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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徐海是第二天中午进的城,先到估衣铺买一件蓝袍、一顶方巾,打扮成书生模样,然后又买一把折扇,捏在手里,慢慢踱着方步,向瓦子巷迤逦行去。

  走到巷口,先在一家茶店中歇脚,喝着茶侧耳静听。他在想,如果昨夜王九妈家发生了新闻,自然会有人谈论。听了好一会,一无异处,便付了茶资,放心大胆地向王九妈家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心中一动,毛猴子决非好相与的人,倘或去告了密,此时便必有捕快守在那里。贸然登门,岂非自投罗网。

  转念到此,随即站住,四周张望了一下,看到一家笺纸庄,便有了主意。走过去买一份信笺信封,向店家借枝笔,匆匆写了两行,封缄完固,再开信面:“王九妈家,翠翘亲启。”接着招招手,将店中的小徒弟唤了过来。

  “你可识得字?”

  “不识字,怎么卖纸笔?”

  “言之有理!”徐海抓一把铜钱,连信一起递了给他:“托你送封信,再请你在那里等一会,倘有回信便带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小徒弟答应着,高高兴兴地去了。徐海亦不敢怠慢,随即开溜了出去——他是用的“投石问路”之计,如果王九妈家埋伏着捕快,一见他这封给王翠翘的信,自然立刻就来捉人,所以必得躲开。

  可又不能躲得太远,总要视界可及,才能观察动静。恰好斜对面是家裱画店,徐海借着鉴赏书画作掩饰,眼风不断瞟向王九妈家的来路。

  约莫一顿饭的时候,小徒弟嘴里咬着甘蔗,兴匆匆地走了回来,但见他一进店门,到处张望。徐海知道,心知他是在找谁,却还不敢留然露面,细细看明,确实没有人跟踵而来,方始出裱画家到笺纸店。

  “你到哪里去了?”小徒弟埋怨他说:“害我到处寻!”

  徐海摸摸他的头笑道:“可有回信?”

  “叫我带个口信,要你马上去。”

  “好!”徐海又摸一把铜钱给他,顺手将他拉到一边,悄悄问道:“你到了那里,遇见些什么人?细细告诉我听。”

  “先看到王九妈那个老妖怪,问我去干什么?我说送信,还要等回信。她就拿了信进去,过一下喊我到后面。王翠翘在弹琵琶,叮叮咚咚弹了好一会才完,看了信就说:“托你带个口信,请他马上来!”

  “喔。”徐海又问:“有没有什么看上去像是在衙门里当差的男人?”

  “都是女人,根本就没有看见男人。”

  徐海很满意,但亦很奇怪,毛猴子居然没有起半吊子的心思!

  ※ ※ ※

  徐海处处胜过毛猴子,唯独这件事上,差了毛猴子一着。毛猴子已经布下罗网了。这天进城,找了家小客栈投宿,征尘未洗,先关照伙计买来笔墨纸张,关紧了房门写信。写好出门,直投清和坊,找到钱塘县刑房书办牛道存家,亲自投信。

  “你是哪里来的?”牛家看门的问他。

  “宁波。”毛猴子说,“宁波方三爷托我送来的。”

  “方三爷”是宁波府的捕头,跟牛道存是好朋友,所以毛家下人改容相待,“你请坐一坐,喝碗便茶,我马上替你送上去。”他问,“要不要等回信?”

  “不必。方三爷只说,送到就好!”毛猴子料知此信一定能送到牛道存手里,便拱拱手说声:“再会,再会!”扬长而去。

  牛道存接信到手,拆开一看,大为诧异,原来信中有信,这封得极严密的另一封信上,标着一行字:“如闻要犯汪直脱逃,再拆此信。切切!”

  牛道存当然不当它一回事,偏要即时揭穿迷底,撕开第二个信封,不道里面仍是信中信。这个封好的信封上,亦有几行字,开头有称呼:“牛头”。

  原来牛道存是捕快头儿出身,因为知书识字,熟谙律例,方始补上刑房书办。捕快头儿仍是捕快,同事相呼,为示尊敬,称作“头儿”,对外人道及,是“我们头儿”。所以一般人客气,亦都称“头”。姓张的“张头”,姓李的“李头”,牛道存便是“牛头”。但从他补上刑书,身分比补头又高一等,称呼亦升格而为爷,唯有少数老朋友,称呼不改,是将牛头当作他的外号,也是表示亲热的昵称。

  因此,“牛头”二字入眼,他先就不敢轻忽,只字不遗地细看,写的是:

  第二个信封你一定会拆开。这不怪你,换了我也不相信,只当没事戏耍,定要拆开来看,不过这个信封,你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再拆!一拆,泄露天机,会错过机会。

  牛头!到现在为止,大概你还当是什么人无聊,开你的玩笑。如果真的是这么想,有个验真假的法子,请你到巡抚衙门去打听,可有汪直脱逃的急报到来?汪直脱逃的地方,是不是余姚城南的紫阳观前?看我说的话真不真?不真?任凭你处置,不假,你再回来拆第三个信封,包你有莫大的好处!

  看到这里,牛道存矍然而起,三脚并作两步地赶到大门口查问送信人的下落。

  “他说不要回信,丢下信就走了!”

  “赶快去找一找,看还能找得到找不到?”牛道存这样嘱咐了以后,自己也随即出门,赶到巡抚衙门去打听消息。

  说是打听消息,其实倒是他带去了消息。大家将信将疑,追问消息来源,牛道存不便说实话,只道得诸传闻。于是彼此猜测推断,莫衷一是。谈到晚饭时分,各自散去,而牛道存不肯死心,一直守在巡抚衙门的号房里,毕竟守到了敲开城门,飞驰而来的急报,果如所言,汪直脱逃,是在余姚县城以南的紫阳关前出的事。

  牛道存又惊又喜,想到“包你有莫大的好处”这句话,便片刻忍耐不得。直奔回家,去拆第三个信封,只见第一句话就是:“你相信了吧!”他当然相信了!急急看下去,是命令式的语气:

  “牛头,你不必多费心思去猜测,只听话就是!从今天数起,到第十四天上午,再拆下个信封,内有锦囊妙计,照计行事,可立大功。如此时就拆,计策不灵,悔之晚矣!切切至要。”

  牛道存心痒难煞,几番伸手出去,要撕封口,却又不敢。这样自己跟自己找了好半天的麻烦,终于狠一狠心,将信送入抽斗,并且下了锁。

  决心一下,牛道存恢复冷静了,通前彻后地想过一遍,成竹在胸,便觉得十分闲逸。早早上床,一觉睡足,正是鸡鸣时分,这天恰好是“卯期”,借着“应点”为名,不动声色地一早到了衙门里。刚刚坐定,捕头周二便跟了进来了。

  “昨天晚上不敢来打搅你老!”周二问道:“出了件大案,你老知道不知道?”

  “你是说,汪直脱逃那回事?”

  “是啊!你老怎么知道的?”

  “昨天晚上我正好在巡抚衙门看朋友,听到这个消息。事不干己,我也懒得多问。”

  “啊!啊!”一句提醒了周二,欣快地说道:“我们只管抓强盗、捉小偷,这种案子,自有军营里去管,不必我们瞎起劲。”

  “话也不是这么说!”牛道存自己又把话拉回来,“倘或巡抚衙门一层一层交下来,我们还是免不了麻烦。周头,你记住了,不可多事,也不可怕事。茶坊酒肆,叫弟兄们‘带只眼睛’,放在肚里,回来告诉你听了,我们再商量。”

  “牛爷说得是,我马上去关照。”

  “不必忙!”牛道存问道:“你听得些什么?”

  “说是在余姚县脱逃的,有个王善人嫌疑很重,余姚县派了人连夜赶了去,晚到一步,扑了个空,只好扫兴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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