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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满路春风探花及第 一樽佳酿酾酒酬师(5)


  却说安老爷从庄园来到住宅,公子见自己不能分身回园叩谒父母,倒劳父亲远来,慌忙出来跪迎问安。此时父子相见,那番欢喜,更不待言。一时张老也迎出来,彼此称贺。

  安老爷进来,不及闲谈,坐下便问公子究竟怎的便得高点鼎甲的原由。公子随把今日引见并见着乌大爷怎的告知的详细,从头回了一遍,老爷方得明白。因也把今日早起卜《易》,怎的卜着晋卦,恰好乌大爷着那位喜贺大爷到园送信的种种情节,告诉公子。因说道:“从来说‘圣心即天心’,然则前人那‘诵《诗》闻国政,讲《易》见天心’的两句诗,真是从经义里味出来的名言。便是我那日给你出的那个诗题,也莫非预兆了。”说着,才待合亲家老爷叙叙连日的阔别,不想亲家老爷倒像个主人,早在那里替女婿张罗老爷的酒饭。

  当下他父子翁婿饭罢。安老爷因公子中后,城内各亲友都曾远到庄园贺喜,如乌、吴、莫诸人以及诸门弟子也都去过。还有那个娄蒙斋,自从合老爷作通家后,见了安老爷,佩服得五体投地,时常要来亲炙领教。安老爷是“有教无类”的,竟熏陶得他另变了个气味了。那乌克斋原是安老爷的学生,如今又作了公子的座主,早行了个先施的礼。彼此各行各道,公子尊他为师,他却仍尊安老爷为师,此科甲中常例也。安老爷便趁这荡进城,一一的拜过。又到了那位喜贺大爷门首道了个乏,倒累他次日连忙到庄园来请安缴帖,过了两日,又送了八盒儿关防衙门的内造饽饽来,此是后话。

  却说安老爷连日在城内拜完了客,又把公子的事一一布置指示明白,便吩咐他索性等诸事应酬完毕再回庄园,又给他看定了个归第的吉日,公子一时得了主意。安老爷便先回双凤村,闲中商量起儿子归第的事来。

  一天,老夫妻两个同着媳妇正计议家事,只见舅太太合张太太过来。舅太太坐下便道:“姑老爷,我有句话要合姑老爷商量,可是张亲家的事。亲家公是怵着碰你个钉子,不肯说;亲家母呢,他说他是个锯了嘴的葫芦,还说你说的话他听着摸不着,叫我瞧着咱儿说咱儿好,还带管说务必的得替他说成了才好。前儿个我合我们姑太太商量了会子,姑太太也拿不稳你老的主意。我这里头可受着窄呢。你可不许合我闹一大车书,你就请出孔圣人来也不中用。这件事总得给人家弄成了。”

  论安老爷这个人,蹈仁履义,折视周矩,不得不谓之醇儒;只是到了他那动称三代起来,却真也令人不好合他共事。不知这位舅太太怎的一眼把个生克制化的道理看破了,只要舅太太一开口,水心先生那副正经面孔便有些整顿不起来。也搭着这位老爷的近况正是身静心闲,神怡兴会,听舅太太说了这阵,便笑道:“夫商量者,商其事之可否、互相商酌而行之谓也。你如今话不曾说,先说请出孔圣人来也不中用,然则还商出些甚么量来?”舅太太道:“我不管这些,你只说应不应罢。”安老爷道:“益发大奇!你就叫我看篇文章,也得先有个题目;如今文章倒作了大半篇,始终不曾点出题来,却叫我从那里应起?”舅太太又道:“姑老爷常说的呀,孔夫子的徒弟谁怎么听见一样儿就会知道两样儿,又是谁还能知道十样儿呢。姑老爷这么大学问,难道我说了这么些句话,你还听不出个四五六儿来吗?”安老爷道:“阿!《论语》要这等讲法,亦吾夫子这厄运也。”

  安太太道:“你们可怄坏了人了!这到那一年是个说得清楚啊?等我说罢。”因说道:“张亲家的意思是,因为玉格中了,要给他热闹热闹。”才说了一句,安老爷早一副正色道:“要是打算唱戏作贺,可断使不得,这却不敢奉命。”舅太太道:“不是,不用唬的那么个样儿!等我告诉姑老爷,张亲家说的是,他们外省女婿中了状元,都兴丈人家请游街夸官;就是咱们城里头,我也还赶上过,老年还兴这个热闹儿。姑老爷想来也赶上了。讲到你中举的时候,我们家可没请过,——我先说了,省得你回来又比出个例儿来。如今张亲家想着等女婿回来这天,打发人远远儿接出去,给他弄分新执事,也给他插上金花,披上红,把他接了家来。一则是个热闹儿,再者,一个小孩子中了会子,也叫他兴头兴头。姑老爷说使得使不得罢?”

  这个当儿,不惟安太太、金玉姊妹望着老爷庆贺罢,连长姐儿都不错耳轮儿的听老爷怎么个说法。只见老爷听罢,哑然大笑,说道:“我只道是怎么个难题目,原来为此,何须辞费到如此!此亦不读书之故也。听我讲,那花红不消费心,有朝廷的恩赐,赴琼林宴这日,一榜新进士都要领的;却只有榜眼、探花、传胪一定要披戴起来,才成得这个盛典。至于执事,国初的时候,官员都有例用的执事,只翻出《会典》来看,上面载得明明白白。如今玉格既点了探花,自然该有他应用的仪仗。这事便是真个请教孔夫子,孔夫子也没个不许可的理。有甚么使不得的?”

  安太太见老爷难得有这等一桩俯顺群情的事,也自高兴,便闲谈道:“真个的,既是例上有的,怎么如今外省还有个体统,京里的官员倒不许他使呢?”安老爷道:“是不能也,非不许也。你们既不博古,焉得通今?这可就要知‘因地制宜,因时制宜’的道理了。我朝以弓马取天下,从不晓得甚么叫作图安逸。国初官员乘马的多,坐轿的少,那班世家子弟都是骑马,还有骑着骆驼上衙门的呢。渐渐的忘了根本,便讲究坐轿车;渐渐的走入下流,便讲究跑快车;渐渐的弄到不能养车,便讲究雇驴车;渐渐的连雇驴车也不能了,没法,虽从大夫之后,也只得徒行起来了哇!何况一路还要到鼻烟铺里装包烟,茶馆儿去喝碗茶,这要再用上分执事,成个甚么体统?如今既是亲家这等疼孩子,我也不好故却,待我着个人替他照那《会典》上开载的,不奢不俭置办一分起来,何如?”张太太听了半日,听这句话头儿,仿佛是应了,便合舅太太说道:“我合你说啥话儿来着?人家亲家老爷凭借事儿,你给他说在理上,他没个不答应的不是?”舅太太道:“说了半天,敢则孔圣人就在这儿呢。”大家一笑而罢。

  却说安公子传胪下来,授职用了编修。接着领宴谢恩,登瀛释褐,一切公私事宜应酬已毕,便打算遵着安老爷给他定的那个归第吉期,收拾回园,叩见父母。他未回家之前,那恩赏的旗匾银两早已领到。安老爷先在庄园门外立起一对高大朱红旗杆,那庄门外本有无数的大树,此时正是浓荫满地、绿叶团云的时候,远远的望着那“万绿丛中一点红”,便有个更新气象。庄门上高悬一面粉油大字“探花及第”的竖匾,迎门墙上满贴着泥金捷报的报条。出入往来的那班家丁倍常有兴。里边两位当家少奶奶早吩咐人在当院里设下天地纸马、香烛香案,又扫除佛堂,上着满堂香供,家祠里也预备祭筵。安老夫妻又叫在何公祠也照样备办一分供献。

  是日,安老爷因是个喜庆日期,兼要叩谢天恩祖德,便穿了件绒线打边儿加红配绿的打字儿七品补子的公服。安太太、舅太太都是钿子氅衣儿。张亲家老爷先两日早回了庄园,新置了一套羽毛袍套。亲家太太又作了一件绛色状元罗面月白永春里子的夹纱衫子,穿的纱架也似的。金、玉姊妹此刻是钦点翰林院编修探花郎的孺人了,按品汉装,也挂上朝珠,穿着补服。两个人要讨婆婆的喜欢,特特的把安太太当日分赏的那两只雁塔题名的雁钗戴在头上。事有凑巧,恰值何小姐前几天收拾箱子,找出何太太当日戴的一只小翠雁儿来,嘴里也含着一挂饭珠流苏,便无心中给了那个长姐儿。他这日见俩奶奶都戴着只翠雁儿,也把他那只戴在头上,“婢学夫人”,十分得意。

  这日天不亮,张老便合亲家借了两个家人,带了那分执事,迎到离双凤村二十里外,便是那座梓潼庙等候。那执事是一对开导金锣,两对“赐进士出身”、“钦点探花及第”的朱红描金衔牌,一对清道旗,一对朱花旗,一对金瓜,一把重沿蓝伞。

  公子那边从头一日收拾停当了,次日起早,带了家丁便回庄园而来。半路到了梓潼庙,吃些东西,换了衣服。一路锣声开导,旗影摇风,公子珠挂沉檀,章辉,头插两朵金花,身披十字彩红,骑一匹雕鞍金埒的白马,迤逦向双凤村缓缓而来。一路也过了四五处烟村,也过了两三条镇市,那两面锣接连十三棒敲的不断,惹得那些路上行人,深闺儿女都彼此闲论,说:“这读书得作官的果是谁家子?”一程一程,来到临近。

  公子在马上望着那太空数点白云,匝地几痕芳草,恰遇那年下半年有个闺月,北地节候又迟,满山杏花还开得如火如锦,四围杏花风里簇拥他白面书生的一个探花郎,好不兴致!近山一带那些人家,早就晓得公子今日回第的信息,一个个扶老携幼,抱女携男,都来夹道欢呼的站在两旁看这热闹。内中也有几个读过书的庞眉皓发老者,扶了根拐杖,在那里指指点点说道:“不知这位安水心先生怎样自修,才生得这等一位公子!又不知这位公子怎样自爱,才成了恁般一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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