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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第九章】

  松江出米,小康之家,一日五餐;早餐不吃粥吃干饭。任令如此,仍有余粮;家家酿酒,称为“家酿”,照例不须完税。酿成的酒,是芳烈的白干,正投狼土兵之所好。

  牛酒犒师,自古已然。不过酒的来源,不虞匮乏,而且可以发“官价”征购;即使赵文华行馆中不曾携得有饷银,亦不妨由松江府县衙门暂时垫发。谈到要百把条牛,松江府的首县华亭知县刘襟可就面有难色了。

  “回大人的话,如今春耕正在紧要关头,种田人家,大男小女,没有一个留在家的,怎么少得了一条牛?”刘僸答说,“倘能用猪,别说一百,再多也办得到。不如改牛为猪。”

  “不行!”赵文华大摇其头,“我问过了,他们那地方只吃牛肉,不吃猪肉,猪,只怕连见都没有见过。”

  “这可难了!自从田州兵来到,为了买牛,跟百姓常常闹得剑拔弩张,耕牛已经有几十条在狼土兵肚子里,如今再要100条,必致妨害春耕。不能为了狼土兵的口腹,害松江老百姓冬天挨饿。”

  刘僸是个强项令,以赵文华的脾气,怎能容忍得下他,当即喝道:“你说是谁害松江老百姓挨饿?你不遵军令,贻误戎机,等倭寇杀将过来,还耕什么田?亏你还是两榜进士出身,连‘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句成语都不知道。你顾惜老百姓的几条牛,就会害得苏松常三府都遭蹂躏;到那时候,朝廷降罪,看你有几个脑袋。”

  “卑职只有一个脑袋,早已许了松江百姓的了!”刘襟歪着脖子,面红气粗地抗声争辩,“既然倭患为害于苏松常三府,何以独独要我们松江府的耕牛遭殃?请大人说出个道理来,卑职好跟百姓交代。”

  这话驳得答理,赵文华一时语塞,大为尴尬,胡宗宪便挺身出来替他解围,“年兄误会了!”他很从容地说,“倭患为国家之祸,岂仅苏松常三府?赵大人这次奉旨南来,沿海各地军务,皆在督察范围之内;军粮马干,有所征发,自然分檄各地,平均负担。即如犒赏狼土兵的牛酒,已经行文苏州、常州两府分摊,不是仅仅责成松江一府。不过缓不济急,暂时通融,既然田州兵驶扎在金山卫,只有贵县稍为委屈些,务必请设法借100条牛,迟则半月,早则10天,苏州、常州的耕牛送来,也不至于太耽误春耕。再说,付诸庖厨的牛,老弱病瘦,在所不拘,这些牛在田里亦借不着多大的力,年兄请想,这话可是?”

  凡是像刘僸这样的人,必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听得胡宗宪这样解释,认为道理上站得住,加以又听他作了暗示,“老弱病瘦,在所不拘”,事情也就好办得多了,因而点头答应。

  “只要牛送了来而不挑剔,借100条就100条。不过——”

  “年兄!你不必再说了。”胡宗宪抢着说道:“赵大人最能体恤下属,必不使足下为难。”

  “是!”刘僸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向赵文华长揖道歉:“卑职赋性褊急,拙于词令;言语冒犯之处,要请大人宽恕。”

  “罢了,罢了!你是爱民如子的好官,我就受你两句也算不得什么?”

  赵文华口中虽还有牢骚,心里却已深感庆幸。面子是找回来了;事情也办通了!这都是胡宗宪从中斡旋之功;等刘僸一走,少不得拿他大大夸奖了一番。

  胡宗宪有胡宗宪的想法,最初是因为职权被分削,又为张经所轻视,心怀抑郁,想借赵文华的势力,稍稍吐口气,以后看赵文华颇为赏识,不免有知遇之感,很想帮他一些忙,到此刻又有新的领悟——事到如今,看来赵文华与张经对立之势已成,自己既无法调停消融,更不能舍弃赵文华回到张经那边,就算肯回到那边,亦未见得能让张经见情,刮目相看。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好好帮赵文华,为自己打开一个局面,一舒平生抱负。

  主意一定,办事越发起劲,借赵文华的口,发号施令,关照俞大猷派来的小校,带回口音:3天以后,视察田州土兵。接着又派出一名极其干练的幕僚,带着通晓瑶壮土语的通事,去见田州土兵的长官,先为赵文华宣达慰劳之意,同时说明3天之后的视察,实在是亲自去发犒赏。

  这些笼络田州土兵的手段,俞大猷当然明白;他无法阻止,而且觉得无须阻止,因为说到头来,任何激励士气的措施,总是不错的。

  因此,他除了备函密告张经以外,还以本地军事最高指挥官的身分,亲自陪着赵文华去视察客军。

  田州土兵的长官,是位白发满头的老妪,姓瓦,官文书上叫她“瓦氏”,她的部下叫她“瓦婆婆”。她原是田州土司岑猛的遗孀,从嘉靖四年起,岑氏兄弟叔侄,自相残杀,经七八年之久。最后是瓦婆婆定计平息家乱,由岑猛的长孙,不足10岁的孚芝承袭土司;大权一直操在瓦婆婆手中,到岑芝成年,方始交还。而岑芝却又在两年以前病故,遗孤刚离襁褓;不能承袭世职。这次奉诏剿寇,瓦婆婆以80高年,不辞辛劳,亲自领兵到江南,亦是其不得已之事。

  瓦婆婆在田州的威望,胡宗宪早已打听清楚,秘密定策,而赵文华只是照计而行;到了营门,一见瓦婆婆率领土官跪接,立即下马,诚惶诚恐地亲自扶她起身——就这一下,将瓦婆婆的心收服了一半。

  进入营中,少不得行“堂参”之礼。朝廷的礼法,不可废止,不过赵文华表示谦虚,侧立受礼。然后与瓦婆婆分宾主平坐,透过通事的翻译,殷勤慰问。

  “瓦婆婆今年高寿?”

  “今年81了。”

  “82?”赵文华有意装作吃惊的神色,“真看不出!最多50岁。平常50岁的老太太,亦还没有你健旺。”

  瓦婆婆笑了,“托大人的福。”她说,“总算还能替皇上办事。”

  “真了不起!等把倭寇撵下海,我一定奏报皇上,好好酬谢你的功劳。”

  “世受皇恩,理当报答。不过将来有件事,要请赵大人栽培。”

  “言重,言重!”赵文华身子向前伸一伸,侧起耳朵,“请说!”

  “家门不幸,人丁衰薄;我的孙子叫岑芝,30岁刚过就不在了。留下两个孩子,一个叫大寿,一个叫大禄。大寿今年才6岁,还不能袭职。这且不言。”瓦婆婆停了一下又说:“本来是家丑不可外扬,不过在大人面前,我不能不说;我们岑家有个族人叫岑施,勾结一个姓莫的,欺侮孤儿寡妇,想夺世袭的职位。朝廷看田州又要起内乱,特派官兵镇守,这是好事,不过承袭的事,也就此搁下来了。我如今跟大人说我心里的话,我一条老命,是决计报效皇上了;不过也要请皇上开恩,早发诏书,教大寿或者大禄承袭世职。”

  “应该,应该!”赵文华拍着胸脯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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