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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小的想过。”陈浩依然侃侃而谈的神态,“小的堂兄,护送倭人走了。有人觉得有机可乘,种种欺逼,想将小的这面的弟兄拉过去,增他的声势,好向官军要胁。大人请想,小的这面有个吴四,还有个姓于的,至今行踪不明,说他们‘吃里扒外’,跟官军有勾结;现在又说小的勾结倭人,打算突围流窜。果然如此,又怎的说吴四勾结官军?前后不符,可知别有用心,故意陷害。”

  这段话很利害,驳得极有道理。但胡宗宪又岂是能让陈浩驳倒的人?当即答说:“吴四是吴四,你是你,岂可混为一谈?不错,吴四早已投诚,本部堂已别有处置。至于你勾结倭人,有无其事,你自己抚心自问吧!”

  “绝无其事!”陈浩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要证人不要?”

  陈浩略一迟疑,旋即昂起头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说,“有证人,无证人,都是一样的。”

  胡宗宪勃然大怒,“你在本部堂面前,竟敢如此顶撞;平日荼毒地方,可想而知!”说到这里,有人送过一碗茶来,这又是一个暗号,最主要的一名证人已经弄到了,便即喝道:“你也知证人一到堂,万无生理,所以逞此狡辩!本部堂秉承朝堂意旨,务从宽减;倘非你罪证确凿,又何必与你为难?来,传冈本!”

  此言一出,陈浩色变,堂下窃窃私语,似乎都感到事态的严重,同时亦都好奇地向外张望!但见拥挤的人群中分开一条路,两名校尉,夹护着一名蓄短髭,着木屐的倭人上堂,正是冈本。

  经过通译的传达,冈本明确地指出陈浩与他相会的时间、地点。前后一共三次;对于陈浩的提议,他始终采取虚与委蛇的态度;因为官军未到,他怕得罪陈浩,遭致报复,不敢公然拒绝。接着表示,只求早日回国,决不敢多惹是非。

  “好!”胡宗宪慨然相许,“本部堂立刻下令,征调海船,送你们回去。”

  这是阿狗所许下的交换条件,只要冈本肯出面作证,胡宗宪愿意将他们提前遣返,作为报答。如今阿狗的承诺,已获得保证,冈本自然满意,称谢而退。

  “陈浩!你还有什么话说?”

  面如死灰的陈浩,已知无法活命,咆哮着说:“我死不瞑目!”

  “至死不悟,罪无可逭!”胡宗宪大声吩咐:“立刻处决;暂首示众!”

  于是朱笔判了斩条,将陈浩五花大绑,押到城隍庙前的十字路口去处死。随即又出了布告,宣布陈浩的罪状,特别申明儆戒,切盼所有的海盗,洗心革面,听候遣散,从此安分度日,力行善举。倘有图谋不轨,或者逞暴凌弱等等情事,陈浩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

  这通布告是木刻刷印的,贴得到处皆是。一夜过去,贴出另一张布告,即日期指定地点,接受海盗自首,不咎既往,给资遣散。到得中午,陆陆续续有人到指定地点去自首;而更多的人,是在观望。只见自首的人,一个个手捧白花花的银子,笑嘻嘻地走了出来。于是,观望的人,不再犹豫了。

  这又是阿狗所部署的一着棋——最初自首的人,是早就接头好的,甚至有些人根本就不是海盗。

  第二批遣返倭人动身的前三天,阿狗去看冈本。神色沮丧,是遭遇了极大的打击的神情,冈本不由得诧异,开口动问,是何道理?

  阿狗长吁短叹地闹了好一会,逗得冈本快要不耐烦时,方始说道:“中国有句话,叫做‘狡兔尽,走狗烹’,你知道不知道?”

  “这句中国的格言,我没有听到过。可是字面上已经将意思说得很清楚了。打猎当然要用猎狗,猎物已尽,猎狗当然可以杀掉了。”

  “那么,”阿狗用乞求的眼光看着他说,“猎狗的朋友怎么样呢?眼看着它被杀?”

  “怎么?”冈本大惊,“谁要杀你?”

  “不是我,我还不够资格做我们那些大官儿的猎狗。是——”

  “是你们头儿?”

  阿狗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心里想的是从小孤苦伶仃,族人逼母改嫁,母子抱头痛哭;以及自幼流浪,到处遭受欺凌白眼的往事——怎么苦怎么想,终于自己将自己的心揉得软了,滚出两滴大大的眼泪。

  “别哭,别哭!哭就不是男子汉了!”冈本的心也软了,“你先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无非狡兔已尽!当初——”

  当初是徐海有意投诚,辗转经过中间人的牵线,与胡宗宪搭上了关系,谈得十分融洽。双方的条件是,诸酋归诚,放归田里;所有的小喽罗给资遣散。但赵文华好大喜功,带领数十万大军到此,如果烟消云散,和气了结,他对朝廷不好交代。因此假作一出诱捕的戏,让他好去报功。

  这前半段话,半真半假,编得天衣无缝,冈本完全都听进去了。而后半段话,他根据阿狗的神情语言,亦可以猜想得到,“是不是赵文华变了卦?”他问。

  “若是赵文华变卦,倒不要紧。虽说他有几十万大军在手里,地方上还是要靠胡总督,如今意想不到的是,一开始就错了!”

  “怎么叫一开始就错了?”冈本问,“莫非胡总督根本没有诚意?”

  一句话未完,阿狗失声而哭。这副眼泪却是由委屈而来的,想到徐海奉命卧底,而到今日之下,不但无功,几乎性命都将不保,想起来胡宗宪、胡元规都太无信义了。

  而正也就由于这一哭,装得愈像,也愈激起了冈本的同情,紧闭着嘴唇,静静地等他收泪,有话问他。

  “冈本君!这件事我很难过,因为当初接头,我也是中间传递消息的人之一。大家谈过,说胡总督是不是靠得住,该当仔细考虑。我力保过他,我们头儿听信我的话,方始同意。所以今天说起来,我们头儿的一条命,等于送在我手里。悔之莫及!”

  说罢又哭,哭得冈本不耐烦了,“你怎么像妇人一样无用!”他说,“你哭一阵就能救你们头儿了?”

  “我在想法子救。想来想去,只有你能救他——”

  “那不就行了!”冈本打断他的话说,“既然要我救,何不细细告诉我,怎么救法?光哭,有何用处?”

  阿狗收拾涕泪,却还哽噎着,好半天才能说出话来。

  就在阿狗要开口的刹那,灵机一动,欲言又止,好在此时悲痛震动,大失常态,所以似此模样,不会露丝毫马脚。阿狗是在想,自己这副急泪,竟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冈本不仅同情,且颇有自告奋勇,拔刀相助之意。既然如此,不可辜负他的盛意;往深一步看,不教他出死力帮忙,反倒会搞成一个漏洞——阿狗原来的意思,只要他掩护,不须他救人;现在要他潜入平湖,真刀真枪干一场;做一个徐海的“救命恩人”,将来到达彼邦,冈本眉飞色舞地谈将起来,岂非再也有力不过的一个证人?

  主意打定,话也就变了,未曾开口,先来一声长叹:“唉!冈本君,说起来实在很难。”

  “你莫管,先说来看!”

  “我在想,这件事人多惹眼,人少不够用。里面倒有一个我们的弟兄,已经说通了,可以接应;不过要越狱,要瞒过一路巡逻的官兵,要从城墙上吊人下来,总得有身手极好的三四个人才行。”

  “嗯,嗯!”冈本点点头,“算我一个。你想怎么进城?怎么救人?怎么出城?送到哪里?细细跟我说一说。”

  “先说送到哪里,”阿狗用低沉的声音说:“你知道的,如果能够救出来,在我们这里,绝没有人敢收留他。所以,我想送到你们船上,不知道你肯不肯?”

  “你是说,把你们头儿带到我们那里?”

  “是的,只有让他去投奔老船主。”

  “老船主”是指汪直。冈本认为徐海也只有这条出路。点点头说道:“照这样说,动手的日期,要配合我们开船的日子,不能有参差。”

  “这倒不一定,我想先把他救出来。隐藏几天还有地方。如果配合开船的日子,说不定胡总督疑心,何以这样巧合?下令搜查,不但人躲不过,也耽误了你们的归程。”

  “不错,不错!”冈本很满意地说,“你的顾虑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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