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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是相对的


  一个男人希望有一个漂亮的妻子,一个女人希望有一个英俊的丈夫,此出于人类天性,没啥可责备,也没啥不对劲。从前王衍先生,口不言钱,称之为“阿堵物”,像是天下第一等清廉之官,实际上见了钱便如痴如狂。史书上虽没有载他如痴如狂之状,但他原来穷得不得了,老爹翘辫子时,借了一屁股债,连安葬的费用都没有,大家看他颇有点前途,除了厚厚地送礼之外,还“所借贷因以舍之”。果然王衍先生不久就阔起来,历任各种大官,贪赃枉法,无所不为,他的老婆竟能把钱堆满了床的四周,呜呼,那要多少钱吧。
  我们无意研究王衍先生的历史,但可看出一种现象,凡是嘴巴奇硬,避免不谈的东西,往往是寤寐思之、辗转求之的东西。在对美丽的追求上,中国男人似乎都有点王衍先生的遗风。有一位朋友女儿将嫁,大家前往送礼,并致祝词,有人曰:“你以后成了主妇啦,不能再使性地玩啦。”有人曰:“你要节省金钱,须知收入有限,不得不量人为出。”轮到柏杨先生,我曰:“你必须拼老命以保持你的漂亮容貌,使点性没有关系,忽略点丈夫也没有关系,稍微多花点钱也没有关系,但你一定要自已一直漂亮到底。”
  柏老说这话,不是鼓励小姐太太们去任性乱搞,也不是鼓励小姐太太们对丈夫毫不关心,乱花他的钱,像包法利夫人乱花她丈夫的钱一样,花得他家破人亡,而是特别强调美丽的重要,盖圣崽们的特征是,不肯口吐真言,以示重德不重色者也。我想有很多关于妇女的训戒和箴言是害死人的,这里再引用一个故事,来说明它的症结所在。有一位女作家将嫁女时,其赠言曰:“你只有一双粗糙的手才能保持爱情。”该阿巴桑如果到女子学堂讲演,说出这种言论,任何人都得频频点头。只有我疑心她说这一段话时,一定有女婿家的人在旁虎视眈眈,否则这官腔就未免惨无人道。
  这种理论发展到极致,曾使一个善良的女子堕入十八层地狱而不能自拔。有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太太,只要生了一个孩子,就性情大变,成了河南曲子戏所唱的,每天“头也懒得梳,脚也懒得裹,三步两步进了灶伙”,真教人为她的丈夫,为她的幸福落泪。柏杨先生有一远房侄女,有一天抱着孩子来谒,告以她丈夫如何如何混蛋,因她丈夫也是我当年的学生,所以请我老人家伸伸援手。我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之后,不禁心胆俱裂。她乃留洋归来的学生,有硕士学位,一向虽不太注意修饰,也总算看得过去。可是女别三年,刮目相待:头发乱糟糟的好像爬了一万只蜜蜂;耳根后和脖子上积灰厚得好像三个月都没有洗;未戴乳罩,胸前平平的像篮球场;衣服宽大而不合身,拉链半开,好像刚跟大力士决斗过;没有穿玻璃丝袜,小腿上皮屑斑斑;黑皮鞋磨得太久,再加上我家门口的泥巴,简直要成了白皮鞋矣。我诧而问曰:“阿囡,你啥时候成了名士派耶?”鸣呼,用不着她宣传她丈夫混蛋,我已经知道他非混蛋不可,有妻如此,要想不混蛋,不可得也。
  我们这里所谓美丽,固然是指先天的而言,一个女人如果天生地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论手足则纤纤焉,讲三围则倒悬葫芦,那当然再好不过,具备这样本钱的女人,真是一辈子有吃有穿,所有男人都愿为她弃王位而打世界大战。问题是这种美女不可多得,普通太太小姐,姿色都属中等,有的且实在差劲,那岂不是都该死乎哉。我们所谓的美丽,正是提醒这类女子注意,盖有些虽是天生,有些则全仗人工也。上帝赐给你黑皮肤,固没有办法使它雪白,却可以洗洗干净,洒点香水;上帝赐给你扫帚眉,拔不尽、剃不尽,至少可每天细心描上一描;上帝赐给你参差如墓碑林立的门牙,既黄且黑,既洗不掉,也矫不正,就应该到医生处拔而镶上假的;上帝赐给你一脸雀斑,目前虽然没有特效药,但你至少应使它不再加重;上帝赐给你巨大如水桶的腰,你就应该注意节食和有恒地运动,不瘦不止。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美者,三分人才,七分打扮,只要清清洁洁、整整齐齐、大大方方、端端庄庄便够啦。不在这方面用工夫,而只一味地去拼命洗衣服、煮饭、弄孩子,你便累死,都挡不住丈夫见了别的女人心中痒痒。
  这简直是非常明显的事,一个男人在外工作,所见的女人全是花枝招展,光艳逼人,环肥燕瘦,美不胜收。可是回到家中,黄脸婆当门而立,眼眨眨而气咻咻,倒尽了胃口。直脾气的人觉得窝囊,就向外发展,圣崽们则埋在心头,或气成一场大病,或待机而发,一发而不可收拾。男人固然混蛋,女人的责任也大得很也。
  一个女孩子的美,虽是天赋的,皮肤白者天生下来便白,如果天生下来黑漆一团,便是砌上一缸粉都没有用。然而佳人难得,绝色更不易求,所以每年选举的中国小姐,远远看起来还差不多,仔细一瞧的话,有的皮肤粗如树皮,有的鱼尾纹昂然而立,有的牙齿是敲掉了重镶的。不过一经化装,看起来就十分舒服,美的意义在此。
  美国洛克城每年都有一个俱乐部联谊大会,大会上有一个节目,要临时抽签抽出来一个臭男人,由他选出“全城最美丽的女人”,如得公众认可,则有一千元美金的奖赏。大概就在前年,几乎出了大事,一位跟城名相同的洛克先生,年已五十有五,妻子则四十岁,当他被抽中发言时,全体会员都以为,他一定会依照俗套,说他的太太是全城最美丽的女人,可是他在环顾一周后,却突然曰:“玛莉小姐——”此言一出,全域大哗,把他太太气得脸色铁青。他不但不安慰她,反而嗫嚅自语曰:“玛莉小姐确实很美丽呀!”经过一番骚乱之后,主席曰:“洛克先生的答案出人意料,我们要求他再答复一个问题,如果大家满意他的答复,我们将再加上一千元奖金。那就是,为什么你不说你的太太美丽哉?”洛克先生诧曰:“我太太并不美丽呀,她美丽的时代已经过去啦。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才美丽,那只是一种幼稚的悦目感觉,没有什么价值。而我的太太却是全城最漂亮的女人,一种成熟的和真正有吸引力的美。”
  这场演出的结局是戏剧化的,洛克先生和太太,各获一千元奖金,被群众蜂拥而归。呜呼,我想洛克先生的话够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矣。美不美是一回事,它是上帝安排,非人力所可抵抗。但一个太太小姐有没有吸引力,能不能把丈夫吸到身边,则靠自己的功夫。
  我们常批评某一位太太小姐,美则美矣,可惜太“薄”,或者是有点“小家子气”。气质使然,其因素过于复杂,要想她“厚”和“雍容华贵”,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盖一个女人仅凭上帝赐给她的美的无济于事,必须自己造就自己。更何况上帝根本还没有赐给她美乎?
  一个女孩子,“年轻”就是资本,少女们身上充满了青春活力,看起来都差不太多。可是一到了既做人妻,复做人母,年华老去时,那就要看各人的苗头。少女时代,玩了一个通宵,第二天只要伏到案上稍睡,虽不梳妆,不掩容光。可是中年妻子便不行啦,如果不结结实实地把脸洗了又洗,不结结实实地把眉描了又描,其模样真是惨不忍睹。洋大人之国提倡夫妻分房而居,有其道理在焉。这年头女人身上一半以上都是假的,第二天早上,睁眼一看,枕畔躺着一个母夜叉,眉毛上的黑墨擦到前额,口红四溢,汗粉交错,满脸皱纹,睫毛也掉啦,眼圈也散啦,义乳义臀也滑到床前,做丈夫的伤心之极,恐怕当场就要气绝身死。
  听说日本女孩子出嫁之前,其母对床第之事,必谆谆有所告诫。日本女孩子真是有福之人也,可惜无法知其是否如此。中国女孩子出嫁,做母亲的却像训导主任一样,只会精神训话,训得再多,都训不到问题中心,那就是拴丈夫之法是啥。在这一方面,中国女孩子最苦。结婚之后,如何适应那新的婚姻生活,而且成功,只有全靠运气,或全靠自己的悟性,一旦运气不佳或自己悟性不够,便是十嫁八嫁,仍然无可奈何。
  我想每一个女孩子都应拜读《聊斋志异》上那篇《恒娘》,恐怕是中国指出婚姻生活症结最深刻的一篇文学作品,必须一个字一个字地研究,触类旁通,发扬光大。柏杨先生对每个前来请益的女娃,不管她年老年小,都一律劝她看上一看,关系稍近者我更嘱她背之诵之。昨天谈及的那位宣传她丈夫混蛋的侄女,我就劝她不但看之、背之、诵之,还要写一篇读书心得。她以为那一定是部美利坚洋大人理论之著也,欣然而去,第二天在电话上恚曰:“老头,你教我去做什么人?教我像妓女般狐媚他呀!”我曰:“阿囡,你真不可救药,气死我也,你将来如果不打离婚官司,我输你一块钱。”呜呼,做一个妻子不兢兢业业,在吸引力上用工夫,偏要硬碰硬,我想天下最糟之事,莫过于此。盖即令你学问大得会发明原子弹,他娶你是当他的妻,不是当他的师也;即令你刻苦得日夜不眠,三天不吃饭,他娶你亦是当他的妻,不是当他的奴也。明白这一点,事情才有转机。他要求妻子者,最高的标准为“三妇”,怎能跟婊子相提并论乎?张敞先生曰:“闺房之内,其乐有逾于画眉者。”如果在丈夫面前仍想不开,不嗲他一顿,媚他一阵,把他“吃得死脱”,一旦他混了蛋,你怪谁乎?
  无论如何,一个妻子有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以使丈夫赏心悦目的义务。为了家庭而把自己弄成了黄脸婆,韵味全失,不仅是不智的,而且是该死的。
  这应该是另一种怨偶产生的原因,谈起来真是话长。妻子偷了野男人,丈夫生气,固振振有词;妻子花钱如流水,丈夫生气,固也振振有词;妻子坐麻将桌不下来,丈夫生气,固也可以振振有词——而妻子像牛马一样,在家中团团转,丈夫如果再生其气,恐怕其词振振不起来矣。对这种妻子不满意,还满意啥妻子乎?然而,所谓怨偶者,却恰恰在此,口中虽说不出,或说出而得不到同情,不过其心中硬是窝囊得要命。这种窝囊使做丈夫的有一种委屈之感和一种被糟蹋了之感。一有此感,该婚姻便跟从十二层楼上往下跳一样,其不粉身碎骨者,那只能说是运气好,不能说不危险。
  前已言之,人生是相对的,婚姻更是相对的。俗语曰:“清官难断家务事。”盖家务的纠纷,怨偶的形成,其原因拖泥带水,乱七八糟,循环错综,不足向局外人道,甚至连夫妇自己都搞不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主要的便在于它有相对性,单独责备某一方面,不能算公平。幸亏我们不是法官,只研究而不判断,只提醒而不判决。呜呼,有一种现象最普通,夫妇间闹得非常严重,妻子这一方固没啥毛病可挑,而做丈夫的却硬生生地非离婚或非分居不可,那到底是为啥?
  有一位朋友的儿子己结婚六载,生了二子,忽闹婚变,媳妇固是典型的好媳妇,连公婆都无话可说,故对儿子暴跳如雷。儿子不服,该老两口乃请敝老两口前往调解。柏杨夫人一听说男的不要女的,先天地就来了气,进得门来,马上向该世侄发表言论,对他的太太大加赞扬。柏杨夫人好像受过推销员训练,口齿之伶俐,无以复加,把世侄媳的优点滔滔不绝地宣传了两个钟头,最后拍案曰:“她有哪一点不好?她有哪一点对不起你?”问得该世侄目瞪口呆,无言以对。柏杨夫人自以为功德圆满,拉我而回,并大言曰:“我马到成功。”我却觉得并不对劲,此非对柏杨夫人不敬,疑她才华不够,而是说,爱情这玩艺不是自然科学,而是一种情绪生活,靠理论恐怕很难说服。你说地球是方的,我说地球是圆的,我可把你说得心服口服。可是,你如果不爱那位麻脸缠足,既蠢且悍的老迷死,我就是写上十大本书,以证明她非常可爱,你不爱仍是不爱。
  《飘》上有这么一段,郝思嘉女士的父亲当初求婚时,曾事先跟朋友们研究一番,判断敌情,朋友判断没有希望,郝先生曰:“我每次去她家,她父亲都热诚欢迎。”朋友曰:“做一个朋友,他欢迎你,做一个女婿,他就未必了矣。”这话有其启示性的作用,可借来说明一切。即以上述的那个媳妇而言,柏杨先生为了安定社会,发扬固有道德,并表示我是正人君子,也曾说过她无数好话。可是,嘴上固然如此说,假设该世侄曰:“她既如此之好,让给你好啦。”我也不要。
  毛病就出在妻子没有一点错上,她早上天亮即起,丈夫留她稍睡温存,她责任心极大,曰:“不行,我要烧稀饭!”建议买豆浆以代之,她又节约心极大,曰:“那要五块钱!”丈夫上班后,她在家洗洗补补,洒洒扫扫,被孩子缠得天昏地暗,等到丈夫刚从衣香鬓影的鸡尾酒会上归来,妻子还没有洗脸,坐在那里气喘如牛。晚饭桌上,她又滔滔不绝地骂张家之鸡,咒王家之狗,对丈夫事业如何,漠不关心,而且也根本不知道,丈夫偶然提及,她也瞠目不知所对。晚饭后下女带孩子去睡,丈夫希望她化装一番,穿合身之衣,着合脚之鞋,描蛾眉而抹口红,然后双双出去一游,可是太太弄了半天,牙黄黄无可改也,鞋歪歪无可改也,袜子上破了一个大洞无可改也,见人则掩口嘻嘻小家子之态无可改也,万一碰见朋友,就要脸上挂不住,出去之念乃顿然而消。一个男人一旦不愿带妻子出游,或一旦以跟妻子在一起时为羞,这婚姻就响了警报,该妻子就不得不检讨一下自己,若是徒和他打闹,或求把他说服,那就“野地掘井——越掘越深”,终于会“咕咚”一声掉进去,活活淹死。
  很多怨偶属于这一种类型,妻子行得正,立得正,简直可以宣传国史馆,谁对她都无话可说。可是却有一股劲硬是别扭,使丈夫消受不了,那股劲便是俗陋,便是自己不知道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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