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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


  罗龙文与胡元规无不睁大眼睛,好半天说不出话。一时厅中寂静如死,罗、胡二人只觉得心头有如压着一块铅,沉重得透不过起来。

  “娘!”王翠翘起身搀扶陆太婆:“你老人家进去息一息。好不好?”

  陆太婆先不作声,然后黯然说道:“我象做了场梦!都随你吧!”接着,勉强装微笑,向罗、胡招呼:“两位请宽坐!在这里便饭。翠翘总有些话跟两位说,我不陪了。”

  罗、胡二人都站了起来,目送王翠翘扶陆太婆入内;然后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取得默契,多听少说。一切都等听王翠翘谈了她的“苦衷”,向胡宗宪请示以后再说。

  “罗师爷,胡朝奉!我娘有好些不明白的地方,第一,她确是不知道所谓‘大局’是什么,赵文华这句话是威胁,两位当然知道。”

  “当然知道!”罗龙文说:“这个家伙的卑鄙,我们今天才完全了解。陆太婆不明白,怪不得她;她还不十分知道明山对‘大局’的关系甚重。”

  “是的。这是我第一个必须顾虑的。第二,我娘爱护我,话很硬,如果赵、陆两家结了仇,总不是好事。我做了陆家的义女,不能害陆家!”

  听得这话,胡元规悚然动容,激动地说:“翠翘,翠翘,我想不到你想得这么深,这么周到!世界上的事,真是变幻莫测,原来是打算让你借陆家的势力,好有庇护,想不到反成了你的一个累。”

  “也不能说是累!”王翠翘到此时才有悲伤的表情,“我当时万感交集,想来想去,一句话不错:前世的冤孽。我是个不祥之身,合该受灾受难;今生不受,来世还是不得解脱。徒然害了许多人,倒不如挺身而出,一了百了。”

  “话不错,话不错!”罗龙文不自觉地忘了刚才与胡元规所取的默契,率直表示他的看法:“不过,你不必答应得这么快!凭你的机智,当时总能想出一条脱身之计。”

  “这就是脱身之计。”王翠翘脱口答道:“如果不是我答应跟他一起走,这时候不会跟两位见面。”

  “莫非,他真的敢把你留下来?”

  “为什么不敢?罗师爷,你如不信,问我娘好了。”罗龙文不作声,胡元规便问:“那么,你是决定跟他一起走了?”

  “是的。”

  “明山呢?”

  “我就是要跟两位谈这一点。当时我跟赵文华说:你说顾全大局,我亦为了顾全大局;所以,我有两个条件:第一、这件事要守秘密;第二、要等明山走了才跟你走。我又说:你不要怕我翻悔,我娘做我的见证——”

  “陆太婆做了没有呢?”胡元规打断她的话。

  “我娘不肯做。我就说:王翠翘三个字不值钱,如今我姓陆!陆家上上下下,男男女女,从来没有说话不算不算话的。打出这么一块招牌,我娘虽不作声,也只好默认,她总不能说:姓陆的说话不算话。”

  “照此说来,”罗龙文逼视着她说:“你是下定决心,要到相府佛楼去照料香火?”

  “谁知道将来干什么?”王翠翘微喟低声:“不祥之身!”

  “好的!事情完全明了了;你的意思,也完全明了了,这件事只有五个人知道,”罗龙文说:“你们母女、我、胡朝奉,还有胡总督。”

  “一点不错!”王翠翘加重了语气说:“我丈夫、我兄弟、一点都不知道!”

  “有数,有数!”罗龙文作了承诺:“决不会让你丈夫,兄弟知道。”

  “慢点!”胡元规说:“第一,陆太婆也要请她不露任何口风。”

  “当然!”王翠翘说:“我会跟我娘说。”

  “第二,阿狗问到这件事,怎么说法?大家要一致,才能瞒得住他。”

  “对!怎么说都可以,只要说一样的话。我兄弟精灵得很,再小的漏洞,都会让他捉住。”

  “我看这样,要大家能一致的说法。不宜过于复杂,你们都这样说好了,对赵某人是用的一条缓兵之计;等明山走了,再把翠翘送进京。赵某人答应了。至于将来如何搪塞,你们只说由我在策划。等他来问我,我自有一套话让他深信不疑。”

  罗龙文接着说:“事实上我跟赵忠确是商量好了,有七分把握,能够搪塞得过去。如今,当然不必谈了!”

  “谈谈亦不妨。”胡元规说。

  “不必不必!”罗龙文乱摇着手:“徒乱人意而已。”

  “是的。徒乱人意。”王翠翘低头想了一下问:“两位现在是要去看胡总督?”

  “是啊!”罗龙文问:“你有话要跟他说?”

  “请上达胡总督,第一,尽快安排明山办正事;第二,胡总督送了明山一所宅子,我想应该把他接来住几天。”

  “宅子是空房子——”

  “不要紧!”王翠翘抢着胡元规的话说:“我来替他布置。”

  “好!”罗龙文接口,“就这么说!我可以帮你布置,家具不消说,字画古董,一切摆设,亦都现成。后天接他进屋,让他来个意外之喜。”

  【第三十五章】

  罗龙文从他与赵忠相晤的情形说起,一直谈到王翠翘最后所提出的两个要求,胡宗宪嗟叹不绝,感触万端,心里不辨是何滋味?因而黯然无语,只是不断地摇头。

  “我在想,”胡元规比较乐观,“小华跟赵忠所谈的办法,不妨照常进行,或许可以挽回。”

  “我也是这话。”胡宗宪说:“小华,你一定得设法挽回;不然,将来明山功成归来,对他不好交代。”

  “总督想得真远。”罗龙文说:“我只想眼前。能让明山在出海以前,享几天艳福,就很不错了。”

  “何出此言?”胡宗宪问:“莫非你真的觉得事已无可挽回。”

  “旁人只能帮忙,关键是在王翠翘身上。如果她自己愿意进相府,旁人着急,岂非多余?”

  此言一出,两胡不由得都愣住了!眼中惊疑不止,并带着些质问的神色,希望罗龙文有进一步的解释。

  而罗龙文不愿再多说一句,于是胡宗宪不能不问了:“你是说,王翠翘别有用心?是贪图富贵呢?还是另有不测之意?”

  罗龙文沉吟半晌,点点头说:“我想,是另有不测之意。”“什么不测之意?”胡元规大声相问。

  胡宗宪与罗龙文都不作声。他们对胡元规这一问,有着相同的想法:此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胡元规如果不能意会,就只好让他纳闷了。

  胡元规毕竟亦是非常机敏的人,见此光景,知道其中必有不便形之于口舌的苦衷,那就只好猜了。要猜,当然往出乎常情的所谓“不测”方面去猜。人之不测,无非旦夕祸福,而祸福莫大于生死关头;循此途径去琢磨,一下就猜中了。

  “不知道猜得对不对,”他急于求证,而在这个场合又无须顾忌,所以率直问道:“翠翘是想借严府的势力报仇?”

  语声未终,罗龙文已以指撮唇,示意他不必再往下说。显然的,这是肯定他已猜中的表示。

  “啊!”胡宗宪乱以他语:“喝酒,喝酒!不必想得太多。”

  话虽如此,等设酌小饮时,仍旧是他先谈此事。不过,所谈的不甚紧要,只殷殷关注,要尽量让徐海出海以前,能过几天温馨旖旎的日子。

  “翠翘作何打算,现在无法问,也不必问。我们只照她的话做好了。”胡宗宪说:“请你们两位转告:第一、她认为怎么样才能让明山高兴,就怎么做。要钱要什么的,不必顾虑。第二、我亦赞成明山早早出海,应该如何安排,请小华费心。”

  “是了!”罗龙文说:“我会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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