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 十年富贵奴凌主 一曲昆簧帝识臣
 




  却说步军统领密派着二十个勇健军人,暗暗地保护着皇上。那皇上一到外面,大街小巷,没有一处不要去游玩。後来他走到琉璃厂一家纸舖子里去买玉版笺,看成了货物,共要十二两银子。同治帝从怀中掏出一把瓜子金来付给店伙,谁知那店伙是不认识瓜子金的,他却不要。那小太监不问他要不要,拿着纸便走。店伙见他要白拿货,发起急来,托地从柜台里面跳出身体来,伸手一把在小大监衣襟上扭住﹔另有一伙计从里面走出来,把皇上当胸扭住。口口声声嚷说:「诳骗货物的贼!送他到衙门里去。」那时店里掌柜的也走出来,问着皇帝道:「你是什麽人?」那皇帝说道:「俺是江西的拔贡姓陈的便是。」

  正在不得开交的时候,忽然走进十多个雄赳赳的武士来,把两个伙计的辫子揪住说:「随俺到衙门里去!」那店伙计便大嚷起来,说道:「世界反了!你不抓白撞贼,倒要抓俺做买卖的人?」那武士听伙计骂皇帝「白撞贼」,便扬起手来,正要打下去,还是皇上来解劝,说:「叫伙计拿了纸,跟随俺到家里去拿钱去。」进了城,又走了不少路,一抬头忽然见高高的午朝门矗在面前。店伙计看那主仆两人摇摇摆摆地走进午门去,顿时害怕起来,忙把手中的纸丢在地上,慌慌张张地逃去。同治帝看了不觉大笑,吩咐小太监去把纸拾起来,拿进宫去。第二天依旧命小太监拿了银子,到纸舖子里去如数给钱,慌得那纸舖子里的掌柜不住的向小太监作揖打躬。小太监也不去睬他,迳自回宫来。过了几天,同治帝独召毛文达进宫去,提起春燕楼吃酒的事,皇帝还说他多事,有那多武士跟随着,行动反多不便。文达又磕头劝谏说:皇上万乘之躯,不可冒此大险。同治帝如何肯听,依旧偷偷的在外面游玩。

  有一天,出了後宰门,走过湖南会馆,忽然对小太监说道:「曾国藩住在里面,待联看他去。」走进会馆,找到曾国藩院子里一问,曾国藩出外去了。见对面有一间屋子,房门开着,同治帝便也直闯进去。屋子里是一个湖南举人姓郁的,这时正爬在炕上吃饭,见一个少年昂头直入,也不招呼人,便在书桌前坐下。见书案上摊着一本文章稿子,那少年便提起笔来,随手乱涂﹔到末後写着「不妙」两字。那郁举人正要上去拦住,这少年丢下笔,哈哈大笑着去了。郁举人看了十分诧异,问自己的仆人时,说:这是来拜望曾大人的客人,因为曾大人出外未回,所以他信步到老爷屋子里来的。郁举人听了,也猜不出是什麽样人。待到晚上曾国藩回来了,郁举人跑去问他,又拿涂改过的文章给曾国藩看,曾国藩也猜想不出是什麽人。

  第二天曾国藩被召进宫去,奏对完了,同治帝笑问:「昨天怎麽不在会馆里?」曾国藩听了十分诧异,忙磕着头说:「臣昨天应恭王爷的召,在王爷府中陪饮。」同治帝又笑说:「你那对门住着的湖南举人,好大模大样的。」曾国藩听了,知道皇上昨天又私自出宫来过了,便吓得一句话也不敢对答。回到会馆里,把这情形告诉了郁举人﹔才知道昨天来涂改文章的,便是当今皇上。吓得那郁举人会试也不会,收拾行李,一溜烟的逃出京去了。从此京里大小官员都不敢在外面行走,只怕遇到了当今皇上,得了什麽罪名。但是同治帝越发游玩得得了意,依旧每日带了小太监在外面乱闯。

  又有一天,崇文门外土地寺里有一个庙祝,正在打扫佛堂﹔外面下着大雨,忽然有一个少年抱着头匆匆地进来,後面跟着一个童儿。看他主仆两人身上都被雨淋湿了。这庙祝是热心人,忙把他主仆两人邀到後面屋子里去,特意生着火盆,替他们拿衣服烤乾,煎着茶给他们吃。那少年一面喝着茶,一面问道:「这庙里没有和尚吗?」那庙祝说道:「这里只有师徒两个,和尚如今出外打斋饭去了。」少年又问庙祝今年多少年纪,在这庙中几年了,从前在什麽地方。那庙祝见问,便把手中的扫帚撑着,说道:「我如今三十六岁了。来到这庙里已有四个年头了。当初原在西关头陈大人家里做奴才的。俺是陈大人家自幼儿买去做书童的,足足服侍了陈大人二十个年头。四年前偶不小心,打破了一个古瓶,陈大人把奴才打了一顿,撵出门来,是俺无处可奔,因一向认识土地庙里的大师父,便投奔他来,当一个庙祝。庙里香火十分冷清,俺在这里也十分穷苦。」

  那少年又问:「在陈家当了二十年书童,陈大人可曾替你娶过媳妇,又可曾给你几个工钱?」庙祝说:「俺在他家二十年工夫,也不曾看见过一个大钱﹔娶媳妇的事,更不必说起。」这少年听了,脸上有些动怒的样子,便问:「如今你那陈大人在什麽地方?」庙祝说道:「早在三年前到广东当海关道去了。」少年又问:「俺全国的海关缺分,什麽地方最好?」那庙祝说道:「这自然要数广东的海关是第一个好缺了。」少年问他:「你也想去做一做海关道吗?」那庙祝笑说道:「大爷敢是和俺开玩笑呢!想俺不过做一个庙祝罢了,饭菜也不得饱,布衣也不得暖,哪里敢存这个妄想!」少年听了,接着说道:「你既这样说,俺便送你到一个菜饭饱、布衣暖的去处去。」说着,叫拿纸笔来。这少年便一挥而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印来,盖上印,把字条儿交给庙祝说:「你明天拿去见步军统领,自有好处。」庙祝接了字条儿,心中将信将疑。这时天上雨也住了,他主仆两人的衣衫也烤乾了,少年便告辞出去。

  那庙祝把字条儿藏着,到了第二天,果然拿着去见步军统领。这时做步军统领的,便是醇贤亲王。他打开字条儿一看,认识是皇上的手谕,忙得他连忙摆设香案,开着正门出来,把这庙祝接了进去。三跪九叩首,行过全礼。把个庙祝弄得摸不着头脑,只得听他摆布去。过了几天,那统领便替他更换衣衫,打发两个差官,带着一角文书,送他到广东,见他那旧主人陈大人去。陈大人见了公文,忙把海关道的印信交与庙祝,自已退出衙门。从此那庙祝做了海关道,他感激皇上的恩典,把历任的积弊都查了出来﹔叫衙门里的师爷,替他上了一本。吏部派人查复,把从前做过粤海关道的官员,都一齐革了职。这庙祝在任上四年,也不贪赃,也不舞弊﹔但也多了十六七万家财,便做起富翁来了。後来同治帝知道了,便点头称赞道:「朕识拔的人,到底不错。」

  同治帝在外面游荡惯了,一天不出宫门心中便闷闷不乐。皇上最挂念的,是後门外的一个凉粉担儿。皇上每带着小太监在後门外走过,总要就担头去吃一碗。但吃了总不给钱的,在同治帝心中,也永不知有吃了零碎食儿要给钱的一回事﹔那卖凉粉的见他品貌英秀,举动豪华,认做王家的公子哥儿,也不敢向他要钱。

  这样一天一天的吃着,差不多吃了四五十碗了。有一天皇上又站在担儿边吃凉粉,恰巧旁边也有三五个人站着吃凉粉,他们吃完了,便个个掏出钱来给那卖凉粉的。皇帝看了十分诧异,便问卖凉粉的:「你要钱干什麽?」那卖凉粉的听了大笑,说道:「真是公子哥儿!俺不要钱,家里三五口人哪能活呢?」皇帝又说道:「你既这样,为什麽不要银子,却要钱呢?」那卖凉粉的又笑道:「这凉粉是贱东西,哪里说得上银子﹔一两银子要买几担呢,怎麽可以卖得人家的银子呢?」皇帝又问道:「你既要卖钱,为什麽不向俺要钱?」那卖凉粉的知道他是贵家公子,便有意说着好听的话儿道:「爷们肯赏光,已是荣耀了,哪里还敢向爷们要钱呢?」皇帝听了十分欢喜。说道:「俺吃你的凉粉也多了,今天俺想赏你﹔可是袋子里没有钱,俺便写一张银帖给你,你明天拿帖去取钱,可以吗?」

  卖凉粉的听说有银子到手,如何不愿?便去一家小酒舖子里借过一副纸笔来。皇帝在纸上写道:「广储司付银五百两。」又打上小印,写毕把笔一掷走了。卖凉粉的是不认识字的,拿着这银帖去给酒店掌柜的看。那掌柜的看了吓了一跳,说道:「你今天遇到的是当今万岁爷了。」那卖凉粉的不信,说:「哪有这个事?」那掌柜的说道:「这上面明明写着『广储司』,这广储司在皇上宫里,是皇家的库房,看你怎麽收去?」那卖凉粉的听了,才害怕起来,把那张银帖拿去藏在枕箱下面压着,终是不敢到宫里去拿银子。他打算倘然再遇见万岁爷,便把这张银帖还他。後来他老婆知道了,日日夜夜在耳絮聒,逼他去领取银子。那卖凉粉的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闯进宫门去。手里拿着银帖,东碰西撞的问人﹔好不容易,果然给他找到了广储司,把这张银帖呈上去。那司官问他:「这张帖子打哪里来的?」那卖凉粉的只得老老实实的说道:「有一位爷欠了小的凉粉钱,拿这帖子赏小的。小的原不敢要,那爷说不妨事的,吩咐小的来领银子。老爷们说给领便领,说不给领时,小的也不要了。」

  司官听他说得有来历,又看他是一个老实人,便吩咐他候着﹔一面拿着银帖去转禀堂官,堂官不敢怠慢,进宫去奏明慈禧太後。慈禧太後便吩咐把皇上请来。停了一会,那同治帝进来,慈禧太後便拿这银帖给他看﹔同治帝便认这是朕赏给後门外卖凉粉的。慈禧太後见皇帝认了,便吩咐堂官叫照数给那卖凉粉的,俺们不要失信於小百姓。那堂官领了旨,便退出去,拿了五百两银子,付给卖凉粉的。那卖凉粉的捧着银子欢天喜地的去了。

  银帖的事已了,慈禧太後便对同治帝说道:「皇帝天天在外边胡闹,也失了皇家的体统,以後须格外自己检点,莫给御史家知道了,又要在咱们跟前多说话。」这时恭亲王恰巧有事进宫来,慈禧太後便对恭亲王说道:「六爷是皇叔了,皇上天天在外面胡闹,六爷也得劝谏劝谏才是。」同治帝听太後唠叨了半天,心中十分不自在了,便退出来回到乾清宫去。谁知接着又是恭亲王进宫来请见,这时皇帝十分困倦,躺在东便殿的安乐椅上。恭亲王进来,便跪下向皇帝磕头。说道:「方才太後的懿旨,皇上总该也听得了。皇上天天出宫去游玩,太後总说是俺们做臣子的不好,不知道在皇上跟前劝谏﹔皇上快改过了罢,一来也免得叫皇太后在深宫挂念,二来也免得臣受着太後的训责。皇上是万乘之躯,是当格外保重,不可轻易出宫﹔从前白龙余且行刺先皇的事体,皇上也该有些知道。皇上私行出宫,又没人在左右保护,一旦出了什麽乱子,不但叫两宫太後担着惊恐,且也使臣等负罪终身﹔便算是太平无事,这祖训也须遵守。历来皇上,从没有私自出宫的。」

  说起祖训,同治帝不觉有些恼怒起来。便从安乐椅上坐起身来,说:「六爷是熟读祖训的,如今朕身上还有什麽事是违背祖训的吗?」这时皇上身上穿着黑色绣白蝴蝶的袍褂。恭亲王便指着皇上的身上道:「皇上穿这身衣服,也是违背了祖宗的遗制了。」同治帝听了,微笑着说道:「朕这件衣服,和载澄哥儿穿的是一样格式的﹔那载澄哥儿是六爷的亲生儿子,如今六爷怎麽不管教儿子去,反来劝谏朕躬。六爷且起去,朕还有後命。」恭王见皇上脸上露着怒容,便又磕了几个头起来,退出宫去。这恭王才转背,那同治帝便气冲冲地走进书房去,写了一道谕旨,用黄封套封住﹔又传谕出去,唤大学士文祥进宫来。那文祥和恭王的交情很好的,他进宫门的时候,正值恭王出宫门﹔两人见了面,便谈起方才劝谏皇上的事体,恭王还说:「皇上听了不十分乐意,相国进去,见了皇上,也须帮助着劝谏劝谏。」文祥听了便点点头进去了。

  同治帝坐在书房里传见,文祥进去磕过头站了起来,同治帝递给他一个黄纸封儿。说道:「朕有一道旨意在里面,不许私自拆看,快拿到军机处给各大臣王公看了﹔看过了,快快照办。」文祥把圣旨接在手里,偷眼看皇上满面怒容。文祥心知有些不妙,忙跪下来求皇上明谕。同治帝看文祥求得厉害,便说道:「对你说了也不妨,这里面有一道谕旨,是杀恭亲王的。」文祥听了,磕头越发磕得厉害,口口声声说:「看在六王爷是顾命大臣,又是皇叔父份上,饶他一死罢!」同治帝见文祥缠绕不休,便一甩手,站起身来,踱进寝宫去了。文祥无可奈何,只得捧着谕旨去见慈禧太後,哭诉皇帝要杀恭亲王的事体,求皇太后快救六王爷一条性命。文祥说着,连连磕着头。太後便吩咐把谕旨留下,咱自能向皇上说话的。文祥退出宫去,把这件事告诉给同僚知道﹔大家听了,都替恭王捏着一把汗。隔了几天,果然不见这道谕旨下来。原来这时慈禧太後权柄很大,便是皇上见了,也有几分忌惮。但从此心中便厌恶恭王,恭王却不怕死,依旧是刚正立朝。见皇上有不守祖训的地方,还是苦口劝谏。谁知劝谏的由他劝谏,皇上游玩的依旧要游玩。

  北京地方,有一家着名的饭庄,招牌名叫「宣德楼」。有一天,王景崎太史,和户部侍郎於德耀两人正在楼上对酌。那两人都爱唱的,王太史爱唱二簧,於侍郎又善唱崑曲,饭庄又有现成的琴索,他们酒吃到高兴时候,便轮流着高唱起来。起初,於侍郎拉着胡琴,王太史唱了一折京调。後来王太史吹着笛子,於侍郎唱了一阕崑曲。唱了一出,又是一出。他两人越唱越高兴了,引得那班吃酒的人都挤在门帘外静听﹔正听得出神的时候,忽然见一个少年掀帘直入,也不打招呼,一坐便坐在王太史对面,呆呆地听着。王太史也正唱得起劲,不曾去问得他的名姓﹔听王太史唱完了一出,那少年便向於侍郎兜头一揖,说求大爷再赏一出崑曲听听。於侍郎见这少年英姿飒爽,说话又十分客气,便不好意思推却,便为他再唱了一折「舟会」。

  正唱得动听的时候,忽然楼下一阵车马声,十分热闹,一齐到宣德楼下停住。四五十个骑兵拥着一辆红色轮子的车子,车子里面走出一个老人来,大家认得是恭亲王。那班吃酒的人见王爷来了,一齐避开。那恭亲王走上了楼,一直走进王太史的房里。见了那少年,便低低的在他耳边说了许多话,起初那少年摇着头不依,後来恭王再三说了,这少年只得垂头丧气的下楼去。恭王把那少年扶上车子,自己跨着辕儿,一簇云似的拥着去了。到这时,王太史才知道那少年便是当今万岁爷﹔那於侍郎受过皇上一揖的,把个於侍郎吓得只是怔怔的,只防有什麽祸水。他们岂无心吃酒了,便个个回家去。

  第二天,忽然朝旨下来,把王景崎、於德耀两人都升了官。於德耀心想为唱曲子升了官,说出去名气不好听,便告老回家去了。独有这王景崎年纪还轻,当时他官直升到吏部侍郎,在宏德殿行走,天天和皇帝见面。这王景崎是北京地方有名的嫖客,凡是北京地面上的小班茶室下处以及私门子,他无不熟悉。皇帝得了他的教导,便越发在外面胡行乱走,他们又最爱闯私门子,只因私门子地方幽秘,不容易为人发觉。王景崎认识的有一个章三奶奶,年纪又轻,相貌又好﹔她住在西城的饽饽房,皇上和王景崎两人常常光临。那章三奶奶是姑娘而兼炕主的,她手下养着许多姑娘,皇上轮流玩着,十分快乐。

  但是皇上因太後在宫中常常要查问,不便在外面久留,匆匆上炕,总是唱一出的多,看天明的少﹔可怜皇帝来往西城,既是十分辛苦,在路上冒着风寒雨露,身体不免受损。又因贪多纵欲﹔兼收并蓄,不免染了血毒。不多几天,皇帝病了,病得十分厉害。慈禧太後看了万分焦急,一面传御医诊脉下药,一面传慧妃在皇上身旁,早夜伺候。这时皇上满身发烧,热得人事不知,一任太後和慧妃两人摆布去。後来看看病势日渐清减,身上的热也慢慢的退了,谁知皇帝又浑身发出一身痘来。只因同治帝在外面眠花宿柳,不免染有血毒,那痘的来势甚猛,满身都是,皇帝又昏沉过去。

  皇帝牀前,只有慧妃一个看守着,孝哲後已许久不和皇帝见面了。如今皇帝害病,宫里的宫女太监们,都是慈禧太後和慧妃的心腹,把这消息瞒得铁桶相似,慈安太後和孝哲皇后宫里,却一无所闻。慈禧太後看看皇帝的病状不妙,便日夜和恭亲王一班大臣商量立嗣的事体。要知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