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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者的名字:一摊泥


  我们介绍过的四种类型的强哉骄,在男女关系上,现代化的老奶,把男人当作猎物,其状如老鹰抓小鸡,只要看准目标,一抓一个,纵是想当年以男人为主流的时代,对女人也不致这般得心应手。其实现代化老奶不仅对男人如此,对一向被男人盘据的“事业”地盘,也高跟鞋林立。
  在十九世纪之前,女人唯一的事业,就是家庭主妇——包括四大项目,曰“嫁人”,曰“煮饭”,曰“洗衣服”,曰“养小孩”。除了这四项,还有两项,曰“娼妓”,曰“戏子”。后两项很不好听,正因为不好听,所以一直到二十世纪三○年代,老一辈死脑筋还转不过这个弯。抗战时名震全国的话剧《结婚进行曲》里有一幕,当房东老头听说女主角“在外面做事”,顿时呆得连钥匙都掉在地下,可道出普通人的顽强印象。中华民国建立了之后,女人事业多了两项,曰“教员”,曰“护士”(“电影明星”属于戏子之类,“舞女”似乎属于更糟的之类),偶然老奶们也上上政治舞台,但多半靠父亲的余荫,或丈夫的领带——我们尊这为“领带关系”,以别于妻子的“裙带关系”。靠自己本领闯出万儿来的,真如凤毛麟角。至于在工商界,更没影矣。
  吾友李耳先生曰:“物极必反。”老奶们被传统礼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内外有别”了几千年之后,最近十年来,开始“必反”。遍数台北,女董事长、女经理、女业务主任,满坑满谷,到处都有,一个个理论兼实际,天文兼地理,玉舌如簧,不但能把活人说死,还能把死人说活。而且脑筋里装着铁算盘,一面谈笑风生,一面算盘叮叮当当地响,刹那间就算出柏杨先生用三年时间都算不出的结论。
  一位从大学堂毕业才五年的老奶,会七八国的英文兼七八国的日文,情报灵通,武艺高强。得知有东洋之大亨,或西洋之大亨来台采购,立刻披上猎装,奔到机场。洋大亨一下飞机,她就飞奔而上,抱住脖子,乱喊一阵“打铃”“打钟”之后,右手接过提包,左手抱住右臂,满洒着香水的秀发硬往洋大亨鼻孔里戳。此时也,那些同样闻风而至的董事长、男经理,加紧也布下包围大阵,却像狗咬刺猬,无从下口,乱喊乱叫一通,眼睁睁看着洋大亨被玉手绑上了汽车,冒黑烟而去,只好站在黑烟里跺脚高骂,恨不得马上跑到医院开刀,变成女儿之身。
  老奶的香闺就是公司的秘密阵地,三杯黄汤下肚,美色又复当前,该美色对市场情形,又了如指掌,讲得头头是道,大亨的架子端不起来,而且如获至宝,唯恐怕被赶出大门。于是教他签委托书他就签委托书,教他签支票他就签支票。第二天,老奶像牵条哈巴狗一样地牵着大亨的鼻子,去各厂商看货。各厂商见了老奶,如同见了祖宗,而老奶这时又是一番庄严的嘴脸。如此这般,银子滚滚而来,业务滚滚而大。然后坐镇山头,傲视四方。
  这种老奶,我们称之为“挑大梁型”的强哉骄。并不是每一个挑大梁型的都要动用女人特有的资本,不过,如果条件相当,男方铁定吃瘪。
  挑大梁型的强哉骄,风尘仆仆,孤军奋战,也有一把辛酸眼泪,而且正正当当当做生意,我们十分崇敬。只是,她们似乎有一个共同特征,大多数挑大梁型的强哉骄,都视自己的丈夫如刍狗。丈夫如果窝囊过度,沦落在妻子手下或公司里当一名大小职员,那股气是可真难受。记得若干年前一个电影上,有一天,不知道怎么搞的,身为董事长的太太,突然下令把担任秘书的丈夫的办公桌,从自己办公室搬出来,不但把办公桌搬出办公室,还把丈夫的身子从床上搬出大门,那就是,刹那间免去了本兼各职。我们因系自称为文化大国之故,截至目前为止,挑大梁型的强哉骄还没有过这种高潮,但大势所趋,恐怕总有一天会如此这般,柏老有厚望焉,诸女娃其共勉之。
  最后,还有一种老奶,我们尊之为“不放手型”,不知道应该属于或不应该属于强哉骄——盖在某一个角度看,她确实强哉骄;而在另一个角度观察,她又可怜兮兮,站在弱者的一边,好像是两栖动物。但特质则一,就是不管丈夫老爷如何荒淫无道,硬是含垢吞声,决心同归于尽。“刘玉娘型”中那位现代化李存渥夫人,就是一个样版。对于负心的丈夫,硬是来一个“你有千条计,俺有老主意”,你尽管在外边嫖妓女,轧姘头,我都放你一马,但紧守最后防线,就是不离婚,是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挂到他尊脖子之上,像吾友孙悟空先生在妖怪五脏上拴一条毫毛一样,只要轻轻一拉,妖怪老爷虽然神通广大,也腹痛也绞,就地打滚。这是惩罚性的妙活之一,足可以使姘夫姘妇,寝食不安。
  另一种则不是“强哉骄”,而是恰恰相反的弱者“一摊泥”矣,付出更高有的代价,却一点得不到回报,委屈一生,连轻微的反击能力都没有。读者老爷看过第六十八期(一九七七年十一月号)香港出版的《内明》杂志乎?这是一本佛教刊物,上面有一篇谢冰莹女士写的《卜太太的烦恼》。这篇大约四千字的小说,透露出一线信息——一个“一摊泥型”的信息。
  大概二十五年之前吧,有一个文艺团体邀请几位作家到各地访问,因柏杨先生跟谢冰莹女士是老朋友之故,就由我负责邀她。当时我少不更事,不知道这么轻易的壮举,为啥你推我拖,落到我头上。我当时就打个电话到台湾师范大学堂谢冰莹女士的宿舍,一场流弹如雨的对话开始。我曰:“谢公馆乎?”一个狠叫的男人声音嚎曰:“我姓贾,这是贾公馆。”我知道碰到了绿林好汉,急忙娇声软语地问他好,向他请安,祝福他的头痛早点勿药,又声明不知道他阁下在府,以致说错了话,务务请他原谅等等。
  ——读者老爷有所不知,贾公不准人称谢冰莹女士为“谢教授”,只准人称她“贾太太”;不准人称谢冰莹女士所住的地方为“谢教授宿舍”,只准人称为“贾教授公馆”。贾公既不在师范大学堂教书,又住的是太太的房子,却乱挺脊梁,实在有丧元气。偶尔有学生老爷仰慕盛名,提着礼物去看“谢老师”,而没有去看“贾师母”,贾公就当面把礼物统统丢到大街之上,教学生老爷“滚”。等学生老爷“滚”了之后,再把蜷卧在墙角的谢冰莹女士唤出,拳足交加。
  话说柏杨先生一再道歉,贾公曰:“少耍贫嘴,有啥快讲。”我曰:“老哥,我们想请谢教……贾太太参加一个访问团,环岛访问,以壮声势,时间大概是某日至某日,只不过几天。”他曰:“等一下我告诉她。”这句话还算人话,可是下句话就不像人话啦。盖我老人家一时糊涂,急于求得一个肯定的结论,就曰:“谢教……呸,贾太太能不能出席,还不是听你阁下的:只要你点头,她就去得成;你一摇头,她就去不成。”我的意思是要展示一个幽默天才,想不到竟踩了他的痛脚,只听他咆哮曰:“姓柏的,你说话可不能带刺,俺老婆的事都由她决定,俺从不过问。你们在外面胡造谣言,把俺说得没有别的本领,只会窝里凶,恶名在外,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什么用心?”说罢砰的一声,把电话机摔下。我当时就愣住,想了一天一夜,忽然发起气来,要打电话念三字经给他听,被朋友苦苦劝阻。朋友警告我曰:“老头,你如果骂他,他会把怨气全部转嫁给谢冰莹,我们是她的朋友,不能让她受苦。”这一憋就憋得我得了关节炎。
  看了《卜太太的烦恼》,柏老的新仇旧恨,一齐爆发。恰恰女作家李芳兰女士从美国回来,又用二十五年前的老话劝我。这一次我可啥也不听。盖贾公用的是明王朝那种阻吓法,明王朝皇帝就是用此法来钳制悠悠之口,以掩饰自己的罪恶的。某甲错打三十大板,某乙如果抗议营救,皇帝立刻把某甲增打到四十大板。某丙如果再抗议营救,则再加重为五十大板。主持正义的人越多,当事人的屁股也越烂。为了不加重伤害,结果谁都不敢打抱不平。贾公此法,确实封锁了千万丑闻。可是我老人家却是非乱嚷不可。下一次,我还要介绍《卜太太的烦恼》全文,“一摊泥型”的内涵,全在于此。贾公,贾公,你纵是把“贾太太”宰啦,我可是一点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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