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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念到这里,慈安太后打断她的话,急急问道:“妹妹,是奏报江宁克复了吗?”

  “才克复了外城。不过外城一破,想来内城一定也破了。”

  这是应该高兴的绝大喜事,但慈安太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忽然伤感了,却又不肯让眼泪流落,只拿着一块绣花绢帕,不住揉眼睛、擦鼻子。这个举动,把伺候的太监们,弄得惊疑不定,但谁也不敢去探问。站得远些的便窃窃私议,长春宫传来的消息不确,江宁来的奏折,怕不是什么好事,否则,“东边”何以伤心呢?

  慈禧太后是了解她所以伤心的原因的,必是由这个捷报想到了先帝。十一年的皇帝,几乎没有一天不是在内忧外患之中。由得病到驾崩,虽说是溺于酒色所致,但那种深夜惊醒,起身看各省的军报,不是这里兵败,便是那里失守,尽是些令人心悸的消息,加以要饷要钱,急如星火,这样的日子,也真亏他挨了过去。

  “唉!可怜!”慈安太后终于抒发了她的感慨,“盼望了多少年,等把消息盼到了,他人又不在了!”

  “过去的,过去了!姐姐,今天有许多大事要办,你别伤心了!”

  就这一句话,把慈安太后的心境,暂且移转。她的伤感来得骤然,去得也快,欢喜赞叹地说:“皇天不负苦心人,曾国荃到底立了大功,也真亏他!”

  慈禧太后的想法有些不同,她认为江宁的克复,不应该迟到现在。曾国荃早就下了决心,要达直捣金陵的殊勋。四月里李鸿章收复常州,朝命进军江宁会剿,李鸿章迁延不进,理由是兵士过劳,须得休息,其实是不愿去分曾国荃的功。倘或没有这些打算,会师夹攻,江宁早就该拿下来了。

  “看这样子,仗打得很凶!可不知道人死得多不多?”

  “那还少得了吗?”

  “咳!”慈安太后又忧形于色地,“仗是打胜了,收拾地方,安抚百姓,以后这副担子还重得很呐!”

  这又与慈禧太后的看法不尽相同,但一时也无法跟她细谈,此刻要召见细谈的是军机大臣。

  “叫起吧!”她说了这一句,便即站起身来,略停一停,等慈安太后走到她旁边,才一起缓步到了东暖阁,升上御座。

  全班军机大臣,恭王、文祥、宝鋆、李棠阶、曹毓瑛早就在军机处待命,喜讯虽好,苦于未见原奏,不知其详,内城破了没有?洪秀全虽已于四月下旬,服毒自杀,他的儿子,被“拥立继位”的洪福瑱,可曾擒获?尤其是伪“忠王”李秀成,此人雄才大略,不可一世,如果他漏网了,太平天国便不算全灭。

  大家正这样谈论着,宝鋆忽然想起一件事,“今天该递如意吧?”

  “啊呀!这倒忘了。”恭王说,“赶快派人去办。”

  这是多少年来的规矩,凡是国家有大喜庆,臣下照例要向皇帝递如意,象今天这种日子,如意是非递不可的。

  就在这时候,军机处的“苏拉”来禀报:两宫太后已临御养心殿,传旨即刻进见。时间仓促,即使象恭王那样,府里有现成的如意,也来不及取用,只好作罢。

  如意虽不递,颂圣之词不可少,所以一到养心殿东暖阁,恭王首先称贺。两宫太后自然也有一番嘉慰之词,然后把原奏发了下来。殿廷之上,不便传观,由宝鋆大声念了一遍,殿中君臣,殿外的侍卫、太监,一个个含着笑容,凝神静听。

  由于慈安太后不明白江宁的地势,于是籍隶江阴的曹毓瑛,作了一番“进讲”。他为两宫太后指陈,曾国荃奏折内所称的“外城”,就是明朝洪武年间所建的都城。原有十三个城门,本朝封闭其四,剩下正阳、通济、聚宝、三山、石城、仪凤、神策、太平、朝阳等九门,用火药轰开的倒口,是在太平门,正当玄武湖东南。再往东去,就是钟山,洪军在此筑了两个石垒,称为“天保城”、“地保城”。这年春天,曾国荃夺下“天保城”,江宁合围之势已成,五月间再夺下“地保城”,则江宁的克复,不过迟早间而已。

  “那么内城呢?”慈安太后又问。

  “内城就是明太祖的紫禁城,本朝改为驻防城,那是不相干的!外城周围九十六里,城基是花岗石,城墙是特制的巨砖,外面再涂上用石灰和江米饭捣成的浆,坚固无比,这一破了外城,江宁就算克复了。”曹毓瑛以他在军机处多年的经验,复又指出:“想必就在这一两天,曾国藩还有奏折来,那时候克复江宁的详情,就全都知道了。”

  “那么,”慈禧太后问道:“咱们眼前该怎么办呢?”

  “当然是先下个嘉慰的上谕。论功行赏,总要等曾国藩把名单开了来,才好拟议。”恭王这样答奏。

  “好!马上写旨来看了,让江宁的折差带回去。”

  于是曹毓瑛先退了出去,拟写谕旨,除了对曾国荃所部不满五万,在两年的工夫中,将江宁城外的“贼垒”,悉数荡平,现在复于“炎风烈日之中,死亡枕藉之余”,力克坚城,归功于曾国藩的调度有方,曾国荃及各将士的踊跃用命,表示建此奇勋,异常欣慰以外,特别许下诺言:“此次立功诸臣将伪城攻破,巨憝就擒,即行漏沛恩施,同膺懋赏。”写完送进殿去,先交恭王看过,然后呈上御案,两宫太后一字未动,原文照发。

  “江宁克复,差不多就算大功告成了。”慈禧太后看着恭王说道:“这几年的军饷,全是各省自筹。现在要办善后,可不能再叫地方上自己筹款了,户部该有个打算!”

  “臣已经打算过了。”恭王答道:“伪逆这几年搜括得不少,外间传言,金银如海,只要破了他的伪府,办理善后的款项,自有着落。”

  “怕不能这么打算吧?”慈禧太后疑惑地。

  “现在只好先这么打算。”恭王极快地回答,语气显得很硬,“户部跟内务府,每个月都是穷打算,京里的开销也大,还得想办法省!”

  内务府只管支应宫廷的用度,说内务府还要节省,等于要求宫廷支用,还要撙节。慈禧太后已不止一次听得安德海报告,说长春宫向内务府要东西要钱,恭王难得有痛痛快快拨付的时候。她虽也知道,恭王不是肃顺,并非有意跟她为难,但是,他也并不见得如何尊崇太后!

  最使她耿耿于怀的是,上个月里,有个名叫贾铎的御史,上了个折子,说风闻有太监演戏,一赏千金,并且用库存的绸缎,裁制戏衣,请速行禁止,以期防微杜渐。这是那里的话?自从国丧孝服满了,每月初一十五在漱芳斋唱唱戏是有的,何至于“一赏千金”?既然演戏,就得要行头,不能象道光年间那样,戏台上不管帝王将相,还是才子佳人,都穿的是破破烂烂的行头,身上东一片,西一片,满台摇晃,简直就是花子打架,那又何必唱戏?因此,慈禧太后觉得贾铎是吹毛求疵,非常不满,但恭王却回护着他,不能不下个否认的批谕。

  这些回忆加在一起,愈觉恭王刚才说的话刺耳。不过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那份不快很容易掩没,对恭王的芥蒂也不难容忍,所以还附和着他说:“是啊,该省的一定要省。大乱一平,那就要‘百废俱举’了,处处都要花钱。而况捻匪还在闹,军费也少不了的。”

  听得慈禧太后如此明理,军机大臣们无不心悦诚服。退出养心殿后,又到军机处集议,把曾国荃的原奏,重新细细研究,得出一个相同的看法:曾军围城已久,粮道久绝,城内饿死的人,不知其数,却拚死顽抗,斗志不衰。而曾军在炎暑烈日下,围攻四十余日,死亡枕藉,艰苦万状,则一破城以后,必然是一场穷砍猛杀的恶斗,地方糜烂,难以善后。

  因此,这个捷报对执掌国柄的军机大臣来说,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但无论如何,这是开国以来第一场大征伐,也是第一场大功勋。乾隆朝的“十全武功”,固然膛乎其后,就是康熙朝的平三藩之乱,论规模、论艰难,也都不如。戡平这场大乱,自然要数曾国藩的功劳第一,真值得封一个王。

  可是没有人肯作此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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