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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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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名叫绿章。红绿的绿,文章的章。” “这名字倒新鲜。‘绿章夜奏通明殿’,怎的从这句诗上取名字?” 胡宗宪的话还没有完,赵文华急急说道:“由你念的那句诗,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汝贞,可有善作‘青词’的好手。” 绿章与青词是一回事。向天帝上达的奏疏,用绿色纸张书写,名为“绿章”;绿章中的文字,须用骈文,多用神仙道家的典故,名为“青词”。胡宗宪听他这一问,略一沉吟,旋即省悟。当今皇帝不见臣下,只躲在西苑修道,每次设坛建醮,照例要拜表,也就是“绿章夜奏通明殿”,自须好手,撰拟青词,凡是做得出色的,无不获得重用。 然而撰拟青词,不是文学优长的臣子,都能一献身手;因为不容易有此机会——当今首辅严嵩以撰青词起家,为了固宠,不许另外有人出头,将他比了下去。因此,赵文华问到这话,其意何居?不能探问明白。 “可是严阁老须物色代笔之人?” “不是!” 不是严嵩找枪手,就是赵文华自己找枪手。他为私进药酒,惹得严嵩大怒,几乎将他逐出“家门”,不与义子之列的那个笑话,胡宗宪也听说过,心里在想,赵文华又要不安分了!倘或再次激怒严嵩,必无幸免之理。他们“父子”反目,说不定自己要受池鱼之殃,必得慎重。 “因此,他心目中虽有一位好手——就是与四空和尚交好的绍兴人徐文长,却不愿举荐,只故意装出“谨遵”台命的神情答道:“华公叮嘱,我必紧记在心,物色到了,立刻来禀报。” “这也不太急,你记在心里就是!绿章,你替我敬胡老爷一杯酒。” “是!”绿章执壶为胡宗宪满斟了一杯酒,“赵大人敬胡老爷的酒。” “长者赐,不敢辞!”胡宗宪向赵文华说完,一饮而尽,然后亲自高座去回敬。 “寡酒无味!”赵文华看着粉蝶说:“唱个什么有趣好听的?” “她的小曲唱得好,‘闹五更’、‘哭皇天’、‘挂枝儿’,都出色。”绿章代为做主,“就唱《挂枝儿》吧!” “挂枝儿当中可有闹五更?” “闹五更”、“哭皇天”、“‘挂枝儿’当中,不是有一篇《五更天》?”她对粉蝶说:“你就唱这一篇好了。” 粉蝶点点头,向外招一招手,一直在廊下伺候、在妓家称做“乌师”的乐工,捧着乐谱进屋。先向上磕了头,然后一手将琵琶递与粉蝶,一手拖过一张骨牌凳,坐在下首,用三弦相伴。 赵文华嫌乐工在屋内碍眼,挥一挥手,将他撵了出去;好在玉环也善弹三弦,接替代劳,先合奏了一套很热闹的“将军令”,方始由粉蝶唱曲。 “《五更天》一共五段。粉蝶唱一段,两位贵人饮一杯酒。” 绿章笑道:“可不许赖皮!” “你呢?”赵文华问。 “我也陪饮一杯。” “好!说了算,唱吧!” 于是粉蝶用手绢儿掩着嘴,轻轻咳嗽一声,曼声唱道:“俏冤家约定初更到。近黄昏,先备下酒共肴,唤丫环,等候他,休被人知觉。铺设了衾和枕,多将兰叶烧,薰得个香馥馥,与他今宵睡个饱。” “妙!”赵文华不待绿章劝酒,先自干了一杯,催问着说:“二更天怎么样?快唱下去。” “二更儿,盼不见人薄幸。夜儿深,漏儿沉;且掩上房门,待他来弹指响,我这里忙接应。最难耐形单影只寒衾枕,一遍遍和衣在床上蹭。还愁失听了门儿,也常把梅香来唤醒。”“这就无趣了!”赵文华敛手不动,“且记下这一杯,到三更天再说。” “这就是赖皮了!”除了粉蝶,那三人异口同声地,纷纷呶呶,不依不饶,赵文华却只是笑。 胡宗宪已看出他大有放浪形骸之意,便向绿章悄悄使了个眼色,表示尽闹不妨。绿章的看法本来与他差不多,不过深知达官贵人,惺惺作态的多,倘或觉得过分,就翻脸不认人,或骂或打,当面开销,岂非自取其辱?如今得此暗示,胆便大了。 “我看,非灌不可了!”绿章指挥嫣紫,一左一右,捉住了赵文华的手,哗笑声中,灌了他一杯酒。 乱过一阵,重振弦索,粉蝶接唱三更:“三更天,还不见情人至。骂一声:短命贼!你耽搁在哪里?想冤家此际,多应在别人家睡。倾泼了春方酒,银灯带恨吹。他万一来敲门也,梅香且不要将他理。” “我们打个赌,”赵文华大声说道:“那‘短命贼’来了,理他如何,不理他又如何?” “如何是如何,只请吩咐!”绿章答说。 “如果不理他,是我输了,罚酒一杯;理他,是你们俩输了,每人与我亲个嘴。” “我不干!”嫣紫将腰一扭,“这个赌打不得,必输。” “不见得!”绿章长眉一扬,一个眼色抛过去了。 “也罢!”嫣紫见风使舵,“我们便赌。胡老爷是见证,谁也不许赖。” 这一下,便都聚精会神地,格外要仔细听清粉蝶唱的是什么?而粉蝶却有些迟疑,多弹了一个过门,仍未想出怎么能教绿章与嫣紫不输,只好照实唱了。 “四更时,才合眼,矇眬睡去,只听得咳嗽响,把门推,不知可是冤家至?忍不住开门看,果然是那失信贼。一肚子的生嗔也,不觉回嗔又变作喜。” 唱到“忍不住开门看,”赵文华已面有得色,再听“回嗔”二字,可以确定打赌已赢,拍手拍脚地笑道:“来吧,来吧!每人与我亲个嘴!” “且等唱完,再看谁赢谁输!” “怎么?”赵文华愕然,转眼看着粉蝶问:“还不曾唱完。” “是啊!”绿章抢着说,“下面还有两句:‘喜又惊,惊又悲,哪知竟是在梦里。’” 粉蝶未唱之前的迟疑,就是要想这么两句话,能够一反原意,因而听得绿章的暗示,心领神会,立刻又抱琵琶,按着“挂枝儿”的腔调,补唱了这两句。 “不对,不对!”赵文华嚷着,“你们通同作弊。” “不兴耍赖。”绿章指着胡宗宪说,“见证在这里,请公断。” “就事论事,也说得通,前面有‘矇眬睡去’这句伏笔,结尾说在梦里,不算故作狡猾。不过,既然是梦,人并未到,还谈不到理睬不理睬,彼此不输不赢。” “好!这倒也是持平之论,我就算了。” “那,请喝酒。”绿章捧盏奉上。 “怎么?不输喝什么酒?” “是斗杯。” 赵文华无奈,只好干了,“且听五更是什么?”他疑惑地,“莫非真的爽约?” 粉蝶向绿章看了一眼,“我可没法子了!”说了这一句,拨弦又唱:“匆匆的上床时,已是五更鸡唱。肩膀上咬一口:从实说,留滞在何方?说不明话头儿,便天亮也休缠帐!梅香劝姊姊:莫负了有情的好风光。似这般闲是闲非也,待闲了和他讲。” 尾音摇曳,全曲已终。赵文华哈哈大笑,“到底是我赢了!” 他笑,“来吧!受罚。” 绿章和嫣紫假意笑着躲,却到底让赵文华一手一个捞住了,拉入怀中,纠缠了半天方罢。 酒阑烛残,打发了四名官妓,赵文华的兴致还很好,留着胡宗宪,重新剪烛烹茶,作竟夕之谈。 “这绿章倒真难得。想不到松江居然有这等出色的人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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