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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同样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句成语,前后的意思,恰好相反。胡宗宪在心中好笑,而脸上的表情,却更坚毅了。

  “华公,”胡宗宪正面相问了:“松江一带的驻军,倘若受人蛊惑,擅自行动,为之奈何?”

  “那不是违纪吗?”赵文华答说:“军法如山,谁敢蠢动?”

  “是,华公!”胡宗宪趁机要求:“请授赐整饬军纪,执行军法的全权。”

  赵文华心中不愿,只是说不出拒绝的话;只为一上来在气势上落了下风,步步退缩,想硬硬不起。既然如此,索性放大方些,买他个好,也是笼络之一法。

  于是他装出欣然的神色,“我早就有此意了!”他起身走向书桌,“我马上下条子给你。”

  等他如言写好一张授权的通知,胡宗宪接到手里少不得道一声谢,接着又说:“蛊惑军心,阴谋蠢动的罪魁祸首,我已经查明白了,是陈东手下的余孽,从平湖逃出去的吴四。华公知道此人否?”

  赵文华不便承认,而且对吴四的态度已经改变,当即答说:“不知道。”

  “既然华公不知道,就更见此人可恶了!”

  “怎么?”

  “吴四在外头招摇,说托庇在华公麾下。他竟敢如此,真是胆大包天。”

  “真是胆大包天——”

  胡宗宪紧接着他的话说:“非杀不可!”

  “对!”赵文华为胡宗宪语中层出不穷的花招所惑,不自觉地应声附和:“非杀不可!”

  “然则请华公再下一道手谕。”

  “手谕?”赵文华茫然地问:“说些什么?”

  “海盗余孽吴四,假冒名义,图谋不轨,应以军法立斩。”

  “好吧!”赵文华已全无主张,“我写。”

  当他再度坐回书桌后面去时,胡宗宪心想,今天占尽上风,机不可失,索性拿徐海的事也说一说。可是,话到口边,忽生警惕,俗语说的:“顺风气不可扯得太足!”逼人太甚,惹得他翻了脸,所失甚大,不可不慎。

  因此,收到第二张条子以后,他立即告辞,心里在想,好歹先拿他自己亲笔所许的两件事办完了!等生米煮成熟饭,他想反悔,又何可得?

  ※ ※ ※

  回到总督行辕,胡宗宪十分得意,先请徐文长来,拿出一张条子给他,请教他如何处置?

  徐文长认为最简单确实,也最冠冕堂皇的办法是,根据赵文华的授权,出一张布告,申明约束军纪的本旨;同时告诵:不准散播流言,擅自行动。胡宗宪深以为然,立刻找来办文牍的幕僚,拟稿呈阅,即时刻印了几百张,钤上总督的大印,派人到通衢大道以及军营出入必经的地方,满浆实贴。

  第二件事要找阿狗,看到赵文华的亲笔条谕,他很高兴地笑了。

  “你莫笑!”胡宗宪说,“这该是你的事了,吴四在哪里,你指出来,我马上派人去抓来,军法从事。”

  这一下,阿狗愣住了。他只知道吴四住在朱友仁那里,可是朱友仁又住在哪里呢?当时想问刘二,只为懒得一懒,少开了句口,如今悔之莫及。

  不过,细想一想也不碍,他说:“大人要抓吴四,只问赵大人的总管赵忠便知。”

  这一下,使胡宗宪愣住了。赵忠是赵文华的心腹,主人的秘密,无一不知;说责成他交人,面子上太难看了。刚才在赵文华面前,态度已嫌过于强硬,万万不能再给他任何难堪。

  “这怕难了!”胡宗宪只好老实说,“这张手谕是我使了手腕才拿到的。俗语说‘打狗要看主人面’,如今拿他主人的手谕去要人,不仅撕了赵忠的面子,也等于撕了他主人的面子。你说是不是呢?”

  阿狗想想这话也不错。同时也知道胡宗宪论公,受赵文华的节制;论私,受赵文华的提携。若说期待他会采取什么公事公办,毫无假借的手段,简直是妄想。

  “那,那只好等我去访确实了,再来回禀大人。”

  “对!你赶快去访确实。只要一不在赵大人行辕中,二不在赵忠的寓所,此外不论任何地方,都可以抓!”

  “是!我马上就去。”

  “慢点!”胡宗宪想了一下说道:“索性如此,我把这个差使委了你。”

  阿狗私下当过好些任务极其重要的专差,但像这样受总督委任去逮捕要犯,却还是第一遭;所以心里的感想很复杂,有些受宠若惊,也有些恐惧不胜。一时倒觉得辞受两难了。

  胡宗宪是把他估计得很高的,认为像这样的差使,阿狗胜任有余。因此,不待他答复,便唤人取了令箭来,亲自拔一支交到他手里。

  “我派八个人给你,好生去办!抓到吴四,不要难为他,立刻送到我这里来,等我问明白了,再用军法处斩。”

  到此地步,阿狗想退缩也不行了。接过令箭,跟着旗牌官去看负责总督衙门警卫的一名千总。

  “王老总,”旗牌官替双方引见,“这位李爷,奉总督之命,要去抓一个人,总督交代,派八个人归李爷指挥!”

  等他说完,阿狗随即拱手为礼:“请多关照。”

  王千总新调来不久,不知阿狗的来历,看他是个稚气未脱的毛头小伙子,便斜睨着他问道:“你要怎么样的人?”

  阿狗心想,此人大有渺视之意,自己露不得怯,否则他派来的人会不听指挥。

  阿狗想了一下答道:“越调皮捣蛋越好。”

  王千总一愣,随后点点头说:“看老兄倒是一把能手。好,我懂你的意思。”

  接着,便一个一个喊出名字来,传召到齐,点交给阿狗。他细看那八个人,肥瘦各殊,静躁不一;但都有一双骨碌碌不断转动,非常灵活的眼珠,心知皆为极能干的人,只是难以驾驶而已。

  于是,他在宫庭中先点了名,然后自我介绍:“我姓李,没有官职。总督派我一桩差使,请各位帮忙。好比朋友一样,大家叫我小李好了!”

  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大家有何反应?而反应各个不同,有的保持沉默,有的低头笑一笑,有的咬着指甲在用心思考,只有一个人高声叫道:“小李!”

  这个反应在阿狗估计之中,心理上早有准备,答得便很快,“怎么样?”他问,“老朱,你有话说?”

  老朱笑一笑答道:“没有!我不过叫一声,看你会不会答应。”

  阿狗亦报以微笑,“我向来说话算话!”他说,“你试过了,现在知道了吧?”

  “这还不算试,要看你的本事。”老刘脸色不同了,收拾嬉笑,显得很平静,很沉着地,“听说你要挑八个最调皮捣蛋的,看起来调皮捣蛋的花样,你都懂。”

  “这倒不敢说。”阿狗停了一下,拿脚尖踢着石块,声音低了下来,“说实话,总督交下来的这个差使,决计办不通,只有想法子搪塞。我要挑调皮捣蛋的,就因为只有各位才想得出搪塞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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