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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这时心中暗暗叫苦。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非唯不懂,又不好多问,心中廓落无底。显然,这出戏必是那个神出鬼没的邹立威牵的头,他布置了这一切,圈套做的密密的,单捉住自己来钻。事到如今自己还蒙在鼓里,浑不知哪一个人要见他、有求于他,或是欲加害于他,他被牵着鼻子糊里糊涂地闯进了这禁备森严而神秘莫测的碧水宫。他知道路已被断绝,将有一场矛盾纷错的戏剧要他来串演,是凶是吉,幻不可测。眼前又杀出一个雷太监非要见他不可,三公主的随从嬷嬷又是怎么一个人?她究竟患了什么病,非得要我来医治,却又如此鬼鬼祟祟,怕见着人。狄公正思绪万千,疑窦丛生,忽听得胖太监一声喝:“跪下候旨。”狄公慌忙跪下,他明白已到了雷太监的行斋门前。
胖太监进去禀报,少刻出来门外:“雷老公公唤见梁大。”
狄公敛眉垂手走进了衙斋,又跪下:“请雷公公大安。”
“免了,兔了,抬起头来。”雷太监声音纤细润脆,并不威严。
狄公抬起头来,乃见这衙斋并非富丽豪华、金碧辉煌,而恰似一厢静谧的书斋。庭轩虚敞,窗槅明亮,正中垂下一轴名人山水,两边各一副洒金对联,窗下一支瘦长的紫檀花架,上设一古瓷花瓶,瓶内插着几枝海棠。花架旁立着大书案,书案上摆列文房四宝,一角堆积着函帙和画轴。门边伏一独角怪兽,怪兽的七窍吐出袅袅的香烟,满堂馥郁。庭轩外花木扶疏,鸟声啁啾,气象十分清雅。
雷太监身躯微伛,穿一件光闪闪的软黄级宫袍,朝珠镂金冠下一副干瘦蜡黄的脸皮,银白的胡须稀疏不齐。虽是迟暮之年、龙钟之态,却仍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威势和尊严,令人凛然生敬。
“宫中已有四名御医,王嬷嬷为何还特意远道还请你进宫?”雷太监问话了。
狄公惴惴然答曰:“论医道精深,自然是小巫见大巫了,小医哪敢侥幸僭越?想来必是郭二爷的推荐,王嬷嬷才这般抬举小医。当年郭二爷犯哮喘,吃了小医一帖药,便见痊愈。如今听说王嬷嬷也犯的是哮喘,已吃了几味药,尚未奏效。”
“嗯,嗯,原是郭二爷的举荐。如此说来,梁大夫葫芦里的药必有什么异妙之处了。”雷太监闭着眼睛说话。
“小医的丸散也无非是半夏、远志、麻黄、川贝之类常见的药,只是参伍得法,先后缓急合宜而已。”
雷太监咯咯笑了:“戏法人人会变,只是巧妙不同。——梁大夫高见,高见。可千万不要弄巧成拙呵,进来这金玉桥不易,出去金玉桥恐怕尤难。梁大夫人中俊杰,好自为之,不必我再琐细嘱咐了。”
狄公口中唯唯,心内更觉诧异。这雷太监虽闭着眼睛,却似是洞烛自明,总揽大局,这番话不正含有一片箴诫之意。
雷太监张开眼睛,和颜悦色望了一望狄公,拍了拍椅背。胖太监应声而入。
“送梁大夫过金玉桥与王嬷嬷治病。”又回头笑着对狄公道:“但愿王嬷嬷也一帖药便手到病除,梁大夫也省得再第二回来这里。”说罢连连拂袖。
狄公赶忙谢恩,站起,雷太监已靠在椅背上闭起了眼睛。
胖太监引狄公曲折回到金玉桥下,对那姑娘唱道:“姑娘换轿,引梁大夫进内宫。”
姑娘和狄公分坐了两顶黄绫紫盖的轻便小轿,抬过了凿龙雕凤、嵌以金饰的金玉桥,逶迤向绿波尽头的一幢玲珑别致的宫殿而来。
宫殿前早有宫娥侍婢执灯候等,姑娘卷起轿帘指挥小轿拐入翠篁丛中一扇角门。角门内两行纱灯排列,照耀如白日一般,八名官娥拱立而待。姑娘引狄公下得轿来,穿廊过轩,转弯抹角.急步径向内厅而去。不一刻来到一间陈设古雅,香气浓烈的卧房,卧房后壁垂下一绎色帐帏遮了牙床。牙床前沿安放着一只瓷鼓,权作坐凳。
“母亲,梁大夫到了。”姑娘指示狄公在牙床前的瓷鼓坐下。
帐帏微微一掀动,伸出一条圆润的手腕,腕上戴着一只纯白玉手镯。狄公刚待要伸两个手指去切脉,只见那手腕缩了回去,按了按牙床壁的一个机关,床壁的镜架顿时移动起来,床后露出一扇暗门。
“快快进去!”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狄公惊愕万分,不及思索,急忙钻入暗门,背后忽听得“啪”的一声,暗门关合。眼前慢慢闪出一线灯光,十来步外便是一金碧辉煌的殿堂。殿堂中一个美貌绝伦的少女正坐着阅读一册书,端庄华贵,光艳照人。狄公心想,那女子必是三公主了,忙上前一步跪下连连叩头,不敢仰视。
“狄仁杰平身。此时此地,情势危急,谨兔了一应褥礼。今日召你来,但有一事相求。此事我身家性命所系,望狄卿邑勉从命,拔我于水火之中。”
狄公大惊,抬眼仰视三公主,慢慢站起。见三公主,春山晴澹,秋水凝愁,容貌笼罩着一重阴云。
(澹:此处读‘旦’——华生工作室注)
“公主殿下有何咐托,亟盼垂示,臣狄仁杰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狄卿坐了,让我细说详里。两天前午夜,我在宫中阁楼外的凉亭里赏月。那凉亭下便是大清川,月映水中,银波粼粼,最是天上人间第一等美景。凉亭在离河面十丈来高的宫墙一角。
“因为贪看月色,几次欲伸头出亭往外眺望,便将脖颈上戴的玉珠串摘下放在凉亭外的茶几上。谁知一转眼间便丢失了。狄卿应知。那玉珠串系父皇所赐,珍爱异常,早先原是波斯国王进贡之物,由八十四颗晶莹剔透、大小匀称均一的玉珠串缀而成,其价无比。”
狄公望了一眼三公主,问道:“公主殿下为何要将玉珠串从脖项上解下?”
三公主答曰:“一次我伸头眺望亭外景色时,不慎将一金耳坠掉入河中。从此小心翼翼,每逢赏月便预先将玉珠串摘下。谁知今番竟不翼而飞,想来是被人偷去了。”
“不知公主在宫内严密搜查过没有?”狄公又问。
当夜即将内宫传应的太监、宫娥全数搜查遍了,并不见玉珠串的踪影。我思量来这玉珠串必是被宫外之人盗去无疑,歹徒应是冒死驾舟而来,隐匿于宫墙下阴蔽处,乘午夜巡丁不备,攀宫墙而上,窥伺我在凉亭内赏月不察觉时,大胆行窃而去。——今日招卿来,便是抱佛脚,望卿使出手段,暗中查访,拿获歹人,追出原物,以解我眉睫之急。”
狄公沉吟片刻,乃道:“公主殿下,此事做得无头无尾,不留影迹,必是梁上高手无疑。待微臣从容留之,慢慢访拿。千方不可骤然声张,反误大局。”
三公主蹙眉道:“狄卿不知,为贺父皇寿诞,后日我即要启程赶赴京师。这两日里倘若查缉不出玉珠串,寿诞之日父皇问及,我何以口答?拜寿之礼仪,照例须佩戴玉珠串。故尔心急如焚。”
狄公暗暗吃惊,果不出所料,好一副千斤重担。
三公主又道:“此事望狄卿暗中查访,眼下碧水宫内外谁也不知道我将缉查之任付托于你。一旦你查拿到贼儿,追回珠串,即可披露真实姓氏,公开身份来宫中进谒即行奉还。你此刻将衣领缝口撕开。”
狄公将衣袍的领口撕开,三公主将一幅黄绫折迭了塞进那领口,又迅速拈出针线匆匆缝合了。
“那幅黄绫有我的亲笔字谕,一旦追回玉珠串,即以那黄绫为凭的轿进宫,谁也不敢阻拦。狄卿,我的性命、前程今日都付乔你了,切勿潦草敷衍,辜负于我。现在你可以出宫去了。”说着不由喟叹频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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