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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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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暗示人可以暂且告退了。阿狗知道胡宗宪跟罗龙文还有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话要谈,很知趣地起身告辞。果然,他的料想不错,胡宗宪要向罗龙文一倾肺腑:“小华!”他说,“很多人在我面前提到你:说你非复如前了。” “总督,你信不信呢?” “我不信。或者这么说,我不愿相信。” 说到头来,还是不信,罗龙文平静地答说:“也难怪总督,可是,我亦有不得已的苦衷。为了取信于人,我不能不有所表现,我这凄苦心,倘或总督不谅,就不会有人谅解了。” “我当然会谅解,不过,也要让我知道你的苦心才行。” “是!我早就想奉陈了,苦于不得起便。我的苦心决不能形诸褚墨,唯有面陈。”罗龙文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常在想,总督才大如海,胜天水百倍,何必受他的制。而且,我看天水迟早必败,总督如倚此人为奥援,则冰山一倒,万事皆休。所以我有个打算,藉天水为梯阶,作东楼的上客,既以报答知己,亦以一展抱负。” 所谓“报答知己”,即是为胡宗宪越过赵文华而直接搭上严家父子的关系。胡宗宪当然感激,拍拍罗龙文的背说:“好!就这一句话我全懂了。我们不必再多说。” 罗龙文点点头,与胡宗宪四目相视,取得了至深的默契。“小华,我们另外商量一件事,你看,怎么才能把天水早早撵走?你看,我开门见山地问他,何日班师还朝?如何?” “不宜如此!天水量窄多疑,必生误会;万一负气不走,可就搞成无法弥补的僵局了。” “然则计将安出?” 罗龙文想了一会说:“总督不必管了,这件事交给我。不过,我要在粮台那里支五千两银子。” “够吗?” “不够再说。” “好!”胡宗宪随即提笔写了一张条子,核桃大的字,只有四个:“提银五千。”下面署了一个“贞”字。 “事不宜迟,我马上去办。”罗龙文起身说道:“这两天我的形迹要疏远些。若非至急之事,请总督不必派人来找我。” 为了要跟赵文华把关系拉紧,当然在表面上要远离胡宗宪,这是不消说得的。 “你请吧!心照不宣。” 揣起胡宗宪那张提银的皮条,罗龙文坐车专访胡元规。多时不见,少不得叙一番契阔;寒暄既罢,罗龙文问道:“可有好砚?” 胡元规的当铺,好砚甚多,但要好到如何程度,须得先问一问。 “你是自用,还是送人?” 罗龙文是此道的大行家,一听这话就懂得他的意思,如果是自用,只求砚好价廉,得其实惠;倘是送人,则不但要好砚,而且要名砚,价值可就不菲了。 他是要送人,不过受者附庸风雅,并不精于鉴赏,这就在“好”与“名”之间,又有斟酌,“我要名砚!”他说,“名气越大越好!” 胡元规微笑不语,走出客厅,找人来嘱咐了几句。不久有人捧来一个包裹,打开来一看,共是三方砚台,外面都是蜀锦棉套。胡元规注视了一下,先取最下面一块,递给罗龙文。 解开棉套,揭开红木砚盒,里面是一方色如猪肝,长约八寸,宽约五寸的端砚,罗龙文拿起来一看,背面刻着八个字,是行书:“持坚守白,不磷不碯。”再看边款,一面刻的是正楷:“枋得家藏岳忠武墨迹,与铭字相若;此盖忠武故物也。枋得记。” 看到这里,罗龙文不由得失声惊呼:“好家伙,这可名贵了!等我再看看。” 先看背面那八字之铭,谢枋得以藏岳飞的墨迹,证明那八字出于岳飞的手笔;从而又断定这方砚台是岳飞的故物。岳飞的遗墨,罗龙文亦见过许多,细玩笔意,觉得谢枋得的考证不错。再细察石质,的确出于端州旧坑,是宋以前所制成的砚台。 “你再看另一面,还有文信国的铭。” 另一面刻的是草书:“岳忠武端州石研,向为君直同年所藏。咸淳九年十二月十有三日,寄赠天祥铭之曰:‘研虽非铁磨难穿,心虽非石如其坚,守之弗失道自全。’” “君直”是谢枋得的号,他与文天祥既是同乡,又是同榜,所以称同年。由此一记一铭,这方好砚的来历就很明白了,先是谢枋得所珍藏,在南宋理宗咸淳九年岁暮,寄赠文天祥;而文天祥殉国之志,早在南宋亡国之前七年,就见于此二十一字的砚铭了。 “名砚,名砚!难得这两位大忠臣合在一起,真正稀世奇珍!” “再看这一方!跟忠武的遗物相配,确是珠联璧合。” 这一方砚台,盒盖上题着名称,叫做“文信国绿蝉腹砚”。长宽约只三寸,顶端石色发绿;中间受墨之处,微微凹进;而砚背隆起,仿佛蝉腹。这是得名的由来。 砚上当然有铭,刻的是:“艾山攀髯之明年,叠山流寓临安,得遗砚焉。忆当日与文山象戏,亦‘玉莺金鼎’一局,石君同在座右。铭曰:‘洮河石,碧于血!千年不死苌宏石。’”下面署款是“阜羽”二字。 叠山亦就是谢枋得的别号。这方蝉腹砚是他于文天祥殉国的第二年,在杭州所获。著《西台恸哭记》的谢臬羽,曾参文天祥的幕府,当年“象戏”时,曾亲见此“石君”——蝉腹砚在棋秤之侧。这方砚台之为文信国的遗物,来历分明,更无可疑。 “今天眼福不浅。最难能可贵的是,渊源相联,天然成对。我再看看这一方。” 另一方长方紫砚,亦是岳飞的遗物,长期寸,宽五寸,高三寸;上方有个圆“眼”,石色发红,利用这个天然的物征,琢成旭日的形状。背面琢空一道槽,约有一支手指的大小。 “论砚的本身,这一方比那两方差得多了!”罗龙文指着那道槽说。 胡元规亦是鉴古的巨眼,懂得他的意思。原来砚石讲究齐整无疵,有“眼”就是毛病。正面的那个眼,可以因材雕饰,藉以补救。背面的瑕疵,必是连补救亦难措手,所以索性琢去了它,但好好的砚台,无缘无故凿一道槽,亦就不成名堂了。 “砚以人重!”胡元规说,“你再细看看。” 罗龙文看砚台正面,左右片刻着两行小篆:右面四字“丹心贯日”;左面五字“汤阴鹏举志。”砚侧另有一行题记,楷书浅刻:“岳少保砚,向供宸御:今蒙上赐臣达。古忠臣宝砚也!臣何能堪?谨矢竭忠贞,无辱此砚。洪武二年正月朔日,臣徐达谨记。” 看完,罗龙文笑了,轻轻将砚放下,踌躇无语。 “如何?”胡元规问。 “怎么说呢?”罗龙文指着片刻那两行篆字说:“这种款式很少见。刻在正面,入眼即知,是唯恐人不知为岳少保的故物;而脾气又不题名,只题‘鹏举’却又怕人家不知道这‘鹏举’就是岳少保的别字,特意点明他的籍贯。如此藏头露尾,可真是用心良苦!” 胡元规抚掌大笑,“痛快,痛快!”他说,“好一番诛心之论。”说着,将那方作伪的砚台,移向一边。 “这两方名砚,可真教我为难了!”罗龙文想了一下,将移去的砚台又移回,“这三方之中,请代替我挑两方。” 胡元规不明白他的用意,愕然相问:“为什么要我挑?一真一伪,配不到一起。” “一真已经辱砚,两方皆真,教我怎么对得起两位大忠臣?” 胡元规蓦地想起,权臣家奴,多喜附庸风雅,赵忠在这一阵子很收买了一些砚台。罗龙文物色这些名砚,大概亦是作馈赠赵忠之用。忠臣手泽,落于此辈之手,诚然是一大厄运!胡元规与罗龙文深有同感。 “我知道了,你是送谁的礼。”他很快地代为作了一个选择,“拿这方‘西贝货’配真忠武砚,相形对照,奇绽毕露,不如配文信国的蝉腹砚为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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