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臣忠士鲠万古同芳



  却说雪娘随了差官,回到京城,差官将莫怀古的首级呈了。
  汤裱褙此时亦在旁。世蕃验看毕后,令裱褙验看。裱褙看了道:“此不是莫怀古的首级,此乃是其仆莫成之首级也。”世蕃便问:“何以分别?”汤裱褙道:“怀古须长,左耳有痣。今首级须短而耳无痣,此其仆莫成之首级也。”世蕃大怒,即时差廷尉往黄家营去拿问戚继光进京,自不必说。
  再说那汤裱褙便向世蕃乞雪娘为妻,世蕃即以雪娘赐之。
  是夜,汤裱褙大醉,正欲与雪娘成亲。不料雪娘身怀匕首,就帐中刺之,旋亦自刎。次日,人报雪娘与汤裱褙皆以刀死,世蕃不胜惊讶,只得着人收殓。
  及至提到戚继光到京,责以假首之事,继光探得雪娘已死,遂坚不承认。世蕃因见汤裱褙已死,无可对质,况是私事,只得罢了,仍放继光回任。后来莫怀古之子,于隆庆年间及第。
  莫成之子得莫夫人视如己子,教令读书,亦中进士。那莫怀古自从得脱,竟不敢回家,由粤径航海逃难而去。后听严家父子破败逮罪,方才敢回家中,此是后话。
  再说嘉靖皇帝,一日染病沉重,自知不起,乃召严嵩等人入内,以太子托之。遗诏仍以严嵩为相国。嵩等受命讫,帝大叫一声而崩,寿享六十二。当日文武百官,请太子挂孝,停梓棺于正殿。过了三天,嵩等秘不发丧。
  张皇后闻知,不胜优惧。即召一班旧臣,奉太子即位于柩前。改元隆庆,尊母张后为皇太后,立妃袁氏为皇后。葬帝于恭陵,颁诏大赦天下。严嵩等心中不安,屡请放回田里。帝不准,仍命兼丞相事,拜海瑞为文华殿大学士,遣使往迎。
  再说海瑞自到南京,诸务悉心尽理,处事亦属和平,即诸王亦多敬服。光阴迅速,不觉在任三年。
  这天,海瑞正欲请旨陛见,忽接哀诏,海瑞大哭,即与文武挂孝开丧,设位遥祭。海瑞闻得新君登极,即修本遣使,参奏严嵩父子之罪。海瑞心忧严嵩危国,又不得进京面奏,遂终日忧心如焚,不觉染成一病,乃对夫人曰:“我不幸,今与你中道分别。我自出仕以来,历任封疆,却未曾受民间一丝一线。今有红袍一件,贮于箱中。倘我死后,当以此袍为殓,亦表我生平之耿介也。”
  说毕而终。夫人大哭,即遵遗命,将此大红袍蔽瑞之尸,备棺而殓。诸王闻知,各皆悲泣,俱来吊唁。张夫人搜检行匣,竟无分文,遂不得还乡。诸王飞章具奏。
  且说赍恩旨之使,一日到了南京,闻知海瑞已死,叹惜不已。回京复命,称说海瑞一身别无长物,临殆只有大红布袍一领蔽尸。其家眷贫不能回粤,现在南京落魄。天子闻奏,念其忠勤耿直,敕赐谥曰忠介,命本省拨帑项银一万两,送海瑞灵柩回籍安葬,追赠少保。及阅海瑞奏,乃参严嵩父子之事,旋有许多廷臣参劾严之党羽,天子大怒。立下嵩与世蕃、张、赵等于狱,百姓无不欢喜。从此天下肃靖矣。
  后人有待赞海公之忠心爱国,其诗曰:正气贯天日,艰难国运时。
  忠心盟白水,赤胆古今稀。
  又有短章以赞之云:
  五指灵钟岳,华芳冠四时。
  如撑凭指掌,得此可挣持。
  时有颠道人,有无题诗十首:
  其一
  一帘花影拂轻尘,路认仙源未隔津。
  密约夜深能待我,胆大心细善防人。
  喜无鹦鹉偷传语,剩有流莺解惜春。
  形迹怕教同侣妒,嘱郎见面不相亲。
  其二
  惭愧题桥乏妙才,枉将心事诉妆台。
  津非少妇偏能妒,山岂彭郎易起猜?
  底事妄传仙子降,何曾亲见洛神来?
  劝君莫结同心带,一结心同解不开!
  其三
  惺惺最是惜惺惺,倚翠偎红雨乍停。
  念我惊魂防姊觉,教郎安睡待奴醒。
  春寒被角倾身让,风过窗棂侧耳听。
  天晓余温留不得,隔窗密约重叮咛。
  其四
  回廊百折转堂坳,阿阁三层锁凤巢。
  金扇暗遮人影至,玉扉轻扣指声敲。
  脂含重熟樱桃颗,香解寒衾豆蔻梢。
  傍烛笑看屏背上,角巾钗索影先交。
  其五
  窗外闻势竹声吟,暂将小别亦追寻。
  羞闻软语情犹浅,许看香肌爱始深。
  他日悲欢凭妾命,此身轻重恃郎心。
  须知千古文君意,不遇相如不听琴。
  其六
  窗外闻声暗里迎,胸中有胆亦心惊。
  常防遇处留灯影,偏易行来触瑟声。
  条脱光寒连臂战,汤苏春暖放钩轻。
  枕边梦醒低低唤,消受香郎两字名。
  其七
  闻说将离意便愁,情郎无计泪交流。
  身非精卫难填海,意是游鱼任钓钩。
  锦衾角枕凄凉况,从此相思又起头。
  影散落花随马勒,同仇心事怕逢秋。
  其八
  知郎无赖喜诙谐,极决承欢事事偕。
  学画鸳鸯调翠黛,戏签蝴蝶当荆钗。
  减侬绣事来磨墨,助我诗情坐向怀。
  百种温柔千婉转,不留踪迹与同侪。
  其九
  对面欢娱背面思,人生能得几多时?
  盟心好订他生约,咬指难书薄命词。
  相思满腹凭谁寄?凄凉犹恐被人知。
  强笑暂将愁闷解,前事回思自觉痴。
  其十
  同心好叠寄书函,字字簪花细细缄。
  紫凤已飞空寄曲,青蝇虽小易生谗。
  半矜秋水怀新月,遍体余香借故衫。
  安得射来双孔雀,教他带绶一时衔。
  后人只录十首,以志其意。后来皆以《大红袍》一书为美谈。不知海公乃是当时杰士,千古忠臣,死而后已,则作书者亦从此而已矣。我深怪今之说《大红袍》者,则以海公遇事辄奏,如做知县时,便劾严嵩,孰不知尊卑有分,不得妄奏哉!
  又以海公审断宫闱,以何妃生子不为王裔,严嵩故陷西宫,海公令滴血以验真假,此真所谓村野之谈。纵帝宫闱不净,亦不于严嵩主政之得奏帝者。海公又何从不审之?至于明遣刺客,而赖何氏,则更荒唐。谁道竟无其事,则不必更有其文!以史校之,竟无何氏在宫,亦无何太师,究竟何人?官居何职?一派胡言乱语,殊堪笑煞!故特标明,免愚者为其所惑,而玷我海公也!
  夫人臣事君,宜得际遇。若非其时,则徒有鞠躬尽瘁之心,偏乏言听计从之日。所以得际遇者,嵩也。其不合时宜者,海公也。海公秉丹心于方寸,而帝虽知公之贤之忠,而言不曾确听,计不曾确从,此亦公之时与命也!嵩之遇帝三载三迁,骤秉钧衡,旋晋太师,数十年如一日。虽有继盛等之劾奏,而留中不发,卒得安享,此所谓得其时者也!至于世蕃恃父之势,肆其凶横,无所不至,竟至诬陷亲王,污辱秀士,擅杀大臣,恶贯满盈。父子不败于嘉靖之朝,而败于隆庆之日,可谓成败有时者也!人几疑其幸免,而隆庆诛之,始快人心。不然读书者至此,则不禁喟然而叹,慨然废卷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