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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问题


  半年以来,我们谈家庭焉,谈爱情焉,谈夫妇焉,谈子女焉,陆陆续续,颇使读者先生五体投地。柏杨先生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中通人情,也真是很有点前途的人物。因之赐勉的信和请教的信,纷至沓来。看到夸奖之词,当然舒服万状。看到责骂之词,则一概不理。然而有若干封信却提出若干问题,那些提出问题的信多半是私人的困扰,像他的女朋友如何如何啦,她丈夫如何如何啦,关于此,我建议去请教台北《征信新闻报》的兰夫人信箱,兰夫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比柏杨先生高明多矣,对问题之解决,能直抵核心。柏杨先生只对原则有研究兴趣,同时这也是自私之道。曾有位女士因经常被丈夫用烧红的铁条抽打,寄限时信问我如何办。呜呼,我如果劝她离婚,她丈夫烧红的铁条恐怕立刻就落到我身上,圣崽们也会群起而攻之。然而我如劝她继续过下去,看她受虐待的情形,实在下不了那股狠心。故我避重就轻,只拣容易的干,把难题隆重推给兰夫人,该夫人真有一套,众生有难,向她求救,是最好不过的也。
  整理来信,综合为五个问题,每个问题都严重得要命,不得不发发议论,一俟这五个问题议论完毕,便告结束。


  王越默先生等对夫妇间吵架的事很注意,认为夫妇们总是吵架,恐怕要糟。我想婚姻糟不糟,与吵架没有定律性的关系。甚至我们可以说,婚姻固吵不垮的也。凡是表面上吵垮的婚姻,都有它非垮不可的内在主要原因,那是因要垮才吵,不是因吵而垮也,便是不吵,仍照垮不误,甚至因积恨太深,垮得还要更惨。我常看到有些人自傲曰:“我们夫妇结婚到现在,连红过脸都没有。”我不禁心如刀割。悲哉,夫妇们乃是上帝特别制造的吵架动物。一个是男,一个是女,一个来自天南,一个来自地北,硬用感情和法律把他们拴在一起,便是把两头毛驴拴到槽头上,它们还要又踢又咬,何况拴两个人哉?
  凡是夫妇不吵架的家庭,准是一块阴森之地,既没有冲击,故也没有快乐。他们不能没有委屈(有些人曰,他们相爱太深,故没有委屈,那是瞎抬杠的说法也)有了委屈,不能或不敢或不肯发泄,闷得久之久之,不是把自己闷成了精神病,便是一旦爆发,天摇地动,而且平常日子还要强颜装欢,丈夫骗妻子,或妻子骗丈夫,那种家庭,连鬼都不留。
  我说这话,不是劝人以吵架为乐,而是说,吵架不一定是一件坏事,不吵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有时候还怪得很哩,夫妇间吵一次架,反而更多一层了解,更多一分爱情。夫妇等于两块都有棱角的石头,放到一个罐子里,怎能不摩擦生响乎?只有吵架才可使双方学习到适应之术,故偶尔小吵,不足为虑,且趣味盎然。盖吵过之后,男的向女的下跪,女的向男的道歉,那分热闹,固金不换的情调,整天假面孔相对的家伙,有屁福气。
  不过吵架本身便是一种艺术,一旦过了限度,也会伤到感情。有些家伙大怒时啥绝情的话都说得出,有些家伙则尚考虑到后果。俗云:“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夫妇问如果互相揭起短来,自尊心会全部瓦解,还能过日子哉?一旦把对方逼得“不顾一切”,那便要宣告收摊矣。在此我特别提出“咆哮公堂”的节目,若干年来,常有一种现象,丈夫在外面乱搞,或被疑心在外面乱搞,太太一气之下,便去丈夫的办公室大闹,或一气之下,去另外那个女人的家或办公室也大闹。她们之意,以为我这一闹,岂不使对方害怕——男的怕摔掉饭碗,怕断送前程;女的怕丢人,怕父母、亲友、师长责备羞辱。妙哉,这种如意算盘,真乃是天下第一等狂想曲。爱情那玩意在本质上是无所惧的,不要说你大闹,便是刀子架到脖子上,都照干不误。如果他们的爱情是假的,你不闹也会自灭;如果他们的爱情是真的,你不闹时,或许还有消失的可能,你一去闹,抓破了脸,准家破人散,不可收拾。
  我们可举一个例子加以说明,有一位朋友的太太,便犯了如此毛病,不知道是哪个心怀叵测的人向她献计,教她去找另外那个女孩子算账,于是她头也不梳,脸也不洗,抱着孩子,跑到该女孩子就读的学堂,径找校长。在她的参谋人员看来,以为这一下该女孩子为了顾及学业,非屈服不可。不知道对女人而言,迫得她们不顾一切时,那才是一种真正的不顾一切,不要说学业,连父母子女都抛到脑后。于是女的走出学堂,女父大怒,也如法炮制,向男的主管老板提出控告,男的她只好走出办公室。呜呼,古有成语曰:“为渊驱鱼”,正此之谓。用不着再继续打听,两个同病相怜的人物,一个背叛其余,一个背叛其妻,均被搞得无依无靠,自然结婚了事。当初若不逼得那么凶,固不见得有此结果。故一旦吵吵闹闹,发展到“咆哮公堂”的程度,便成了无药可救的绝症。


  “一读者”先生等以“离婚”问题见示,以为离婚是悲剧,应极力防止。柏杨先生似乎只部分同意这种说法。盖离婚可能是悲剧,却不一定是悲剧不可,离婚是解决错误爱情和错误婚姻的最妙良法。我们常看到的往往是男人甩女人的离婚,或女人踢男人的离婚,总觉得简直应该活埋,如果我们也看到有些被天天苦刑拷打的妻子脱离魔掌,有些被骑到头上的丈夫走出樊笼,恐怕也会鼓掌称快。
  不知道是哪个颇有点名气的家伙说过:“男女因误会而结合,因了解而离开。”该家伙一定吃过女人的苦头,才发此牢骚,但这牢骚却是用血泪换来。一对夫妇既已搞得貌合神离,看见对方便如芒刺在背,恨不得分尸灭迹,不管它的原因是啥,与其将来真正发生社会新闻,丈夫杀妻子,或妻子杀丈夫,不如早一点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视婚姻如儿戏的人到底不多,尤其是女人,多半都打算嫁人一次。这种观念加上法律的保障,遂使一个家庭稳如泰山。如果有人一旦发作起来,非离婚不可,则一定有基本问题在那里捣鬼,像朱买臣先生的太太,闹着硬要和朱先生散伙,一般人都说他太太混蛋,我想混蛋不混蛋是另外一回事,整天和一个书呆子在一起,贫苦不堪,前途茫茫,恐怕就是换了批评最厉害的正人君子,都会一哭二闹三上吊。我们所研究的是,她在离婚后不是嫁了一个屠夫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猜她不会是离婚后才嫁的,恐怕在跟朱买臣先生还是夫妻的时候,已经暗渡陈仓矣,否则的话,在那个时代,再泼再辣的女人,都不至于逼着丈夫非“休”自己不可,没有外援,便没有那么大的劲。
  不仅两千年前如此,即在现代,似乎也跳不出这个圈圈。太太们闹离婚是家常便饭,她们心中多少仍残留着少女时代被追求时那种余威,动不动便吼曰:“我和你离婚。”好像想当年只要她不点头嫁他,便可把对方整惨了似的。这不过是孩子们咬人的姿态,丈夫多半安抚一番,自化干戈为玉帛。问题是,一旦丈夫当起真来,你说离婚,好吧,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离就离,果真弄到那种地步,做妻子的固然伤心欲绝,那个当丈夫的也一定内容复杂。反过来,一个漂亮的妻子(没有姿色的女人,想红杏墙都没法出),一旦搞得说啥都得和丈夫离婚,连孩子都可以舍弃,也不必往深处打听,内容也不简单,必有外援在也。那外援或许是一个百万富翁,或许是一个小白脸,也或许是一个什么什么莫名其妙的家伙,他在外发号施令,叫她闹则她闹之,叫她哭则她哭之,他买包巴拉松则她就放到丈夫饭碗里。呜呼,外援不断,家不得安,外援不除,内乱不止。
  离婚的学问仅次于结婚,不可不察。


  魏某某先生等不耻下问,问的是:初恋是不是最美?女孩子是不是一直怀念她的初恋爱人?魏先生的太太动辄流泪满面曰:“当初嫁给某某就好啦。”深感痛苦,不知她们是怎么个想法。
  初恋是最美的,乃廉价小说上的笔法,我想有些小说,真教害死人。初恋可能是最美的,却并不见得一定是最美的也。主要的是,在初恋没有啥结果之后,才把它硬想象为美不可言,一旦有了结果,丈夫天天揍她,她便美不起来矣。俗云:“这山望着那山高。”人和人最怕比较,一比较便不可收拾。你说岳飞先生好乎,抑关羽先生好乎?你说文天样先生好乎,抑史可法先生好乎?那真是很难分析。一个女孩子一旦有选择的机会,稍不如意,就免不了要想起另外那一个来,如果岳飞先生的太太婚前和关羽先生也恋过爱,恐怕她有时候也后悔没有嫁给关二爷也。
  这种悔不当初的情形,在恋爱越自由的社会,越是普遍。盖女孩子只要有两个以上的男朋友,她便有资格到时候懊悔一番。柏杨先生曾看到一幅洋大人画的漫画,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在电话亭里打电话,另外一个潦倒不堪、连鞋子都没得穿的家伙,一脸尴尬面孔,站在亭外。衣冠楚楚在电话中曰:“亲爱的,你不总是说当初如果嫁给约翰就好了乎?他刚才来找我,我现在就带他回家和你聚聚。”那个漫画讽刺得恰到好处,可惜上帝不能把她们所有怀念的男人一一打入地狱,事情之麻烦,也就在此。据洋大人统计,美国妇女至少有百分之七十五以上都在想念她过去的恋人,这不关她婚姻生活幸福不幸福,即令幸福,她也会为她奇而推出种种幻想。不过在那百分之七十五之中,有百分之九十以上并不愿意认真地采取行动,一旦气消怨散,也就拉倒,纵然那家伙真的出现,也会相安无事。幸亏有此一着,女人们想得太多而做得太少,否则那真是要发生世界大战。设想之法,当然最好是像上面那幅漫画,那家伙不但落魄,而且还送上门来亮相。如果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则当丈夫的只有拼命努力,做犬做马的一途。



  另一个问题,读者先生问得最多,那就是,夫妻间是不是要绝对地诚实相处。一位读者樊云先生并举了很多例子,他曰,在很多讨论家庭的书籍上,都是主张夫妻间要绝对诚实,这一点谁都没有啥可嚷嚷的,可是千万别绝对诚实,提倡绝对诚实的人真应该送到三作牌那里修理修理,以示薄惩。盖绝对诚实一定绝对垮台,婚姻是最高艺术,其妙无比,如果一板一眼都不放弃,那成了“匠”矣,还能人目乎?必要时玩点小花样,甚至必要时死都不承认,才是良策,有些倒媚的家伙就是误信了绝对诚实而吃尽了苦头,不可不提高警觉也。
  前些时看到某报上有个什么“妇女信箱”,登了一个问题:一个快要结婚的新娘,写信问曰:“她在十六岁那一年,曾跟一个恶棍上过床,当时父兄出面把那家伙饱揍了一顿,未予声张。可是她现在要结婚了矣,爱未婚夫爱得要命(未婚夫爱她自然也爱得要命),但她恐怕未婚夫发现她不是处女轻视她,焦急万状,不知如何是好。那个信箱的主持人隆重答曰:他既然爱你,自然会原谅你,不应欺骗他,应该诚诚实实告诉他。
  柏杨先生看了之后,心如火焚,呜呼,愿上帝保佑她没有告诉他,她要真的傻里傻气告诉了他,我敢赌一块钱,她这一辈子有苦吃的。爱情不能建筑在希望对方原谅上,爱情的污点是永远的污点,他便是当时指天发誓,作圣崽状,说得天花乱坠,原谅她啦,可是偷了五十万美金他可以忘记,和别的男人上床一事,他便不会忘记。嗟夫,她为啥不向柏杨先生请教乎?她为啥不咬定牙关说她是骑脚踏车伤了处女膜乎?该信箱主持人真是天下第一混蛋。柏杨夫人有一表侄女发生了同类问题,丈夫大疑,惜未抓到证据,她看苗头不对,决心改过,想向丈夫求恕,被我知道,急曰:“又是一个混蛋,而且加三级混蛋,这秘密只有自己独享,说了之后准糟。”她不服气,结果她在家中变得没有丝毫地位,连大门都不能出,盖她丈夫一句话就堵住她的尊嘴,曰:“我不相信你!”弄得愁云密布,何苦来哉。
  我说这话不是鼓励大家去乱搞,而只是说,适当的隐瞒可以消灾去难,夫妻间为了爱,为了怕对方生气而撒点小小的谎,乃高级艺术。


  最后一个问题,恐怕没有人可以解答,那就是,爱的价值到底如何?提出这个问题的朋友多矣,柏杨先生也同样一直在感到困惑。有时候爱情高贵得像一尊天神,有时候似乎又不如一只破鞋,差不多的纠纷都因此而起。《三国演义》上赵云先生有一句话,曰:“大丈夫只患事业不立,何患无妻?”这句话真教男人舒服,把女人说得不值一文。只要老子有事业,或有钱,或有高官可以训话,或可以抓人、关人,娇滴滴的美女自会向我低头。我纵是狗屁不通,也会照嫁不误。这种看法乃是把爱情当作事业的附属品,高贵不到哪里去。
  自古以来,在爱情上受攻击最激烈的莫过于“商人”,古之时也,“商人重利轻别离”,为了做生意,经常远行,而且一去就是两年三年,音讯隔绝。复因交通不便,不能携带太太,只好把娇妻放到家里冻结。大家看到眼里,惜在心头,乃拼命开骂,骂他们一脑筋的钱,为了钱,连爱情都抛掉。
  于是问题就出来啦,柏杨先生有一位女同事,六年之前,年方二十,便订了婚,当时尚绝妙青春,脸红红而眉黛黛,漂亮得不像话,她的未婚夫先生于订婚后即去美国,而今她已二十有六,未婚夫刚刚取到博士学位,还要再等一段时间,弄个像样的职业,积蓄点钱,方可把她接去。最乐观的看法,她二十八岁时能和他同床共枕,已算走运。这一类例子甚多,柏扬先生朋友中,丈夫去美国十年者有之,妻子去法国十五年者有之。呜呼,为了挣钱而远离,固是俗种,为了读书而远离,又算啥种乎?读马死脱,读打狗脱,固可列入求学之类,然而,如果“远离”是一种罪恶,为挣钱远离或为求学远离,其远离的事实固一也。何况读了马死脱或打狗脱之后,目标并不一定太高级,只不过希望到啥公司,多拿几文而已。那位二十八岁才有希望做新娘的小姐,这几年的空虚日子实在值得研究,女人过三十岁结婚,连生孩子都得冒生命危险,何况其他乎?诗云:“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即令全是好景,也惜其不久也。
  男女以心相许时,最重要的是终身相爱,其次是终身相守。常有些人发言曰:“我去求学,你等我十年。”他妈的,女孩子一辈子有几个十年?为钱而等,还有人笑,为“求学”而等,其凄惨却没有人注意,是何故哉。
  柏杨先生不是鼓励年轻朋友只图眼前欢,图眼前欢更糟,而是觉得爱情有时候与事业不能并存(并存的人有福啦,其祖宗至少积十世之德,才有好报,可遇而不可求,急也没有用。)妻子如果一方面要把丈夫紧紧抱到怀里,一方面又要他出人头地,天下根本没有这种便宜的事。现在交通方便,太太可以随着丈夫乱跑,没有被冻结在故乡的危险,但仍有被冻结在房子里的危险。前年法国内阁阁员某部长的太太,把丈夫一枪击毙,便是恨他在家的时候太少也。悲夫,这问题真是大而且巨,恐怕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各人有各人的解决之道,尤其是各人有各人的运气,柏杨先生少插嘴为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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