场,那我可就算输到家、栽到地儿了,不是主意;待要隐忍下去,只答应着,天长日久,这等几间小屋子,弄一对大猱头狮子不时的吼起来,更不成事。莫如给他个不说长短,不辩是非,从今日起,且干着他,不理他,他两个自然该有些着慌;我却暗里依他两个的话,慢慢的把这些不要紧的营生丢开,干起正经的来,岂不是个两全之道?”转念一想,也不妥当:“这个招儿要合桐卿使,他或者还有个心里过不去,脸上磨不开;那位萧史先生可是说的出来干的出来,万一他认真的搬开了,看这光景,两个人是一条藤儿,这一个搬了,那一个有个不跟着走的吗?这屋里又剩了我跟着嬷嬷了,我这不是自己作冤吗?再说,这等一对花朵儿般娇艳水波儿般灵动的人,忍心害理的说干着他,不理他?天良何在?”想了半日,左归不是,右归不是。

  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真正俗语说的不错:“强将手下无弱兵。”安水心先生的世兄,既有乃翁的那等酒量,岂没有乃翁那等胸襟?只见他立刻收了怒容,满脸生疼的向金、玉姊妹笑道:“领教!这等讲起来,这个令却有道理,算我输了。

  我方才原说我输了喝一大杯,如今喝还你两个一大杯,也该没得说了。”说着,回头便叫:“花铃儿,你把书阁儿上那个红玛瑙大杯拿来。”一时取到,他便要过壶去,自己满满的斟了一杯。金、玉两个见他认真要喝那大杯酒,心里早不安起来。何小姐忙道:“自己屋里说句顽儿话,怎的认起真来?好没意思!这些酒吃下去,看不受用。”他那里肯依?张姑娘也道:“我罢了。姐姐来了几天儿,既这等说,你认真喝那些酒,可不怕羞了他?”公子更不答言,双手端起酒来,古都都一饮而尽,向他两个照杯告干。只羞得他两个两张粉脸泛四朵桃花,一齐说道:“这是我两个的不是,话过于说得急了!”

  一句没说完,只见公子饮干了那杯酒,一只手按住那个杯,说道:“酒是喝了,我安龙媒一定谨遵大教。明年秋榜插了金花,还你个举人;后年春闱赴琼林宴,还你个进士,待进了那座清祕堂,大约不难书两副紫泥诰封,双手奉送。我却洗净了这双眼睛,看你二位怎生的替我整理家园,孝顺父母!你我三个人之中倘有一个作不到这个场中的,便拿这杯子作个榜样!”说着,抓起那玛瑙酒杯来,唰,往着门外石头台阶子上就摔了去。这一摔,果然摔在石头台阶子上,不用讲,这件东西一定是锵琅琅一声,星飞粉碎!不想说时迟,才从公子手里扔出去,那时快,早见从台阶儿底下抢上一个人来,两手当胸,把那红玛瑙酒杯紧紧的双关抱住。

  这正是:剧怜脂粉香娃口,抵得十思一谏疏。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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