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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这一说,小红的劲儿来了,坐起身子,斜对着他,一条腿盘坐在炕上,一条腿撑着地,把手绢绕着右手食指,冲着郭松林先道一句白口:“强人呀!”接着便雨打芭蕉似的,一口气唱:“只说我不好,只说我不贤!不看你那般,只看你这般,没人打骂你就上天!”

  接着便是眼一瞪,恶狠狠骂一声:“强人呀!”却又忍不住噗哧一声笑,随后便又飞媚眼,又害羞地带着鼻音哼道:“你吱吱呀呀,好不喜欢!”

  她那发腻的声音,冶艳入骨的眼波和笑靥,搅得郭松林意乱魂飞,但是他到底不比胸无点墨的草包,除了小红的一切以外,也还能领略非她所有的曲词,便即问道:“这是谁教你的曲子?”

  “也没有人教,听人家这么在唱,学着学着就会了。”

  “可惜,不知道这曲子是谁做的?”

  “曲子好,”小红问道,“我唱得不好?”

  看她那不服气的神情,郭松林赶紧一叠连声地说:“都好,都好!曲子做得真不做,也得你唱才行。”

  这一说,小红才回嗔作喜,举着杯说:“那么你老喝一杯。”

  郭松林欣然接受,把一小杯烧刀子灌入口中,入喉火辣辣一条线,直贯丹田,加上火盆烧得正旺,觉得热了,便即解开胸前的钮子。

  “当心受凉!”小红说,伸手到他胸前,原意是替他掩复衣襟,不知怎么,伸手插入他的衣服下面,一下子就抱住了他,把脸覆在他胸前。

  她那头上的发香和花香,受了热气的蒸散,一阵阵直冲鼻孔,越发荡人心魄,他便也把她搂得紧紧地。

  这样温存了好一会,心才又定下来,觉得小红别有韵致,所以还想再聊聊天,“小红,”他问,“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你老问这个干吗?”

  “问问也不要紧。”

  “还是别问的好。”

  “怎么呢?”郭松林说,“有什么说不得的么?”

  “不是什么说不得。”小红抬起头来看着他,“我说了伤心,你老听了替我难过,不扫兴吗?”

  “你说话倒干脆!我就喜欢这样的人。”

  “对了,你老喜欢我就行了。”她又靠在他胸前,“你老多疼疼我吧!”

  于是郭松林又抱紧了她。过不多久,听得有人叩门,悄悄喊道:“小红,小红!”

  “这是谁?”郭松林问。

  小红没有回答他,只抬起身子,向外大声说道:“门没有闩,进来吧!”

  门一开,进来一个鸨儿,有四十来岁,擦一脸白粉,簪满头红花,怪模怪样地,先给郭松林请了个安,然后管自己去替他们铺床。

  这提醒了郭松林,想看看时刻,等掏出那个李鸿章送他的金表,不开表盖,只揿了一下按钮,顺手放到小红耳边,里面叮叮地响了起来。

  小红从没有见过打簧表,大为惊异,象个小女孩似的,磨着郭松林再为她试一遍,又问长问短要弄清楚其中的道理。只是郭松林自己也不懂,何以表能发声?正在有些发窘,那鸨儿已铺好了床,请个安说道:“请大人早早歇着吧!”又虎起了脸对小红说:“你可好好儿侍候!”

  等她退了出去,郭松林便问:“她可是你的亲人?”

  “我那里有什么亲人?我的亲人在这儿!”说着,小红又一把抱住了郭松林。

  明知是“米汤”,他也被灌得晕陶陶如中酒似地,因而也起了一番怜惜的心。他的性格是豪迈一路,也读过几句书,平时颇为向往唐宋那些武将的风流豁达。此时有了几分酒意,放纵想象,想到此番与捻军是作最后的周旋,弃去辎重,裹粮深入,已抱定破釜沉舟的决心,枪子无眼,说不定就此阵亡,而生死莫测之际,有今宵一段意外的因缘,不可不为可人的小红留下一点“去思”。倘或阵亡,自然有一番哀荣,朝廷赐祭,督抚亲尊以外,还有一夕之缘的红粉雪涕,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

  于是他起了拔她于火坑的心思,推着她说:“小红,你坐好了,我有话跟你说。”

  小红听他语气郑重,便真个放开了手,离得他远一些,含笑凝视着他。

  “你家里到底有些什么人?”

  察言观色,知道非老实回答不可,小红收敛了笑容,垂着眼皮说道:“就有一个疯瘫在床上的娘!”

  “你可是自由的身子?”

  “不!”她摇摇头,“若是自由的身子,何苦还吃这一碗饭?”

  “对了!就是这话。”郭松林欣然地说,“你以前嫁过人没有?”

  “没有。不过……”

  “话怎么不说完?”

  “我不敢瞒你老。”小红低着头说,“有个五岁的孩子。”

  “男孩?”

  “嗯!”小红忽然觉得想吐一吐心事,抬起头,掠着鬓发,以兴奋而忧伤的声音说:“就为的这个孩子,我愿意再苦两年,等攒够了钱,自己把身子赎了出来,带着孩子也下关东。”

  “下关东干什么?”郭松林诧异地问。

  “孩子他爹在关东。”

  “喔!”他又问,“在那儿干什么?”

  “还不是开垦吗?”小红又说,“他在那冰天雪地里,苦得很,也就是为了有一天熬得出了头,巴望着能够父子团圆。”

  郭松林点点头,心里在作盘算,关外是禁地,也不知道她“下关东”是怎么走法?想来大概是由胶、莱出海到辽东。然而弱质伶仃,风波涉险,又带着孩子,能不能如愿以偿,实在大成疑问。

  他的心事,小红怎么猜得透?见他面色忧郁,她心里懊悔,不该谈自己的事,扫了贵客的兴,所以便又笑着埋怨:“我早说了,还是别问的好。可不是吗,到底,害得你老心烦!”她斟着酒又说:“郭大人,都是我的不好,罚我再唱一段曲子。”

  “不!”郭松林握着她那执着壶的手说,“小红,我再问你一句,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些话,到底是真是假?”

  这话问得太认真了,小红反倒无从回答,愣了一下才说:“当然是真的,无缘无故我编一套瞎话骗你老干什么?”

  “真的就好。”郭松林没有再说下去。

  小红实在困惑,真不知道他的态度是什么意思?不过她阅人甚多,什么奇奇怪怪的客人都遇见过,如果象这样每一个都要去细想,那是自讨苦吃,所以练就了一套本领,随便什么事,能够在心里说丢开就丢开。这时依旧娇笑软语地陪着郭松林饮酒作乐。

  郭松林的心情也轻松了,喝酒喝到鸡鸣方罢,一上床便鼾声大起,真个一宵无话。这才是小红少遇见的事,而且也不象别的烦恼能够轻易抛掉,心里嘀嘀咕咕,不知道什么地方不中郭大人的意?所以伺候得格外小心,不时窥伺着他的颜色。

  郭松林宿酲犹在,懒得开口,而窗外虽然声息甚低,人影却多,显然的,那都是有公事要向他请示,只是怕惊扰了他,不敢高声而已。

  “你开门吧!”

  “是!”小红轻手轻脚地去开了一扇房门,自己把身子缩在门背后。

  门外那个小马弁早就在伺候了,此时把洗脸水端了进来,小红便帮着他照料郭松林漱洗。等诸事妥帖,郭松林一面向外走,一面向小红说道:“我得去料理料理公事。你别走!”

  有这句话,小红才算放了心,自己琢磨着,大概还要留一天。于是她趁郭松林用过的那盆脸水,没有撤走以前,匆匆忙忙擦了把脸,打开梳头匣子,好好修饰了一番,端然静坐,等郭松林回来。

  这一等等到日中,还不见踪影,倒是那小马弁带着厨子,替她送了饭来。小红闷在屋里好半天,一见了他仿佛遇着救星,赶紧陪笑道谢,然后问道:“总爷,我求你点事行不行?”

  “你说吧!”

  “不知道跟我来的那个人在那儿?”

  “你是说那个老娘儿们?在大门外等了半天了,上头没有交代,不能让她进来。”

  “那就拜托总爷跟她说一声,郭大人让我别走,大概还得留一天,叫她放心好了。”

  “在这里有什么不放心的?”那小马弁说,“好了,我替你把话带到就是了。你快吃!吃完了好收家伙。”

  小红自出娘胎,没有这样子吃过饭,实在有些食不下咽,所以拿了两个馒头,放在一边说:“劳驾,劳驾!我这就行了。请厨子大爷收了去吧!”

  刚说到这里,只听窗外靴声、人声,是郭松林回来了,带着一名随从,却只候在窗外,小红慌忙退到一边,很恭敬地站着。

  “你还没有吃饭?”郭松林接着又说,“我也还没有。正好,你就陪着我一起吃吧!”

  小马弁一听这话,便退了出去,向厨子吩咐:“把大帅的饭开到这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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