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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心牌


  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固然是一种始终要天下大乱的危机,一条臭鱼端到筵席上,也同样地总要闹出名堂。唯一相异的是,漂亮的女人嫁给其蠢如猪、其心如狼的丈夫,她自怨自艾,粉泪频弹,还有人同情,骚人墨客,或咏之以诗,或写之以文,野心勃勃之士,则乘虚而入,以慰寂寞芳心。可是一个英俊能干、心怀大志的男人,一旦娶了一个三心牌——见了恶心,想起伤心,谈到痛心——的妻子,把自己搞得壮志全消,生趣全无,却很少有人同情。不但很少有人同情,反而会有圣崽者出,责他好色焉、不安分焉、不正派焉、心猿意马焉,简直罪大恶极,一文不值。到了那个地步,真是哭天不应,哭地不灵。
  不知道是哪一位有学问的人研究出来的,诸葛亮先生之所以有伟大的勋业,应归功于其妻甚丑,盖他的太太大概属于三心牌之流,诸葛先生既然一看她就恶心,便不如索性不再看她,埋身于军营相府之中,夙夜匪懈,拼命为公。同一道理,当初姒文命先生治水九年,三过家门而不入,大概他的太太也不太高明,假使她妖艳如花,恐怕三更半夜都要溜回去一享温存,说不定影响了公务,一直到今天,大陆仍泡在水底下。
  这种有关诸葛先生的学说,有其教育意义,发明此学说的人显然在歌颂怨偶,并以之安抚一些倒霉朋友。那意思就是说,你不是对太太不满意乎?没有关系,太太乃身外之物,理她干啥,只有荣华富贵,显亲扬名,才是真的,才值得重视,不可因小失大也。
  问题是,再强大的安抚,只能安抚其嘴,不能安抚其心。一个人如果根本是一根呆木头,没有感情,便不会有怨偶之事发生。如果有怨偶之事发生,那就证明他有感情,而有感情的人,教他们放弃榻上枕畔和秀屋闺房的万种风情,可能性不高。
  清王朝之前,女人们如嫁了个不满意的丈夫,大多数只好自叹命薄。而男人们如遇到不满意的妻子,却有补救之道,那就是娶个小老婆过瘾。这办法不知道是谁发明的,真可得诺贝尔奖金,盖古代只有出妻而无离婚。朱买臣太太明明把丈夫一脚踢,但她却不能和他离,而只能要他写一“休书”,天下名实不符的事,有逾于此者乎?但正可看出男人们的威风。不过也幸亏有娶小老婆之道,如果没有娶小老婆之道,女人们的遭遇将更悲惨,大爷有的是钱,今天娶一个,玩腻啦休之,明天再娶一个,玩腻啦再休之。在女人尚无社会地位,又不能独立生活的时代,恐怕她宁愿过吃醋的日子,不愿过流街头弃妇的日子也。
  男人既有补救之道,往往一开始就不怀好意,圣人云:“娶妻娶德,娶妾娶色。”鸣呼,你看这算盘打得多么如意!柏杨先生对此法再赞成不过,盖柏杨夫人“德”是没有问题的,惟“色”则绝无,如果在从前世代,她敢阻我再娶一漂漂亮亮的小姣娘乎?现在真是年头大变,娶妻娶其德,亦要娶其色焉,没有德固然教人生气,没有色也教人生气。古时男人因有补救之道,所以娶妻时可以马马虎虎,大我几岁没有关系,丑如鬼而蠢如猪,也没有关系,盖必要时可以把她冷藏,只要你有办法,娶三个五个花枝招展,平常之极。所以女人怨男人的多,男人怨女人的少。
  现在则大大不然,男人一经结婚,尤其是在急摘麦穗的情形下,抓一个娶之,其命就定啦。女孩子在恋爱时,拼命自敛,望之若淑女然,若美女然,若有学问者然,若高贵不可攀者然。一旦同床共枕,原形毕露。当初看她杏脸含春,原来满布着麻子和雀斑;当初看她柳腰盈握,原来是钢丝柬的;当初看她齿若编贝,原来全是假牙,一天不洗都臭而不可闻也;原来看她玉脚如削,原来满是鸡眼,一步一痛;当初她终日沉默,你以为娇羞不胜,寡言必结,原来她是个咬舌兼结巴;当初她侃侃而谈,跨上单车,如飞而去,你以为她刚健婀娜,原来她是个十三点;当初她手拿洋文书,满口洋文发言,你以为她至少也是高中学堂毕业生,原来她只会那么几句,洋文书乃借来专门骗呆瓜的;当初她妙喉可歌,玉腿可舞,你以为她多才多艺,原来她学了三年,只学会了一歌一舞,等阿木林上钧时露那么一露。如此这般,婚已结矣,生米已煮成熟饭矣,你怎么办吧。
  这事如发生在18世纪之前的汉唐盛世,前已言,根本没有问题,但如今可麻烦大啦。第一、你不能把她冷藏,她有她的社会关系和亲戚朋友,七嘴八舌,她便想被冷藏,也冷藏不住,何况她死也不肯被冷藏乎?第二、你又不能再娶,即以柏杨夫人而论,她的道德修养,使人敬佩,我说啥都行,连吃大蒜都行,可是,只一谈到再娶漂亮小姐之事,立刻火山爆发——柏杨夫人尚且如此,其他一些差劲的太太,恐怕更要凶猛。何况我最近忽然听说台湾法律规定,重婚罪不是起诉乃论的,即令一男二女,大家全同意都不行,检察官仍可提起公诉。这算啥法律耶?真要把有三心牌太太的男人,全都逼上梁山。
  年头儿真是有点不对劲,在怨偶所显示的问题上,古今就大大地不同。古时女人哀怨的多,像宫女们的哀怨,便天下皆知,用不着找哪个宫女当面问个清楚,靠想象都可推断出来。几千几万个妙龄少女,守着一个当皇帝的臭男人,怎能不哀而怨之哉?幸亏她们是女人,哀怨一阵也就作罢,如果她们是男人,恐怕早暴动起来,把皇帝的婆娘撕个稀烂。
  除了宫怨,闺怨更是普遍:“悔教夫婿觅封候”,少妇怨也;“商人重利轻别离”,主妇怨也;“上山采靡芜,下山遇故夫”,弃妇怨也;“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大妇怨也;“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寡妇怨也;“坐愁红颜老”,老处女怨也;“打起黄鸳儿”,征妇怨也;“谁伶越女颜如玉”,贱女怨也;“苦恨年年压金线”,贫女怨也。
  看起来好像从前的女人无一不怨,封建制度及农业社会使然,然而从前那些致怨的原因,到如今差不多都烟消云散,你只要努力,均有打破之途,不似当年那般绝望。首先是宫女行业已彻底取消,想怨也怨不起来;闺怨的情形固多,但其本质却跟从前不同,丈夫出征或经商,妻子可尾追前往,人情所许者也;离婚或守寡,马上就拍拍屁股再嫁,而且和前夫见面,握手言欢若老朋友,至于贫贱之女,一旦选上中国小姐或是跟某大官大商的儿子恋上爱和结上婚,便有得汽车洋房矣;至于丈夫在外面胡搞,看起来不得了,实际上啥也没啥,普通讲起来,一个公教人员,他连一个太太都养不起,何况多一个太太乎?何况法律人情似乎均站在女人这乎?丈夫把妻子揍一顿,一状告到衙门,全国大哗,可是妻子揍了丈夫,却没人打抱不平。
  年头大变的结果是,过去男人怨者少,甚至连一个怨的都没有(有的话只是苦恼),可是今天便迥然不同,男人也同样地会成为怨偶中的主角。这是一个有趣的课题,古时男人顶多其妻“悍”,而今男人不怨则已,一旦怨之,一半以上是其妻“俗”。悍虽可惧,不悍时还有可爱的一面,唯俗难医,严重者在此。
  古时怕老婆的故事甚多,几乎全是因为臭男人存心不良,对妻子不得不怕,怕中有敬,也多少有点抱歉。今日一旦娶了一个不满意的太太,则问题不在怕,也不在惧,心头长的乃是一种难耐的感觉。《醒世姻缘》对此有一惟妙惟肖的形容,盖不合适的婚姻,犹如用一把钝刀割自己的脖子。真是个中人言,恰恰搔到痒处。《醒世姻缘》上的男主角,他的太太不过仅只“悍”而已,已如此痛苦,现在的男主角,往往遇上的是一个更厉害的“俗”,那真是如两把钝刀,同时俱下。
  从逻辑上讲,应该非常美满的婚姻,便是请一百个美国籍的科学家化验分析,都找不出不美满的理由,像徐志摩先生和他的前妻王女士,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两人都受过高等教育,门当户对又都有的是银子,而男的英俊,女的美丽,简直挑不出一点毛病,可是他们却硬是一对怨偶,终于决裂。世人多半责备徐志摩先生,说他莫名其妙,却忘了婚姻是否美满,只有主观自知,不能客观分析,局外人绝对木宰羊也。诗云:“寒天饮冰水,滴滴在心头!”有些人饮了冰水冻得直发抖,有些人说不定刚赛跑回来,饮了冰水舒服得不得了;有些人喝了会生病,有些人喝之则精神百倍——不能同日而语,一概而论。
  柏杨先生有一位朋友,大学堂毕业,任职一家工厂经理,娶一漂亮的留美女学生,乃苦恋而成。这种婚姻,我敢赌一块钱,它非美满不可,却想不到没有两年,竟然告吹。盖朋友每入闺房,便唉声叹气,兴趣索然,娇妻百般慰之媚之,都没有用。后来再娶一妻,亦一大学生也(那个该死的家伙真他妈的有福),婚后半年,他的故态复萌,娇妻大怒,以手掴之,再以高跟鞋踢之,把他的尊腰几乎都要踢断,朋友却喜不自胜,视她为天人,爱之喜之,敬之惧之,若奴隶然,原来他天生地有受虐狂,不挨揍便不舒服也。后来我曾问他“兄台,你当初为啥不直讲,请她动手乎?”他答曰:“你懂个屁,这玩艺非自动自发不可,一经请求,便治不了病。”呜呼,那位第二任太太幸亏及时下手,迟则准又有婚变。
  受虐狂当然是一个极端的例子,我不主张太太们一试,试不好更槽。但这故事可以说明一点:夫妇之间,一旦成了怨偶,一定有不合适之处,犹如一个人穿上新鞋,痛不痛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痛得双泪齐流啦,而你却在旁拍巴掌曰:“这鞋子真好呀,样子好,皮子好,穿到你脚上美观大方。你喊‘哎哟’干啥?如果说这样的鞋子还不满意,非脱之不可,那未免太王八蛋。”我恐怕纵是再写上一百本书,证明那鞋子是合适的,他也穿不下,宁可打光脚板。
  语云:“求忠臣于孝子之门。”一个人连其生身父母都不爱,都不知报恩,还能爱他的国家,还能爱他的朋友乎?父母养之、育之,抱之、负之,辛辛苦苦,从孩提照顾到成长,他说叛变就叛变,国家对他的义,朋友寻他的情,更算老几?可惜一个人一旦当了大官,父母都亡,每逢母亲节或父亲节,他命令秘书代作一文,悲戚之至,好像他真是一个孝子一样,说不定老人家若真活下去,他会把他们丢到野地里喂狼。
  吾友周弃子先生则另有理论,他曰:“一个人对婚姻不满意,打架吵架,闹得天翻地覆,离之弃之,闹得身败名裂,这种人具有极端性格,可为国而死,可寄妻托子。如果一个人对婚姻不满意,竟把太太弄得团团转,威吓以镇之,巧言以骗之,耍花招以欺之,而自己在外边大摘特搞,到发表言论之时,却又道貌岸然,成了正人君子,这些人性格上专干对自己有利的事,喜妥协而惧艰难,当汉奸的,当叛徒的,皆是这一类人也。”诗人论调,听起来吓人一跳,然仔细一想,再和现实对照一下,从叛徒身上搜集一些资料,可知诗人真是有点学问。
  男人对付不满意的婚姻,有一个明显的特征,那就是云游四方。一个男人,如果天天早上离家,一直在外面跑到深夜不归,除非他是政治家,或其他的职业,如计程车司机等等,非跑不可,否则,其家庭多少有点问题。盖男人对付三心牌太太,只此一途,以便眼不见则心不烦,等到深更半夜回家,其累如牛,躺到床上便睡,关灯之后的枕畔人,比较容易将就。在这里,柏杨先生隆重告诫做妻子的,假如你的丈夫有云游四方的毛病,宜立刻提高警觉,但千万不要去和他又打又闹,而是应检讨检讨自己。
  家庭离散,婚姻破裂,差不多都由云游四方开其端。开端之后,做太太的再不恍然大悟,想办法把他拉回来,其结果准惨。男人在这方面和女人不同,女人总是先有外援,才谋拆伙,如无外援,多半自忍自受。男人则不然,有外援固然搞得一团糟,无外援亦然。开始不愿回家之时,只是对妻子的一种无言的反抗,在外乱跑,并不舒服也;可是等到跑成了习惯,便无所谓啦;等到有另外的女人乘虚而入,他就昏了头;等到那女人给他一种他妻子从未给过的温存,而且硬要嫁他,恐怕他就非提出离婚不可。
  社会是一个战场,家庭则是一个堡垒。一个男人每天都要走出堡垒,和社会作战,受打击、受折磨、受羞辱,以及受种种痛苦,回到自己的巢穴之中,伏地喘息,伸舌舐创,以便明天继续再斗。如果这堡垒巢穴是温暖的,谁不愿回去乎?而有些男人竟不回去,其中的道理便太大。我有一个朋友,家住台北郊区乡间,距火车站尚有里许,均为泥泞小径,他也是属于云游四方之类,有一天,同赴宴会,饭后他非拉我去茶馆下棋不可。下了几局,浓云密布,我劝他回家,他曰:“早得很哩!”不久大雨倾盆,一直下到十一点才算完结,我送他去车站搭最末一班车,他手擎雨伞,面色沉重。等到车开之后,我不禁想到,把丈夫逼到如此地步,妻子能辞其责乎?
  丈夫对妻子不满,常由于小的节目。而婚姻成败,也常决定在这些小的节目上。又有一位朋友,常跟他的太太打架,四邻为之不安,他的对策也是云游四方,有一次竟云游了四天之久,太太哭哭啼啼到处诉苦——说她自己如何如何的好,丈夫如何如何的坏,其意在争取朋友对她的同情,以帮她助她。却没有想到,这一下子等于公开宣战,丈夫听了之后,回去把她狠狠地揍了一顿,再出去云游不误,而且扬言非离婚不可。亲友一再劝解,并询问他到底跟太太有啥不合之处,他说了一大堆,最后等没人之时,我曰:“你别瞎扯,要说老实话。”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自结婚以来,他太太穿玻璃丝袜,没有一次穿整齐的,亦没有一次线条笔直的,而他烦的就是这个也。我以为简单之极,亲自出马,找他太太谈判,不料那位太太突地跳起来,吼曰:“咦,他嫌我穿袜子穿得不好看丢他的人呀?他叫我穿得漂亮,给我钱买呀!我难道不会穿呀?他挑剔到袜子上来啦,哼。”
  呜呼,幸亏我不是她的丈夫,如果我是她的丈夫,我要被哼得云游四方,恐怕至少三十年才回一次家,盖她的那股哼劲,难以消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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