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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恩不报


  该死囚太太的那句“大思不报”;真是警世绝句。在专制时代,也有同样的绝句,那就是“大功不赏”,要赏也只能赏你一刀。不过“大功不赏”跟政治制度有关,“大恩不报”则全是人性问题。记得电视上演过《江湖奇士》影片,男主角巴特·莫特逊先生,有一次千里迢迢,回到他跟一个小子合伙开的酒吧,一进大门,一个漂亮的女侍就向他使了一个眼色(在电影中,漂亮的小姐总是一下子就爱上了男主角的),莫特逊先生立刻提高警觉。果然,该合伙的小子打算杀了他而把全部股份吞下去。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打斗,最后把该小子制服。问他为啥下此毒手,你猜该小子说啥,他不但毫无愧色,反而理直气壮曰:“好啦,我知道你救过我的命,又给我钱教我在镇上开店,可是我一看见你就想起你对我恩重如山,无法报答,我受不了这种压力。”
  呜呼,这算他奶奶啥逻辑?看情形一个对人有恩的人,似乎一直站在刀口上,不要说可能惹来杀身之祸,即令想保持友情,恐怕也是很难。盖他在你阁下眼前,总觉得浑身不自在,有时候把牛吹到嘴边都得自动咽下,因为只有你晓得他当年跪地讨饶的丑态也。——你发誓说你不晓得都不行,他心里明白你是晓得的,距离自然就越拉越远矣。所以正人君子常劝人不可救人,就是有鉴于救人的结局不可预料,救对啦因可成为生死之交,救错啦反而增加一个敌人,和增加社会上的暴戾之气。
  但也常看到另一种现象,有些人不过顺手牵羊,或晴蜓点水地扶了人一把,就一辈子念念不忘,认为对方应该杀身以报,即令死啦,也得变犬马以报。柏杨先生这辈子不知道听过多少人义愤填膺地大骂别人忘思负义,节骨眼大概都在这上。记得有一次,参加一个宴会,谈起“人心不古”的时候,一位朋友立刻声色俱厉地努力抨击另一朋友曰:“那小子,他没饭吃的时候,一家大小挤到一间小草房里,寒冬腊月,孩子都没鞋穿,谁他妈的理他?是我借给他五万元做生意,如今做大发啦,汽车洋房,就六亲不认,昨天我跟他调五千块钱的头寸都不肯,我跟他跪下都不肯。”一面说一面摇头,其他的人也跟着摇头,好像人心真坏到不可收拾,非把头摇掉,不足以起死回生也。
  偏偏我老人家知道其中内情,他阁下讲的一点不假,全是事实,毫不过分,被抨击的那小子穷途潦倒,没人看一眼的时候,该朋友确实痛痛快快地拿出过五万元巨款。而也确实就在昨天,该朋友去调五千块钱头寸时,那小子死也不肯。问题是,在句句真言、事事实情的下面,另有别的句句真言和别的事事实情。说来话就长啦,该小子早在十一年前就把五万元加上三分可怕的高利,如数奉还。除了请他们一家大小吃了几百次观光饭店外,还送他十套以上的西装,送他太太十打以上的玻璃丝袜和旗袍料,以及无数昂贵的化妆品,十一年来,每年过年,每个孩子都是五百元的压岁钱。但更主要的是,他已陆陆续续为该朋友调了十七八万元之巨的头寸,全都遭了退票,不得不自己赔出来,几度濒于倾家荡产。呜呼,这不叫帮助,而叫投资矣,该朋友靠五万元的投资,就想收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长期利润,这种大恩大德,真是难以承受也。
  有一次,一个朋友曾对我喟然曰:“这年头,人总是想朋友对自己的坏处,从不想朋友对自己的好处。”这话有它的真实性,也是一种由衷的感慨,但同样也十分真实,也使人由衷感慨的是,人也总是想自己对朋友的好处,从不想自己对朋友的坏处也。世上张献忠式逻辑固然有,似乎不太多,盖人心总是肉做的,天理和人性,往往战胜。但世界上总是记得自己对朋友好处的人,却非常普遍,所以到处都闻喟然之声,无以名之,名之曰“养猪之叹”,对朋友的帮助,不是发自油然而生的爱心,而是发自理智的投资,准备对方一旦肥啦,好吃红烧蹄膀。你如果胆敢在挨刀时左躲右闪,哇哇乱叫,那你就是忘恩负义,应为天下人所不齿。
  青年守则上有一条曰:“助人为快乐之本。”嗟夫,只要自己快乐,就是报酬矣,不必再求别的报酬;再求别的报酬,就是做生意啦。有些人只记得借钱给人,忘了他因此一借,而人也借钱给他,也忘了借该钱时曾侮辱戏弄过人的自尊。有些人只记得给人介绍过一个工作,却忘了在介绍该工作时曾强奸过人的妻女——而他竟然不教强奸,不是忘思负义是啥。
  金圣叹先生有“不亦快哉”大作,其中之一是:“有朋友来访,喃喃欲语,知其困乏,急拉到无人处,诘以所需,如数给之,并问够否,云已可解危,再三称谢而去,不亦快哉!”呜呼,这正是帮助人的本质。再重复一遍,“不亦快哉”,心里舒服就是收获。
  《梦溪笔谈》上有则故事,宋王朝京官们贬出去后,差不多都再度召回,再当大官。有一次,谏官李兢先生被谪到湖南,范亢先生工于心计,就变卖家产,倾囊相助,李兢先生当然感激涕零,而范亢先生也义声远播。想不到上帝偏偏吃他的豆腐,李兢先生到了贬所,竟一命归天。该书作者评曰:“不可有意,有意即差。”呜呼,这不叫大恩大德,而只叫烧冷灶,烧冷灶是一种赌博,也是一种投资,这种“烧冷灶”跟“养猪”一样,怎不烦恼丛生乎?
  三年之前,台北郊区高级住宅区发生过一件血案,一个男佣人用枪击毙了他的女主人,于是乎舆论大哗,异口同声地责备该佣人忘恩负义,心同禽兽。翻底牌的结果,原来该佣人是被他的男主人、女主人带来台湾的,来的时候年纪还小,大概只有七八岁,大概是个孤儿,流浪无依,两夫妇菩萨心肠,就把他带到身边。来到台湾之后,在家中做事,一直做到血案发生。好啦,仅这一段经历,就够他身背招牌游街示众的啦。
  然而天下事总不那么简单,他就是一头野兽,经过十几年豢养,也不见得会忽然翻脸——不过前天报上就有一则新闻,一个马戏团的狮子忽然发了神威,把驯兽师几乎咬死,所以还是不抬这种杠,这种杠抬起来我就认输,盖人总是人也。当时报上也略微透露,二位当主子的老爷、太太,并没有把孩子送到学堂念书,也没有把他当成人,只不过当成世界上最便宜的奴隶。转眼间他已二十多岁,日夜埋头在小庭园中,不但终身为奴,而且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动不动就骂个狗血喷头。你还敢要求上学?你还敢要求工钱?打你骂你,你还敢分辩顶嘴?咦,反啦反啦。
  柏杨先生说这些,不是歌颂该可怜的孩子杀得好、杀得妙。请别在这上找碴,他杀人自有法律制裁他。我们只是研究这种大恩大德,教人如何去报答乎?偶翻《鹤林玉露》,上面有一段议论,且抄几句:“韩信未遇时,识之者惟萧何及淮阴漂母耳。(萧)何之英杰,固足识(韩)信,漂母一市娼,乃亦识之,异哉。”《鹤林玉露》的作者罗大经先生,是个有名的酱缸蛆,这一段“异哉”,古书上类似这种的记载,车载斗量。那就是,帮助困苦中的朋友时,一定都是看准了他将来可以大富大贵,才算有见识,才算“异哉”。换句话说,要投资就得找个有利润的事业投资,漂母救济韩信先生,只不过看他将来要大富大贵。古书上“未遇时”三个字特别多,其目的似乎都在对方将来一定“遇”上,夫“遇”者,“阔”也,我们只能在其中闻到功利味,闻到养猪味,闻不到爱心味也。呜呼,如果漂母看他将来不会大富大贵,大概就任凭他饿死矣。孟轲先生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看来有些人并没有恻隐之心,而只有投资之心,养猪之心。狄仁华先生说中国人有丰富的同情心,恐怕不包括这些。
  不过,望报不望报也是天性厚不厚的问题,有些人固然总是念念不忘人家的坏处,有些人固然同样总是念念不忘自己对人的好处,但也有些人把帮助人的盛典视为过眼云烟。——柏杨先生虽声明过不望报,但心里却是望报的,不过表面上故意装腔作势罢啦,惟恐读者老爷误会我老人家也天性甚厚,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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