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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衙正要退堂,马荣、陶甘押了黑和尚及那后生跪倒了公堂上。马荣将拿获黑和尚经过一五一十禀过,狄公心中大喜,随即推问。
“你这后生,不象和尚,如何也剃了光头。——先将你的姓名、年庚、贯址报来。”狄公道。
“小生姓江名幼璧,一十九岁。祖籍凤翔府人氏,迁来汉源。见在思贤坊后街住。家父江文璋,曾任县学教授。”
狄公捻须长吟,果然与推测拍合。
“令尊江文璋已来本县报案,道你于三天前投南门湖自尽了,如何又与这野和尚一并躲在山洞里。——其中详情,从速招来。”
江幼璧叩了一个头,乃道:“小生原是真想死的。在湖滨先解散了头发,又将系腰的黑丝绦投入湖中,怕是死后尸身沉了湖底。——谁知临死又起踌躇,老父晚景,江门香烟,心中何忍?两条腿却鬼使神驱一般,胡乱奔趋。记得是跑过石佛寺门墙时,才被这和尚一拳打昏,驮起走了。及醒来时已躺在山洞的石塌上,四肢被绳索绑紧。”
狄公点头频频,遂问:“只不知新婚之夜你是如何逃出洞房的?”
“回老爷问。婚宴前正是小生监修洞房的,记得那木匠钉天顶板时故意留下两扇活板,未曾加钉。道是遇不测时可以藏物躲人,小生那夜正是掀动那两扇活板,揭了几排瓦片才爬出屋子的。怕人知觉,又覆盖如初,不露痕迹。”
狄公又问:“不知江秀才山洞里这三日如何过来的?”
江幼璧一阵酸楚,涌出眼泪,答曰:“这和尚天天胁逼我,意图讹我老父钱财。无奈小生执意不从,几次寻死都被这和尚拦回。遂命我拾柴炊事,又剃去我头毛,充作小和尚,以惑人耳目。——那日我山中砍了两捆柴禾下山时,忽念及家中正不知惊动得如何,便悄悄溜回家中,从后菜园翻墙而入,那菜园正对着我的房间。谁知竟见一阎君率众鬼丁在房中守着。我疑心是眼花了,又不敢细看,那阎君必是坐家中专来拿我的。小生吓得三脚并作两步逃回山中。街市上竟也没人再认识我。我思量再三,真不如遁入空门,做和尚去算了。庶几撇下七情烦恼,断割寸肠千恨。
“那和尚见我回来,神色有异,又将我捆起乱行踢打。我受熬不过,又昏厥过去。如此夜夜恶梦,日日惊怕,早没了原样人形。即便老爷今日当堂放了我回去,小生又有何面目见父母。”说罢,一阵噎埂,竟又晕眩倒地。
狄公吩咐与他换过干净冠袍鞋袜,又延医治看。等他醒来,再问他一句话,即可遣送回家。
两名番役架起江幼璧下堂去了。
狄公回头又问黑和尚有什么申辩的。
黑和尚情知抵赖不过,口称服罪。又道:“只是这秀才吃了我三日口粮,虽受了些拳毒,也算不了什么。两下也原无恩怨,这图讹钱财的事一没凭证,更没举动。大堂上乃知是江文璋这酸腐老头的公子,正懊悔哩。只望老爷详情超豁。”
狄公遂道:“绑架江秀才的事暂且不问。本县这里只想问你那日见着毛禄的前后详情。你须如实招来,如有虚语搪塞,仔细皮肉。”
黑和尚唯唯,乃招道;“那一日半夜,小僧从石佛寺门首走过,忽见一条黑影闪出。绕到山道边的松林里。小僧疑心是贼,便尾随去想分他点财利。隐约见那人在一株树后轻轻挖土。月亮照来。乃看清是毛禄。小僧揣度这毛禄半夜潜伏林子里挖掘,恐有见不得人勾当。待要上前图讹,又见他利斧在手,不敢造次。便躲在半边窥觑动静。
“毛禄掘了一个浅坑,将手中斧子并一只木箱埋了进去,又填土平了。刚转出林子,小僧便大胆迎上前去。问道:‘毛禄哥,适才埋的何物?’毛禄答:‘只是几件旧家什,不值钱,扔了。’小僧见他袖内塞满铜钱,眼馋了。又问:‘毛禄哥哪里弄来这许多铜钱?’他道是撬了新厝的一口棺木。又说是黑灯瞎火,看不亲切,又听见寺外有人声,不敢多取,地上撒了许多散钱。——小僧见他走了,便上前去发了那坑,果是一柄斧子和一个木工箱。箱内并无油水。便又草草掩了,即奔石佛寺去。
“小僧到了石佛寺,在门外张望半日,见无动静,乃大胆潜入。殿内果有一具新厝的棺木,却钉得严实,不见被撬痕迹。半边还点着油灯,地上也无散钱,乃知上了毛禄这厮的当。——听恒泰庄的冯掌柜道,毛禄已去了泾北县的橡树滩,日后但被我撞见,定不轻饶。——小僧句句是实,随老爷查访。果有半句虚妄,甘受重罚。”
狄公命黑和尚画供,遂押下大牢暂行监守。
须臾番役来报,江秀才服过药丸,已醒来,正在堂下等候。
狄公命传见。江秀才已换过一领青布夹袍,干净鞋袜。虽备受摧折,面容憔悴,仍不失读书公子的仪态风范。
“江幼璧,新婚之夜你的行止实也荒唐愚蠢,有违民法条例。本拟责罚三十板,只是本县念你孝友天性,心存善根,又备受黑和尚荼毒,姑且宽饶一回。令尊如今正悲恸欲绝,又被你岳丈刘飞波告到县衙,陷入官司,平添万种焦虑。——那日你逃回家中,后菜园窗口看到的阎君正是本县。当时在现场查勘,只见你的黑影一闪便逃之夭夭。本县不妨告诉你,你娘子刘月娥的尸身已失踪了,衙门正在尽力寻找。待找到时,再行厚葬。你须捧牌位,切不可再逃了。”
江幼璧听得月娥尸身失踪,蓦地一惊。悲从中来,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滴个不停。
“本县还有一句话问你,除是令尊外,还有谁知道你的雅名绿筠楼主?”
江幼璧道:“恐只有爱妻月娥一人了。小生做诗赋献月娥的,都用绿筠楼主这一名号。”
狄公赞许地点了点头:“江幼璧秀才,黑和尚已被关入牢中,不日便会有判处。你此刻可以回家了。”
江秀才称谢,叩头再三,乃退下堂来。
狄公一拍惊堂木,吩咐退堂。
回到内衙书斋,狄公微笑对陶甘道:“陶甘,你马到成功,果然会弄手段。至此,刘飞波、江文璋的官司庶几已解。只是刘月娥的尸身尚未找到,等尸身找到,我就当堂断决此案,宣判江文璋无罪。”
洪参军道:“只须抓获毛禄,便可追出月娥尸身来。毛福系毛禄所害已无疑,只是为了一点钱财竟起杀死之机,端的凶残。”
狄公摇了摇头,双眉攒紧。
“这事恐有些周折。——毛禄杀毛福之处离石佛寺不远,黑和尚见他在石佛寺不远的黑松林里掩埋凶器和木工箱便是明证。毛禄将毛福尸身背入石佛寺时正见殿内新厝了一口棺木。他手中有匠具,撬开棺木易如反掌。照常理推去,他只需将毛福尸身往月娥尸身上一撂匆匆钉了棺盖便了事,人不知,鬼不觉,谁会来覆看。然而他却费力挪去女尸,再装入毛福,这便于常理不符。挟着一具女尸勾当更易漏眼,其麻烦犹甚于毛福男尸。”
陶甘捻着颊上那三根毛,眼珠转了几转,轻声道:“会不会毛禄来石佛寺之前,已有人将女尸盗去。倘真如此,盗尸者必隐慝怀奸,又千方百计阻止验尸。——这时月娥之死便有蹊跷。左右死去的新娘总不会自己从棺里爬出来。”
(慝:读作‘特’,邪恶,罪恶。——华生工作室注)
突然,狄公猛地一拳打在书案上。
“陶甘,刘月娥正是自己从棺里爬出来的。她并没死。”
洪参军三人吃一大惊,我看你,你看我,一时瞠目结舌。
“不,不。”洪参军道,“华大夫已有诊断,稳婆已仔细拭洗了尸身,还会有诈?殓在棺内都半日以上,岂能又活转过来,自己爬出棺木。”
狄公略显激动,抢道:“仵作说的颇有道理,这类死状大多是长时间昏厥不醒,脉息寝弱,脸如死灰。若干时辰过后,依旧会活过来。须知月娥究竟是身子壮硬的年轻女子,一时假死,当是实情。——仵作说医案上不乏先例。”
乔泰道:“脉息本无,又钉入棺内,半日不得出,憋也憋死了,岂会活转来。”
狄公释道:“我仔细看了那具棺木,多是薄木板割锯成的,许多裂缝。当时闭殓匆匆,便抬去石佛寺厝了。华大夫未必也诊断实了,既是假死,当不易断破。”
陶甘道:“即便如老爷所说,月娥半夜醒来,巨病一场,也是垂危之身。如何有气力挣开棺盖,爬出来?”
狄公笑道:“物有偶然,事有凑巧。毛禄驮了毛福尸身进石佛寺时忽听得棺内有动静,刘月娥正在呻吟呼救。”
“听得棺内有声响,毛禄岂不吓得半死,哪里还敢启棺看觑?”陶甘又辩。
“恐是毛禄听见了女子声音,遂斗胆启棺,阴有所图。这类泼皮无赖,胆门本不小。见有机会,岂肯轻轻放过。”
洪参军又插话:“如此推去,毛禄启棺后见是刘月娥醒来,不正可引她回家。无论是江家或刘家,都会酬谢他一笔不小的钱财,远胜过毛福那点木匠工钱。”
狄公道:“洪亮,你岂忘了,当时毛禄正携了毛福的尸身。月娥又见毛禄身上血迹,岂有不知晓的——正因如此,毛禄不敢轻率引月娥回家,必是挟持了她在外躲匿避风,等棺木落土,再作道理。多半是将她拐卖到他乡州县的行院妓馆。”
“那么,这两日他两个又会躲在哪里呢?”洪参军问。
狄公道:“那日在龙门酒店,我听得一个乞丐揶揄毛禄时曾提及有一女子随携,大抵是鱼市后的一家窖子里。——乔泰,你即去那家窖子将鸨母叫来衙门问讯,必可问出刘月娥下落。”
狄公又反复思索起杏花的事来。一时也心绪摇荡,难见眉目。
马荣来报,他已将江幼璧护送回江宅。江老夫子见儿子死而复生,西天归来,干净不信自己的耳目,鼻涕眼泪哭作一堆。阖家欢喜自不必说。
狄公道:“更可欢欣的事还有哩。岂止是江秀才一人死而复生,西天归来。此刻我们已断定刘月娥也没死,只是被毛禄胁持藏匿。哪日捉住毛禄,追回刘月娥,江家又正不知如何高兴哩。夫妇两个都从酆都城里经历回归,也是人境罕见的奇闻哩。”
正说话时,乔泰领鸨母来到内衙叩禀狄公。鸨母见了狄公赶忙道了万福,叩日:“这位衙爷催着老媳妇赶路,连件衣衫都不及换。大老爷视我丑态,休要见笑。”
狄公正色道:“毛禄弄来的那个女子叫什么名字,此刻可还在你院里?”
鸨母一听,吓得双膝跪地,叩头道:“早知毛禄这歪厮要殃及于我。大老爷明断,老媳妇这身子怎阻挡得毛禄恶煞汉子。”
狄公恼怒道:“本县只问你那女子是谁?此刻躲匿在哪里?休得要蔓枝扯叶,唣罗不清。”
“那女子的姓名我真的不知。”老鸨哭丧着脸,“毛禄半夜三更领了她来舍下。老天爷知道,这女子一脸病容,好不惨凄。被毛禄这歪厮又吼又打的,只是浑身哆嗦,不敢言语。老媳妇上前功了几句,毛禄便道,这里权且借宿一宵,明日再来领她。我赶快打了两个鸡子滚水,放了红糖,让她吃了补补身子,又劝慰了半日,方才睡去。
“谁知第二日一早,那女子竟来了气力,又踢门又叫喊,大骂毛禄拐卖良家妇女。毛禄来时,又是一顿踢打,算是服帖了,乖乖跟着毛禄去了。并没说去哪里。——我这里句句是实,但有半点瞒遮,打杀老奴才,不叫屈,只恨毛禄这贼害我。”
狄公道:“此刻你且回家去。倘若衙门访出你有调舌谎语,即刻查封你的院子,拿你去虞候处服役。”
鸨母又捣蒜般叩了几个头,鼠窜而去。
狄公问亲随干办:“刘月娥果然未死,只是被毛禄劫持而去。从目下几路供词判断,毛禄必是挟刘月娥去了橡树滩。你们中可有人认识或去过那个地方?”
乔泰、马荣摇头。陶甘道。“我虽未去过橡树滩,但听过不少那里的传闻。橡树滩是座北地界的一处湖荡,濒临我汉源。湖中蒹葭苍苍,芦苇遍是,水道港汊,不计其数。历来是强人水贼出没之处。官府一向设可奈何,进剿不得。听说那里如今啸聚有四百来人,拦劫过船客商,抢夺财物,风高放火,月黑杀人。那边官府也只是充耳不闻,一味推诿,苟且图幸。”
(蒹葭:读作‘坚加’,蒹:未曾秀穗的芦荻;葭:初生的芦苇。两者都是常见的贱值水草。——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蹙眉道:“清平世界,岂能容这群盗贼横行无阻?橡树滩地势复杂,水道纵横,固是许多不便,但官衙岂可不思举动,束手无策,坐着彼等扰乱地方,杀戳无辜。如今毛禄这厮杀人劫物,又挟持了一个良家女子逃匿彼处,我汉源县岂可不闻不问,任其逍遥法外?——不知乔泰、马荣两位有何妙策?”
马荣道;“这群匪盗,虽依仗地理,为非作歹,残害百姓,去来无踪,神出鬼没。我与乔泰哥可以乔装潜入地彼,假充强人,与彼周旋。窥着良机,与官军里应外合,一鼓歼灭荡平之。我从小生长水乡泽国,惯会水性,想来到彼地不会骤露形迹。——除是拿获毛禄归案,亦可为地方立一大功,使百姓渔樵耕钓,长享太平。”
乔泰也拍手称善,又道,事不宜迟,作速动手,方可凑效。
狄公欣然允纳:“我这里即修书与泾北县令,你两个先去那里连络就绪,再行潜伏。泾北县见我书信,必然协力配合,此事乃可望成。你两个更须小心谨慎,见机而作,万不可小不忍乱大谋,贻误全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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