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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乎?疯子乎


  不知道是哪个洋圣人说的:“男女结合而顾虑年龄,是傻子,不顾虑年龄,是疯子。”初听起来好像说啦等于没说,实际上却指出现年龄问题的严重性,固一言难尽也。无论恋爱和婚姻,比丈夫年老的妻子所扮演的,往往是悲剧角色,她的演技再好,她的声誉和财产盖天下,都没有用,导演既把她安排成惨兮兮下场,她就得惨兮兮下场。在恋爱上和婚姻上,年龄就是导演,也就是上帝,除非你跳楼自杀,否则便无法抵抗。
  在台湾便有一个实全以武训自居的某教习先生,诚人杰也,既做过官,更创办了一所学堂,翻手成云,覆手成雨,十余年间,出笼的节目均甚精彩,最后他又姘上一位护士小姐,把他太太经常打得身负重伤,躺床不起。有一次他太太过马路时被汽车撞倒,昏迷不醒三日,他以为她要翘辫子矣,大喜过望,准备好了眼泪瓶,要表演一番伉俪之情。想不到他太太命不该绝,竟然苏醒在病榻前供出住址,通知前往缴医药费,他不禁大失所望,见其妻第一句便骂曰:“妈拉巴子,你怎么搞的?”吓得他的太太泪都不敢流。
  是不是该教习先生天生地就如此辣手摧花乎?如果一追究他们婚姻本身,便不难发现其症结何在。盖二人原本小同乡,当初异地相遇,自分外亲切,女的比男的大二十岁,男的乃以“乡姐”呼之,女的亦以“乡姐”自居。男的彼时正在学堂念书,女的就在学堂附近某校执教,抗战时没有家的学生们一个个穷得要命,而该乡姐却颇有几文,每天晚上及星期日一整天,都以炖牛肉、花生米招待乡弟。乡弟好吹,再呼朋引类,招来些狐群狗党,四十岁的女人对那些毛头学生,简直可以玩之于股掌之上。于是,均称其贤;于是,均称其美;于是,反正有一天,他们忽然宣布要结婚啦。有些朋友便劝二人不可如此,柏杨先生斯时亦分别晓以大义,可是他们爱情之坚,连原子弹都轰不破,年龄相差有啥关系?只要相爱便可。凡是相劝的人统统被赶出大门,以柏杨先生之尊,简直是等于被骂了出去,我当时就以父执身从站在街心回骂,围观者甚众,着实出了一阵风头。
  结婚时她四十五矣,他才二十五;十年后她五十五矣,他才三十五。咦,固然年龄没有关系,只要相爱便可,却不知硬是因年龄之故,竟爱不起来。这跟说不吃饭没有关系,只要不饿便可一样。不吃饭一定肚饿,要想肚子不饿,就必须吃饭。在名词上,二者虽然可分,在因果上,则二者不可分也。刚来台湾时,该乡姐手抱娃儿,前来啼哭,告曰:“他一看见别人年轻的太太,就恨我。”呜呼,对啦,这才是一针见血之言,从做妻子的口中说出,更增伤感。我想建议地方法院公证处,凡是遇到女大男小前往结婚的,应先将柏杨先生的伟大言论,对之宣读,请其激昂反驳,如能拍案大骂我是天下最大的坏蛋者则更佳,然后录音存证,等他们有一天打离婚官司时,放给他们听,然后各打其屁股四十大板,枷示西门町,以劝世人。假使能够如此的话,使男女均有所警惕,对社会家庭的安定与巩固,功德无量。
  顾虑年龄固被圣人讥为傻子,但傻子往往还可能有傻子之福。不顾虑年龄的疯子,却从没有听说有疯子之福也。女人们所遇到年龄上的困惑,在过去一直是秘密隐蔽,现在才逐渐公开,一个女人必须有勇气接受她的年龄,才能拯救自己。在这方面,我想上帝未免有点不太公平。最常见的是,一个男人,他可以跟比他小十岁,小二十岁,甚至小四十岁的女子结婚,结果都很可能圆满;而一个女人如果跟比她小十岁的男人厮混,便是笑话,如果跟比她小二十岁、小三十岁的男人厮混,那简直是恐怖的笑话。然而女人们责备上帝不公平则可,要求上帝改正待遇则可,硬和上帝碰一碰,准碰得筋断骨折。
  这一类的电影最近曾不断上演,《罗马春色》中的史东夫人,以她的姿色和她的财富,都不能控制那小伙子,该小伙子最后质问她:“你多大?五十三?”“砰”的一声关门而去。《金屋泪》中女主角似乎更惨,她那年轻的情夫对她不过是一时寻乐,一旦等到结识了董事长千金,便把她一脚踢开,逼得她竟以自杀告终。
  电影固是电影,小说固是小说,但电影和小说提出的是社会上的现象,指出的是一些存在的问题。和年轻小伙子相恋或结婚的年长女人,她的生命像打了吗啡一样,会突然而且空前蓬勃,但她不敢面对镜子,只敢面对小白脸,结果是小伙子掉头而去,留下连铁石心肠的观众都不忍卒睹的凄凉。即令小伙子不掉头而去,由上面举的“乡姐”之例,我看她还不如向丈夫讨几个钱,在台北郊区买栋房子以度余年,来得平安。
  男女间的年龄应如何配合,才算恰当,言人人殊,柏杨先生胆大包天,断言女大男小婚姻的不妙,但怎么才妙,却是不敢乱开簧腔。
  一个女人如果承认自己是一种容易衰老的动物,至少比男人容易衰老,那对她是幸福的。前已屡言之矣,丈夫二十岁,妻子二十岁,固是一对万人称羡的璧人,然而三十年后,丈夫五十岁,尚可冒充小伙子,妻子五十岁,已鸡皮鹤发,再不能陪丈夫跳舞游泳矣。故女大男小固是一种病态婚姻,即令男女二人年龄相同,或男比女仅稍大一两岁,其前途也充满了暗礁。
  女人易老,固是天意,亦由人力,“生育”、“哺乳”二者,如毒蝎的两把巨鳌,硬是活生生地把如花似玉的太太小姐,蹂躏成一个不堪回首的老太婆。柏杨先生读京师大学堂时,有一旗籍的女同学焉,天足如削,其艳空前,我有几次下定决心,即令是天打雷劈,也得把她看饱,可是到了跟前,却又不敢仰视,盖她光艳逼人,势不可当,当时便痴痴癫癫地想:“她万一嫁给我,我恐怕天天只有发抖的份儿,连碰都不敢碰她。”抗战前一年,我在湖南教书,有一天到某一小学堂参观,一老媪在台上为儿童讲“弟弟来,妹妹来”,声音甚为熟悉,隔窗睇之,其轮廓尚在,然昔日风韵却全化乌有。课后被邀赴其家,丈夫固高官也,经济景况甚好,她乃是不甘寂寞才去教书的,但她阁下生了四子五女,老大已赴美利坚读打狗脱,小者正读小学六年级,我再向她端详,这时如果我向人说她想当年貌如天仙,恐怕都要一口咬定我乱盖。
  “生育”和“哺乳”,柏杨先生完全外行,但却知道它的厉害。老妻有一姨侄女,十年前在新竹生子,拉着我一同前往探亲。该姨侄女乃美国留学生,一切洋派,那时她生产才三四天,我们进门时,她正坐在走廊沙发上纳凉看报哩。老妻急代为关窗闭户,强其上床,她曰:“阿姨,你那一套落伍啦。”她漱口刷牙,劝她不可,她曰:“哪有三天不刷牙的?”她当风而立,劝她不可,她曰:“有啥关系?”有一天她忽然不见,洗头去啦,把老妻急得像一只砍掉脑袋的母鸡,可是一切意见,她均不纳,盖婆婆妈妈,她嫌太烦,而且,最主要的,她曰:“我不觉得有啥不舒服。”
  转眼十年,她成了三子之母,端阳节时前来台北,果如预料的不复当年的风致。她年尚不到四十,牙齿已开始下掉,稍受风吹,便头痛如割,坐得稍久,脊背即酸,尤其奇者,她的右手会突然抽筋,必须左手及时握之拉之,才能复原,头发也脱落不止,稀疏如林,精神不继,一天到晚,昏昏欲睡。
  该姨侄女因自以为学问冲天,不知道生产哺乳的厉害,蔑然视之,弄得百病缠身,等于残疾。便是知道它厉害的太太小姐,小心翼翼,也不见得承受得住。从一个小小的胚胎成为一个婴儿,其一发一肌,一牙一甲,都要母亲供给,要说母亲不受亏损,天下有此理哉?故法国女人为了保持漂亮,宁可不生孩子,实在有其苦衷,中国人常常骂之,真是天大的不开眼。何况生产过多,不仅是漂亮没有,便是健康和老命也都没有啦。
  女孩子如果有此认识,我想她就不会急急地嫁一个年龄和她相若的小子。电影上这种年龄相若结婚的镜头最多,洋大人的电影当初也是如此,后来才算有了改变。中国电影则一直保持这种狗尿观念,男女结合,必定是女子二十,男子顶多二十二三。君不见电影明星乎,如加利·古柏、约翰·韦恩、克拉克·盖博那种性格的男性——丑陋、沉毅、粗野、魁梧,中国电影里从来没有过。中国的男演员,全是小白脸,油滑滑若王府里豢养的相公,他们表现的不是男人的“力”,而是专靠女人吃饭的软骨头。呜呼,那种男女主角在银幕上结起婚来,正代表中国人心目中“珠联壁合”的典型愿望。
  每逢我看到男女年龄相等的夫妇,或男比女稍大一点点的夫妇,我便不由得不忧心如捣,盖想到十年后或二十年后,甚至三十年后,那时候丈夫还生龙活虎,而妻子生了几个娃儿,腰粗肚鼓矣,牙齿动摇矣,眼眶酸痛矣,指甲剥落矣,一动不如一静矣。男人的经济基础已立,正当壮年之时,妻子却花衰叶败,你说扫不扫兴吧。安分的或没有机会的丈夫,对家的感情不过日渐淡薄;不安分的或有美女投怀的丈夫,则就开始云游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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