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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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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来闲人就不止于看热闹,是要听新闻去了;纷纷由走廊上涌入客室,挤出角门。阿狗人急智生,一面堵住门口;一面大声说道:“你们兄妹都不要伤心,好好说话。” 明山和王翠翘都被提醒了,彼此唤一声“哥哥,妹妹”,然后明山说道:“妹妹!我看奇红尘,一定不回家了!你见着了我的面,也可以死心了。早早觅个归宿,我求菩萨保佑,得个好妹夫。” “哥哥,”王翠翘收泪说道:“爹娘都赶到杭州来了,你不能这么狠心,说出家就出家!走,进城去见了爹娘再说。” 说着便动手去拉明山。他的手笼在袖子里,原是不想让她看见断指,那知她伸手一拉,恰好插着他的伤处,其痛彻骨;不由得便喊出声来。 “怎么?”王翠翘也是一惊。 明山心想,到此地步,索性让她看清了,反倒可以教她死心。因而将双手伸了出来,示以左掌。 解开布条,露出无指之处刚刚结疤的创痕,紫色的血迹混和着灰黄色的金创药末,形状丑陋而可怕。王翠翘大惊失色,立足不稳,亏得明山手快,扶了她一把,才不致晕倒。 见此光景,他实在于心不忍。但想到对慧远所作的誓言,看到旁观者惊诧的表情,想到以后若有麻烦,则不但害己而且害人,就不能不狠一狠心了。 “妹妹,”他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你看到了,骨肉已断,不能再续;我是在佛前许了愿的,非同小可,决无改变。你不要痴心了!走吧!” 说完,他掉转身子,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而去。王翠翘望着他的背影,惊得傻了;根本不曾想到该上前拉住他。时机稍纵即逝,等她醒悟,明山的背影已经消失。转念再回想他那几句话,绝情过甚,自知再也无能为力了。 “算了!走了吧!”阿狗来劝她,“你没听他说,叫你不要痴心。” 王翠翘这时才感到委屈,叫得一声:“兄弟!”随即放声大哭。 “哭哭也好!”阿狗生来早慧,又出身贫贱;从小挨打挨骂,挨饿受苦,尝过百般世味,所以了解她此时的心境,不去强劝她止泪。 “各位施主请散散吧!”知客倒是放心了;而且真的相信明山与王翠翘是胞兄妹,不免另眼相看。将闲人请出去之后,唤了个10岁上下的小沙弥来服侍王翠翘,热手巾绞了一把又一把,王翠翘却始终不能拭干眼泪。 “够了,够了!”阿狗看看日色将西,怕赶不进城,不免急躁,“莫非你前世欠了他几缸眼泪,还不清了?” 这句话却有意外的功效,“哪个欠他的眼泪!”她霍地站起来,“他说出家,我就当他死掉了!今天是来送葬的日子,我们回去。” “好!”阿狗很大人模样地,从腰间掏出一块两把重的碎银子,放在桌上,向知客说道:“一份香金。请收了!” 这下倒提醒了王翠翘,“对了!我也修修来世。”她说,“知客师,请你拿缘簿来。” 等将缘簿取了来,王翠翘和阿狗都不能动笔,知客便濡笔以待,等他说了姓氏数目,好落簿子。 阿狗机警,抢着先问一句:“捐多少?” “我捐20两银子。” “她是明山和尚的亲妹妹,不过从小过继给舅舅,外婆家姓王,请写‘王氏’好了。” 知客点点头,提笔写了一行:“信女王氏乐助香金20两。” 搁笔相看,是等她付银子。阿狗也料定王翠翘不曾带着如许银子,便又抢在前面说了一句:“20两银子,准定明天送来。” “不必了!”王翠翘接口,同时伸手去摘她的翡翠秋叶耳环,“这对耳环,我是36两银子买的;献在菩萨面前,作价20两银子好了。” “没有这个规矩。”知客气知分寸,不肯受此闺阁中的珍物,“过一天,我得便到府上面领。请教,府上在哪里?” “还是我叫我兄弟送来好了。” 阿狗知道王翠翘的用意,不愿透露“瓦子巷王九妈家”这7个字。可是,看热闹的人之中,自有识得王翠翘的;谈论之间,少不得有和尚听见,因而也就瞒不住知客了。 凡是知客,不比其他僧众,持戒清修,不问尘世是非;知客应接施主,熟悉世务,而且见多识广,胸中自有丘壑。起先信了阿狗的话,真当明山有这么一位绝色的胞妹;及至听说就是红极一时的名妓王翠翘,便越想越蹊跷,越想越不安,觉得不能不跟方丈去谈一谈。 疑问当然很多,慧远大致亦都默认,却就是没有一句切实的话,那态度仿佛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似地。 知客可真忍不住了,“方丈,”他神色严重地说,“明山的来历一定要追究!莫害了一寺僧众。” “不会!”慧远到这时才有答复,“一切有我。至于明山,大有来历,你不必追究。” 这竟是有意庇护。知客气得说不出话,心里在想,这不知哪里来的野和尚,竟说他“大有来历”,莫非西天活佛转世不成?且等着看!一旦出了麻烦,倒要看老和尚如何摆布?这也不过是一时气愤,有些幸灾乐祸的念头。过得几日,平心静气想一想,毕竟还是不希望有麻烦出现。然而事与愿违,麻烦似乎终于不免——牛道存突然来了。 “牛施主,你好忙的人,怎得闲来拜佛?”知客刻意敷衍,“来,来!请到我那里坐;没有好东西供养,吃碗桂花栗子。” 虎跑之北,地名“满觉衖”,遍植桂花,不下万树之多;又种栗树,结实正当桂花盛放之时,所以栗子天然带有桂花香味,是进贡的名物,极其珍贵。然而牛道存却并不领情——是没有功夫领他的情;“知客师,谢谢了!改天来叨扰。”他说,“有个挂单的和尚叫明山,请你唤出来,我见他一面。” 坏了!知客心里在说,这件事只有老和尚才作得了主。不过,这话不便跟牛道存说,惟有先支吾着再说。 “呃,本寺挂单的和尚很多,待我查一查,若有个叫明山的,我马上唤他来见。牛施主,请宽坐,请宽坐!” 一面说,一面倒退着,出了禅房,迳奔方丈,求见慧远。 “方丈,祸事来了!钱塘县的刑房书办牛道存,指名要见明山,如今在那里立等。请示,怎的打发这个魔头。” “不要紧!”慧远是胸有成竹模样,“你请他到方丈!我与他说话。” 知客自然照办。将牛道存延入方丈,慧远吩咐知客及所有的侍者,一律回避,然后与牛道存密谈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将他打发走了。 这使得知客不能不佩服老和尚的神通,因而也就不能不容忍他对明山的另眼相看。当然,明山的一切,神秘莫测;在知客始终保持着好奇与警觉,暗中格外留心,是不消说得的。 越留心,越觉神秘——就在牛道存来访的第二天开始,方丈中每日深夜,灯火荧然;室中只有老和尚与明山,一个高坐禅床,一个伏身薄团,相向而语,声音低微,一谈便是一宵。接连3天,天天如此,不知参的什么禅? 不久,明山断指的创痕平复,而且养得又白又胖。一天飘然远行,不知去向;知客实在忍不住了,谒见方丈,请问究竟。 “我跟你说实话,明山的来龙去脉,我不能完全告诉你。我先问你,你对他知道多少?” “丝毫不知。”知客直抒所感,“只看出他是个祸根,迟早必生事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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