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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海安道:“既有贼人到此,这也不妨。亦不必在帐中守候,小的躲在房门背后伏着,那贼人进来,必从房门而进,那时小的乘其不备,突起擒捉,有何难哉?”海瑞点头称善。
且不题主仆二人计议,再说那沈充领了张居正之命,藏带着匕首,一气急急追随着。这日追到野林地方,望见海瑞在前,他也不去惊动,谅海瑞必投店安歇,徐徐跟着。到了黄昏时候,海瑞主仆果然投店住宿。沈充大喜,待他入店之后,自身亦入此店,就在海瑞邻房,专待夜静时动手。吃过夜饭,又用了许多酒,以壮其胆。在那店房内直等到二更之后,听得满店的客人俱已睡静,沈充即便把衣服脱下,只穿一件皂布紧身,两腿着套裤,足下登了快鞋,怀了匕首,轻轻的把自己房门开了,悄步潜踪,印着脚儿,来到海瑞房门之外。只听海瑞在内朗吟道:
百年秋露与春花,展放眉头莫自嗟。
诗吟几首消尘虑,酒酌三杯度岁华。
敲残棋子心情乐,抚罢瑶琴兴趣赊。
分外不加毫末事,且将风月作生涯。
沈充听毕,自忖道:“这些举动,真是腐儒之气,这等时候不早去睡,还在那里吟咏。”只得又等了片刻。又闻吟道:
小窗无计避炎氲,入手新诗广异闻。
笑对痴人曾说梦,思携樽酒共论文。
挥毫墨洒千峰雨,嘘气光腾五彩云。
色即是空空即色,淮南春色共平分。
吟毕少晌,又听里面说道:“见此诗新异,令人阅之不忍释手,当作一律以美之。”又复吟曰:
绝调新异己闻语,几重旧案又翻新。
狐狸冢现衣冠古,傀儡场中面目真。
冰柱雪花空幻象,鸡鸣犬咬属何人?
寻常事久非人想,领土轻云亦染尘。
吟毕,乃渐闻欠伸之声;迨后寂然不闻复吟矣。
沈充窃听良久,自思:“此时当睡去。”乃从门缝之中窥张,只见孤灯一盏,帐子内鼻息如雷。沈充便大着胆,将那房门轻轻的推了一推,却是挨实的。遂将匕首钻了门缝,撬了几撬,那门闩也就开了。此际海安正立着不动。沈充挨着门扇,轻轻的挨身进去,被海安黑地里突出双手将他揪住,叫道:“拿住了,拿住了!”海瑞却从帐内跳出来,帮着海安。那沈充几次挣扎,因海安蛮力,双手捏住,不但不能动弹,连气险些被他捏绝了。海瑞道:“且勿放松,我把条麻绳来缚住,休教走去了!”
沈充自知不好,欲动匕首,谁知捏住不能用力,刚要斩海安,却被海安一丢落地。沈充见无法可施,只得哀求道:“不用绑我,如今既已捉住,料难走脱,不必费力。”海瑞乃将房门闩实,把一张交椅靠在门后,自己坐着,方叫海安将他放松。
海安道:“放松不得的,他有凶器在身。先时拿一小刀来斩小的,幸得看见打落地下了。怕他身还有刀,放了必来刺人。”
海瑞闻言,先把灯照过地下,将匕首拾起,又把他身搜过,见并无做贼器具,乃令海安释放了他。
沈充见手无寸铁,料知插翅难飞,只得跪下哀告道:“小人肉眼不识泰山,冒犯尊颜。幸开一面之网,恕免小人之死,则生生世世,感德靡既矣。”说罢,叩头不迭。海瑞怒骂道:“我先还只道你是小户贫民,逼于饥寒,故一时萌此不肖之念,觊觎行客。谁知你身藏匕首,盖意欲行刺,并非作窃。我且问你,系何人主使来?快些说来,还可略宽一线,不然夤夜怀刀,行刺钦差大臣,只恐寸斩有余,而复累及妻妾祖宗也。你慎思之,毋贻后悔也!”
沈充听了海瑞这番言语,自思句句不差。既已被拿,自然不能逃脱。且又露凶器,不能强辩的了。不若直对他说,或者原谅我,为人所使来,系为从犯,尚可宽恕。否则天明将我交与有司,只怕一顿板子夹棍,不得不招。那时官官相护,有司岂肯容我直供?如严刑锻炼,逼我招认为首,这是有冤难伸,岂不白白的坐了典刑?不如在他跟前直说为妙。乃叩头说道:“小的原是张居正府内家奴。只因大人出京之后,家主命小的身怀匕首,来赶上大人,不论什么地方,杀却大人,将首级回去领赏。可怜小的逼于主命,不得已来此,今为大人所获,罪该万死。伏乞恩开汤网,大发鸿慈。念小的系威逼而行,宽开性命,则来生犬马图报矣!”说罢又叩首。
海瑞见他言词直切,谅无遁饰之处,乃对沈充说道:“你的说话,果是真的么?”沈充道:“焉敢乱说,但望开恩!”海瑞道:“你身为家奴,自然身不由己,主人有命,不得不从,自非你心中起意。我自谅你,你且起来。”沈充叩头称谢,起来立着。海瑞乃移椅转座,将房门开了,问道:“你如今不成功,如何回见家主?”沈充道:“小的只幸大人不罪,就是沈氏历代祖宗之幸。即此回去,家主虽将小的杀了,也不敢再萌异志了。”
海瑞道:“不是这般说话,你既为他家奴,自然要受他约束,不能抗违的了。如今又没有首级回报他,岂不怒你?还要打个主意才好。”沈充听了,连忙双膝跪下道:“小的蒙大人不杀之恩,无以为报,情愿投在府中,作个家人,早晚侍奉大人,以图报答深思,恳乞大人收录。”海瑞道:“我如今要往安南催贡,一番跋涉,怎肯相累你?也罢,住在店中,待我回时,再作商量罢。”
沈充听得要往安南,只一句话,不觉喜得手舞足蹈起来,说道:“大人要往安南,小的最熟路径,正要与大人出力,好报高厚之恩。”海瑞道:“怎么,安南的路径你却熟识?”沈充道:“小的幼时从父亲往安南去贸易,其国王姓黎名梦龙,原是广东广州东莞人氏。其父名唤黎森,在安南贸易。那时尚是安南郑王居位,无子,单生一位公主,名唤花花儿,生得美貌多才。这郑王要招一位乘龙佳婿,不喜他本国的人,要招汉裔,遂高搭彩楼,便在五凤楼前出下榜文,要招驸马。此时所有各商人,俱各齐齐整整的前去迎接彩球,以冀打中便为驸马。那黎森才得二十二岁,生得面庞俊俏,此际亦走到人丛中去看一看。谁知天缘有在,恰好无千无万的人,公主都不中意,偏偏就看上那黎森。一个绣球打将下来,正中那黎森的肩上。那些番人大声齐说:‘有人中了!’大众哄然而散。须臾,一群番女走下楼来,将黎森拥簇到里面去见番王。那郑王看见了黎森生得好相貌,不胜之喜。即时把番服与黎森更换,立即封为驸马。
唤了礼傧,请公主与他拜了天地祖宗,合卺交杯,送入洞房,共成夫妇之礼。不上二年,那公主生下一子,郑王也一病而死。
国中无人掌权,番人看见他是个半子,就一齐议立黎森为主。
黎森虽登宝位,不忍改易郑王宗社,仍奉郑氏为主,自称郑王之后。在位五年,黎森亦死。其时黎森之子,方才六岁,幸有大司马侯光宗,忠心为国,拥着那六岁之儿,取名黎梦龙即大位。及至梦龙到了一十二岁上,便晓得仁义,不敢蔑祖,仍以郑氏为主,取国号郑黎氏,自号为郑继王,如今已是十八岁了。
小的随着父亲之际亲见其事。后来小的父亲死在安南,小的不知长进,没人管束,便任意花消,不半年,已弄得干干净净。
一身无靠,又病起来,倒在大街之上。虽有乡亲,也不肯周济分文,遂至一丝残喘,待毙通衢。适值继王出来郊游,见了小的,问起根由,动了恻隐之心,将小的带回养病,足足养了半年方痊愈。又蒙继王格外施恩,赏小的为禁中军士,在宫六年。
想起父亲棺柩无归,乃向继王哀恳,给假回家葬父棺柩。继王大喜,说小的孝思不匮,赏了一百两银子,拨定船只夫马给与小的。自那年回家之后,葬了父柩,又没生意经营,日复一日,就把那些银子用光了,依然流落,幸得张居正老爷收录。若说起到安南那里,是小的最熟的路径;二则可为大人致意,或可少报大人恩典于万一,伏乞大人俯赐收录。”
海瑞听他说得有原有由,笑道:“你本是一个孝子,怎么一时差错,却投在奸贼府中听用,行此不仁不义、悖理逆天之事?好的是遇着了我,若是遇了别人,只恐你今夜就不得生全了。也罢,你若肯改邪归正,随我前去。若是回来之际,却是始终如一,我却荐你一个啖饭之处。若说要随我回京城里去,这却不能的。那张、严等在彼见了你,怎肯相容?你自去想来,如果坚心,方才可应允我呢!”沈充叩首道:“小的蒙大人这番恩典,怎能怀着异心?”乃对天指灯发誓,海瑞方才放心,将他收下。
次日,海瑞起程,携带着沈充而行,一路上多亏他用心用力的服侍。后人读到此处,有诗单赞海瑞能以正言点化顽劣。
其诗云:
石中本有璞,只少切磋人。
若得良工剖,堪为席上珍。
凡人皆有性,惯习失其真。
今得一木铎,谆谆改易心。
恶念时时改,金言日日亲。
芝兰同作伴,不觉有香薰。
试看沈充者,一念作好人。
毕竟沈充随着海瑞到安南去,可催得贡物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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