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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靠牌


  大男人沙文主,跟一○年代哈尔滨的白俄一样,在街上他是马车夫,回到家里他是爵爷,恢复宫廷礼节,仍摆出他那日落西山的贵族架子。现代社会结构,使除了少数富豪之家外,绝大多数的家庭,男人已无法一个人负担家庭生计,不得不由妻子出外工作,赚银子回来;如果稍微有点浩然之气,自命为一家之主,而今上不足以奉父母,下不足以养妻子,早就该跳井才对。可是臭男人残余的顽劣根性,不是短期可以治好的,却跟白俄朋友一样,不但不跳井,反而在沦落成今天这个样子之后,仍要关门摆谱,过过爵爷的瘾。
  我们最常听到的爵爷们挂在口头上的话是:“我给你带孩子带一天啦。”呜呼,这真是新鲜,孩子是两个人生的,父母的责任当然一半一半,但在爵爷尊脑里,妻子带孩子天经地义,他阁下偶尔插手抱一抱,就皇恩浩荡,妻子必须杀身以报。前些时,一对夫妇吵架,把柏杨先生召去评理,该爵爷慷慨激昂曰:“我在外面,从不玩女人,真是守身如玉,这种丈夫怎么样?”老奶也慷慨激昂曰:“我在外面,也从不玩男人,真是守身如玉,这种妻子怎么样?”该爵爷从没想到老奶会冒出这种针锋相对的话,瞪了一会眼,吼曰:“柏老,你看这算啥话。”我曰:“这算啥话?这算人话。你说的话,才是狗龇牙话。”臭男人认为他只要不玩女人,就是恩重如山,可进圣人庙吃冷猪肉啦(其实,谁晓得他背后干啥,有些只是没有钱玩,有些只是没有老奶爱他,急得乱跳)。而妻子不玩男人却理所当然,不值一提。盖大男人沙文主义在肚子里作怪,便身不由主地露出嘴脸。这是一种自私根性,一种不把女人当人的酱缸根性。
  今年(一九七八)七月三十日,台北《联合报》载有花莲县一则新闻,恭抄于后:

  不久之前,防癌协会曾为一位妇人作切片检查,发现有可疑的病变细胞,于是通知她到医院再作检查,但没有结果。这次阳明医学院学生找到她,才知道她没有再接受检查的原因。访问的学生当着她和她丈夫的面说,很可能癌细胞已扩散到乳部,应该立刻治疗,妇人怯怯地问:“开刀大概要花多少钱?”访问的学生说:“早期的话,约三四万元。如果已经扩散,可能要十几万元。”一直闷不吭声的丈夫却大声说:“十几万元的开刀费?我宁可再娶一个!”

  下文如何,我们不知道,社会没有反应,政府也相应不理,恐怕那妻子只有辗转哀号,死在丈夫之手。如果这件事的男女主角调换一下位置,千娇百媚在旁大声曰:“十几万元开刀费?我宁可再嫁一个。”恐怕全国臭男人会一哄而上,活剥她的皮。这位丈夫的恶毒心肠,不是突发的,大男人沙文主义都具有这种心肠,不过有些修养好,有些运气好,没有露骨地这么脱口而出罢啦。
  不仅中国如此,洋大人之国也如此。美国女权运动,似乎是全世界崇拜的对象,可是就在他们国家,据参议院的调查,结婚后的老奶,遭受虐待的人数,竟高达五百万人,占美国人口四十分之一,占美国女性二十分之一,占已婚女性十分之一——那就是说,十个美国的洋太太,就有一位洋太太在经常挨揍中过日子。据参议院统计,在执行任务时殉职的警察,其中有五分之一,都是因为干涉老爷揍老奶时,断送老命的。以致参议院特地于今年(一九七八)八月一日,通过一项为期五年的一亿五千元美金的授权法案,用以防止妻子们在遭受毒打或其他家庭中的暴力事件。
  ——嗟夫,女人,你的名字是:可怜虫。无论生在中土,或生在番邦,都同样倒楣。不过柏杨先生朋友中,还没有这种开揍镜头,可能是我所见不广,也可能是诸朋友比较精神文明。不管怎么吧,这是好现象。柏老就常提醒我所认识的一些老奶,如果臭男人动粗,你就离婚,我老人家替你打这场官司,头破血流,在所不惜,硬是跟他豁上啦。
  大男人沙文主义的心理背景是,他始终把妻子当作是他一个人专用的高等妓女——这是《不结婚的女人》女主角,于结婚十六年后,沉痛的发现。爵爷只要有银子,就一以当百,自以为可以把妻子从身体到灵魂,从娱乐到奴役,从白天到夜晚,统统包啦。即令害着“钱无能”恶疾,自己收入有限,养活不了家口,必须仰仗妻子做工(“钱无能”跟“性无能”遥遥呼应),这种“包啦”的心理,仍痒痒难熬,一直抛不掉又拨不开。于是自己为自己竖起一个一面倒的极端自私的标竿:男人在外面乱搞是逢场作戏,不但是可以原谅的,简直是必须的。可是女人如果在外面也逢场作戏,“哎哟一声帽子绿”,就天都塌啦。男人不进厨房是一种尉示高贵的手段,偶尔做一次饭,立刻就宣传得联合国都知道。女人却必须天天钻到灶火里,香汗淋漓,偶尔有一天罢工,“她不给丈夫烧饭啦!”罪状大得真能使天下男人群起擂鼓而攻之。
  然而,大男人沙文主义的成因,也不能全怪男人,老奶们事实上要负一半责任——那就是女人依赖男人的心理,仍很浓烈。谚不云乎:“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古时候老奶都是三从牌:“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盖古之老奶,既没有受教育,更没有经济独立能力,在儒家学派礼教的压迫下,不跟社会接触,只好一切听男人摆布,不管他是老男人或小男人,反正女人不是人,只是男人的附属品。于是老爹可以卖女儿,丈夫不但可以卖妻子,还可以宰妻子。幸亏历代都厣行孝道,儿子还没有把老娘卖之宰之的,但即令刑法森森,虐老娘饿老娘的节目,固层出不穷。二十世纪后,女人已受教育,已有经济独立能力,有些老奶一个月赚的,比爵爷多三四倍。但她们的心理状态,多多少少,仍停滞在古老的传统之中,只不过从三从牌进化到三靠牌:“幼年靠父母,中年靠丈夫,老年靠银子。”三靠牌比三从牌要向前迈了一大步,老奶也好,老公也好,终于发现儿女不可靠,而忍痛牺牲,只要有银子,晚景照样快乐。靠父母是不变的,它无法变,再伟大的人物,幼年都要靠爹娘抚养。问题在于“靠丈夫”也不变,而这正是促使大男人沙文主义烈火熊熊的能源。贵阁下听说有几个男人心怀大志靠妻子的乎?靠妻子的男人,无论是靠妻子本身或靠裙带关系,总觉一百个不是味(至少,他在外面乱搞时,心情沉重)。只有老奶的靠劲不衰,几乎所有老奶,都在虎视眈眈,搜索腰缠万贯的大亨,以便嫁而吃之。柏杨先生说这话,有一篙打落一般人之嫌,但即令是爱情第一,也是追求“终身有靠”。臭男人就利用这种弱点,翻云覆雨。你不是要靠我乎?那么,你既然享受“靠”的权利,就要为“靠”而尽被丈夫管制的义务。即令你学问冲天,日进斗金,也得听我的。否则的话,我就教你吃不了兜着走,哼。
  柏杨先生认识一位如花似玉,芳龄三十,美利坚某大学堂英国文学博士。结婚之后,爱情递减,丈夫是个商人,有钱得要命,另行金屋藏娇,但仍供给她台北最高级的住宅,最高级的汽车,以及够她挥霍的银两。盖爵爷有许多高级宴会场合,需要她亮相并翻译也。这位老奶有高度的经济独立能力,但她却心甘情愿接受这种“包啦”的待遇,她的一些酒肉朋友也认为这样未必不是上策。盖一旦离婚,刹那间她就要承当逼面而来的现实,酒肉朋友首先会逃跑一空。左思右想,还是靠到底吧。
  所以,女人仅只经济上有独立能力,似乎还不够。如果心理上不能独立,那只有更苦——社会家庭两头忙。必须心理上有独立能力,才算是真正的人格独立,才有资格完成自我。《不结婚的女人》的女主角,她是一直到后来才有心理上独立的,她对胡子脸的态度,可作为说明。她不靠他,当胡子脸邀她去看他,去他那里度假时,她困惑地问曰:“你为啥不能来看我,来我这里度假?”大男人沙文主义最恐惧、最痛恨的,正是女人这种心理上的独立能力,那将剥压他当爵爷的情趣。所以胡子脸把一幅一人高的巨画交给女主角,自己扬长而去。这至少有两个意义:一个是,大男人沙文主义要给心理上独立的老奶,一个结实的教训:你不是认为你不“靠”男人哉,好吧,你试试看那是多么困难(其实,把那巨画交给一个臭男人,臭男人也得焦头烂额);另一个意义是,心理独立并不轻松。但女主角着那巨画在街头狼狈地横冲直撞时,心情是平静的,脸上并没有懦弱惶恐的表情。她知道跟“靠男人”的传统挑战,她就要自己处理自己的困难。
  心理独立固然要付出独拿巨画的代价;心理不能独立,依靠男人,她付出的是依靠男人更高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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