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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真的!我不说假话。我也是很爽快的人,不喜欢扭扭捏捏,现在要跟你谈件大事,你可不许装腔作势。”陆太婆略停一下,很清楚地说:“我把我女儿翠翘许配给你。”

  徐海真没有想到是这么一句话!一阵莫名的惊喜之后,陡觉双肩有股极大的力量压了下来,有着不胜负荷之感,不由得便陪笑告饶似地说:“太平,我配不上翠翘。从前就配不上,现在是大家小姐,我更配不上了。”

  “英雄不怕出身低!我们浙江的钱武肃王是盐枭出身,怕什么?不过,翠翘心高气傲,事事好强;你如果照这样子意志消沉,不想上进,那倒真是有点配不上她。”

  “这话,太平,我就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陆太婆不等他承诺便改了口:“姑爷,你听我说,把女儿的终身定了,了我一桩心事。现在也不催你办喜事,换个庚贴,说定了它!翠翘住在我那里,一切不用你费心。我听说朝廷还要差遣你去办一件大事,立了大功回来,朝廷当然会封你官职。那时候你用全副执事抬了花轿来,我才会让女儿出阁。”

  话说到这里,徐海亦无须再有什么歉疚谦虚的表示,不过有句话,却不能不问。

  “太平——”

  “姑爷!”陆太婆打断他的话说:“你的称呼不大对吧!”

  “是,是!岳母。”徐海亦就此改了口,“我想请问一声:不知道翠翘的意思怎么样?”

  “父母之命,她又是孝顺女儿,哪里会有什么反对的意思。再说,你既然叫了我岳母,一切当然有我担待。你不必多作顾虑,只要自己上进,尽力替我女儿挣一副五花诰封来就是!”

  “是!多谢岳母成全。”徐海趴下地去,给陆太婆磕了一个头。

  就这时候,窗外有人拍掌笑道:“好了,好了!乾坤定矣!”

  接着,丫头掀开门帘,只见领头的是罗龙文,其次是阿狗,再次是胡元规,都是笑容满面,喜气洋洋的样子。“恭喜,恭喜!”罗龙文拱着手说:“陆太婆,你好福气!凭空得了这么一双好女儿,好女婿。”

  “罗师爷,那都是你送我的,实在感激不尽。听说,你造的墨好得不得了;我家倒还有几锭南唐传下来的墨,送给你也算是有了归宿。”

  “是,是!”罗龙文长揖到地:“长者赐,不敢辞,我就先拜谢了。”

  “言重,言重!不过,罗师爷倒来得正好,有件事正要拜托。”

  原来陆太婆是请罗龙文作大媒,这当然是顺理成章,而且义不容辞的事,罗龙文欣然许诺:“我是坤宅的媒人,”他又建议:“乾宅亦须一位,那自然是胡朝奉的差使。”

  胡元规微笑着答应了,陆太婆合起身郑重其事地谢了媒,“请两位大宾老爷堂屋上坐。”她说,“我有几件事要请教。”

  于是欢欣的气氛中添了几分严肃,被尊称为“大宾老爷”的两位宾人,罗龙文与胡元规对看了一眼,取得了默契,如果陆太婆有什么要求,能许的一定许,不能许的丝毫不可让步。

  “两位大宾老爷,说实在话,良缘天生,我亦不过做个现成的丈母娘。不过,既然是终身大事,总不可以苟且了事;凡事还是要按规矩来,是不是?”

  “是,是!”罗龙文恐怕陆太婆会提出许多褥节,旷日持久,耽误徐海去办正事,因而很机警地将话说在前面,“应有的规矩,一步一步都要走到,不过,时间可以缩短。”

  “我也是这个意思。”胡元规在一旁帮腔。

  “我更是这个意思,两位大宾老爷不要误会我在刁难,我亦不过想把顶要紧的几件事,说个清楚。第一,庚贴是要的!”

  “当然。庚贴是要的。不过,”罗龙文说,“换个庚贴就可以了,不必请教算命先生去合八字。”

  “那是多此一举。”陆太婆说:“今日之下,合也是合,不合也是合。这且不去说它了;只说第二件,总要有样聘礼。”“那不用陆太婆叮嘱,”胡元规说:“我是男家的媒人,包在我身上,这份聘礼送到府上,不会寒碜失面子。”

  “好!有了聘礼,要备嫁妆,那是我的事,男家当然也不会挑剔。这也不去说它了;再说第三件,哪一天‘传红’?”

  “传红”即是六礼中的“纳吉”与“纳征”,又称“文定”。婚约经过这一仪式,方始成立。在六礼中是一个很重要的程序,罗龙文与胡元规都觉得无法简略,可是这要挑日子,又要宴客,恐怕会拖日子。所以一时都无法作答。

  “喜事要等姑爷勾当了公事才能办,一年半载说不定;传了红,定了名份,他们彼此都可以放心。一个在外努力上进,一个在家安心静守;人不在一处,心在一处。这是很要紧的一件事,一定要办。请两位大宾老爷商量个日子。”

  罗龙文灵机一动,有了主意,不过得先问胡元规:“传红就要送聘礼,男家要多少时候才能备办得起。”说着,眨一眨眼,表示是有意做作。

  胡元规懂他的意思,而事实上亦确无难处,便即答道:“聘礼现成,装上箱子就抬了来了!”

  “那好!太平,拣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如何?”

  “今天?”陆太婆倒有些踌躇了。

  “今天有何不可!”胡元规也极力怂恿:“天缔良缘,大吉大利。”

  “我怕太草率了,对不起我女儿。”

  “太平,这一点你老人家可没有想通。以府上的家世,办喜事讲究不尽,就算迟个十天半个月,看来还是简率,那时不上不下,进退两难,倒不如就在今天,本日撞日,一切从简,反而心安理得。”

  “是啊!”胡元规紧接着说:“好在是传红,不是拜堂。到洞房花烛那天,总还有一年半载,太平喜欢热闹,尽管有功夫来预备。”

  “这话倒也实在。”陆太婆终于被说动了心,“就是今天。不过,我可还不知道怎么办?”

  “不用你老人家费心。一切有我们两个媒人。”罗龙文说:“你只去打扮你女儿好了。”

  人多好办事,以罗龙文如今的势力,再大的场面,也是叱嗟立办。而况,退庐的下人也多,陆太婆的话,也等于主人的命令;兼以特厚的犒赏,更是踊跃从事。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张灯结彩,红烛高烧,已收拾得富丽堂皇,一片喜气了。

  胡元规是即时赶回嘉兴去了。第一、备办聘礼;第二、通知胡宗宪亲来道贺——为了鼓励徐海,胡元规尽可能铺排场面,借了总督的仪仗,连四抬聘礼,一起用快船运来。到时刚过午后,上了岸排起导子,吹吹打打,直到退庐,乐声吸引了附近上千论万的乡人,竟是意想不到的热闹。

  徐海是由阿狗照料,早已穿好簇新的襕衫在等。头插金花,身披彩带,是刚进学的秀才打扮。听得咪哩吗啦的锁呐声音,一颗心忽然跳得很利害,竟有些畏缩的模样了。

  “二哥,快出去吧,去归队,押着聘礼一起进门。”

  “兄弟,”徐海怯怯地说:“我有点怕。你是搞过这一套的,你替我代个劳。”

  “别样可以代劳,这件事怎么可以代劳。让翠翘姐知道了,不骂我个狗血喷头?去!去!”阿狗将徐海一推,推到院子里。

  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在众目睽睽、嬉笑指点之下,归入队伍,由罗龙文与胡元规两位大媒陪着,登堂行礼。

  美中不足的是女家没有男子应接,只好由陆太婆在两个丫头陪侍之下,亲自接待。口口声声“大媒老爷辛苦”、“姑爷少礼”。叫得十分热闹。这样乱过一阵,方始去看聘礼——胡宗宪拨了三千银子,胡元规尽义务代办的四样珍物:一具古色斑斓、出土未久的周鼎;一部宋版的诗经;一副珍珠头面;一双碧玉手镯。都用大红锦盒装着,高供在正中的一张紫檀雕花条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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