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究恶弟田产



  顺庆府孝义坊,有一敖姓,亦大族人家。亲丁二三百人,地字房有。敖富生二子,长敖文明,次敖文信,俱习儒业。后文明登进士第,除授延安府洛川县知县,淑人章氏同行之任。
  后文信因兄出仕,家中无人,遂在家暂理农桑。文明每事必亲信无疑,盖以手足至亲也。文信常来任所,文明所得俸资罚赎之银,每付弟归置业。前后数次,积银一万余两。指望后归养老过活。谁想文信将银买田置业,皆用自己名字,此时已怀无兄之心。
  不想数年文明乃卒于官。淑人章氏生子敖毅,年只四岁,自洛川搬柩归家,宦囊萧然,母子实难度活,遂致殡葬之资亦不能措办。乃问叔取些银两周济。文信即时翻转脸皮,遂不认帐,对嫂曰:“前往任所看兄,我念骨肉,东西常来询问,原非借银。就是兄亦无数万之金?况兄临卒,又无片纸只字为证。
  我今在家,胼手胝足,栉风沐雨力农,多少辛苦,方才讨得这口饭吃。哪有银子与你?”章氏见叔昧己瞒心,分毫不与,思量夫死又无簿可查,受气不过,乃着家僮到章宅,请得兄弟章旦,前来商议。章旦曰:“尔叔兽心,当日付银,与他归来,他用自己名字买了田产,我已知其心有今日。如今若不告官,争论理决,难得他银子!”章氏即托弟,抱状赴南充县去告:告状妇章氏,系南充县在城中隅民籍。告为欺死绝生事。故夫敖文明,官任洛川县尹。屡积俸资一万余两,付叔敖文信,前后挈归置产。岂夫卒于任,扶柩空归,哀取前争茔葬,分毫不认。看叔坐享膏腴,母子孤苦待命。奔告爷台,追银殄恶,生死衔恩。上告。
  时县尹是晋江蔡思元作宰,接得章氏状词,哀情惨怛,遂为准理。出牌来拿敖文信。文信即具状诉曰:诉状人敖文信,系南充县在城中隅民籍。诉为仇害事。
  信与兄明。分家十年,刻苦勤劳,仅堪度日。兄为清官,不幸病故,家资萧条。嫂听血弟章旦教唆,捏情仇陷,诬骗兄宦金,私买田业。兄银既无收票,田产又无兄名。平空唆嫂,妄起占端。乞爷究唆杜占。激切上诉。
  蔡爷准了诉词。遂呼两家人犯,到堂听审。蔡爷曰:“亲戚只好劝和,你怎唆他叔、嫂讦告?”章旦曰:“妇人告状,自然有抱状之人。章氏儿子又小,小的又系姊弟,安忍不代为诉告?况他嫂、叔乃敖家人,小的则姓章,总是敖家财物,决不分我章家。小的亲戚,只好往来照顾,安肯教唆使他嫂、叔成仇?凭爷爷审我姐姐,果系我教唆不曾?”蔡爷起身问曰:“章淑人怎么说?”章氏曰:“小妇人忝为命官妻子,若非大不得已,岂肯对簿公庭?不特羞及亡夫,抑且玷辱朝廷!今日之告,盖谓夫在宦时,信叔来任数次,每次寄银二千余两归家,此乃小妇人亲手递过。夫以手足至亲,并无疑忌,亦无簿帐。
  谁知他今日欺心,分文不还。若非我夫寄银,他数年居家,安能发得许大家财?”敖文信曰:“小人与兄分居十年,所积家财不过二三千数目,皆系自家辛苦得来。虽到兄任所打秋风数次,不过得他盘费三百两。果若寄与我归家买田,我必有领帖,买田之后,我必交文契与他。纵兄不要领帖、文契,似此利害,嫂嫂岂肯饶过小的?乞老爷想情。嫂嫂只因夫故囊空,欲取前次小的打秋风之银,第听恶亲章旦教唆,哄告假状。若非章旦,决无此状。”蔡爷曰:“汝家今有万余多家资,可谓富厚之甚。尔嫂、侄今日贫难之极,可分三百金与你嫂嫂济贫。”敖文信曰:“小的之家,皆日逐辛苦,逐分攒起来的,怎么就分得三百金与嫂?”蔡爷曰:“尔与尔嫂本是至亲。即如你做官,侄儿来打秋风,尔独叫他白手回归乎?若不听说,除打在外,问你一个重罪!”文信见蔡爷发怒,连忙禀曰:“小的情原办三百两与嫂。”蔡爷叫押出去兑来。章氏心中不甘,走出外面,乃呼弟章旦曰:“此事除非按察司郭爷处去告,方得明白。”章旦听姊之言,即时往成都郭爷处去告。来到成都,正值放告日期,遂跪二门进状:告状女章氏,系顺庆府南充县在城民籍。告为亟救孤寡事。故夫敖文明,洛川宦殁。一贫彻骨,归榇莫能营葬。
  宦任所得俸资,遭叔文信吞去。告县,止判还银三百。窃思叔家银万,皆夫遗银,恶欺孤儿寡妇,尽骗不与。恳台提究。上告。代姐抱状人章旦。
  郭爷接了状词,细看一遍,叫章旦近前亲审。章旦曰:“小的姐夫在洛川做三年知县,所得俸资、罚赎,仅有万余。以叔至亲,来县数次,悉付与彼,带归置产,全无领字收票。盖以至亲故,无心提防。况此银俱系姐姐亲手交付。后不料姐夫任故,遗子止有五岁。姐姐扶柩归葬,宦囊萧然,家无担石之储。与叔取讨前银葬夫,谁知他当时买产,但用己名,今日昧了心肠,毫不肯认。状告本县,蒙蔡爷止断三百。姐姐心中不甘,故来奔告爷台。”郭爷曰:“既有此冤,尔可出外店中静待,不要张扬使人知得。待我即去提来问断。”章旦听郭爷吩咐,乃出司来,讨店安置。
  郭爷即叫刑房吏手曰:“写一道关文,径往南充,速将窝主敖文信并劫贼审问。”文书一到,蔡知县即拿敖文信起解。
  星火奉行。敖文信到按察司,来见郭爷。郭爷怒骂曰:“汝为窝主,窝藏劫贼王际明,又同劫贼叶再生打劫五年,故尔今起家巨万。今两贼既拿,交口扳尔,既为窝主,又同打劫。牢子取重板过来,先打四十,然后取出两贼对理。”敖文明听得此说,惊得魂不附体。恐怕郭爷重刑,伤己性命,连忙呼曰:“乞容小人一言分辩,死亦甘心!”郭爷曰:“尔且说来。”文信曰:“小人原系宦门子弟,平生良善,家有万余产业,有家兄在洛川县做官。付来之银,小的置买田地,皆有出入簿帐,何尝敢为窝主?敢做劫贼?”郭爷叫拿簿帐来看。文信递上簿帐,上载某次寄银几多,某次寄银几多,共有一万零二百两。
  其买田业,某处买田几多,去银若干,某处用银若干,买田几十亩,簿上悉载明白。郭爷曰:“尔哪里有兄做官?哪里有银寄尔?一片胡说。”文信曰:“小的家嫂与侄可证。”郭爷遂拘章氏母子来对理。文信见嫂、侄俱到,乃哭诉曰:“嫂侄在此,乞爷爷超豁窝劫之罪。”郭爷曰:“你非窝劫,怎么窝兄之银而劫嫂侄?”文信白知理亏,低头认罪。郭爷曰:“如今我饶你之罪,那田产凡系兄银所买,将文契上来。”郭爷叫户房一一用了印信,交付章氏子母。郭爷又代算过田业价钱,止有九千,还有一千二百。吩咐文信:“你这多年田上花利,饶你不追,这银却要还嫂侄。”文信遂哭告嫂曰:“我替你母子创此产业,也费多少心机,今日悉皆交还,这些银子乞嫂嫂念骨肉至情,把与我也罢。”章氏乃禀郭爷曰:“文信系夫亲弟,田产今已蒙爷断还。所遗之银,情愿不领,以还折谢叔买产之劳,庶不伤先夫同胞之情,叔侄一体之亲。”郭爷遂允章氏之请。嫂叔俱拜谢郭爷而去。郭因判曰:审得文信,实文明之嫡弟也。明尹洛川,俸资悉付弟归。盖以事同一体,信必能为己创业垂统也。故屡付银而无记载,嫂亲授而无疑忌。明后宦殂,家计日蹙,信即当抚侄供嫂,合食同堂,则嫂安忍诉告追产,而前日之田,信亦可收其一半矣!胡为欺死瞒生,遂滋骗心?此等餐噬之毒,罪曷逭焉?原产九千,悉付章氏子母掌理;余银千二,权允章氏准为谢资。各释宁家,罪姑不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