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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七


  这句话就此不提了,小李却是大有警惕。皇帝的心情,没有比他再清楚的,一个人独宿乾清宫,强自以做诗写字排遣,那就象吃斋似的,偶尔来一顿,觉得清爽可口,日子一长,如何消受得了?同时,他也发觉,皇帝对皇后,敬多于爱,他真正倾心喜爱的是长身玉立,肤白如雪的瑜嫔。但召幸瑜嫔,敬事房必须面奏皇后许可,或者有皇后钤盖了小玉印的“手谕”为凭。而每遇到这样的情形,皇后总是劝皇帝到咸福宫去,这是皇后贤德的表见。无奈皇帝始终赌气不愿跟慧妃在一起,那就只好连瑜嫔都不亲近了。

  这是个一时解不开的结,小李也曾劝过皇帝,不妨敷衍敷衍慧妃。皇后如此说,皇帝只是心不谓然,等小李这样说时,便是忠言逆耳,除了遭受一顿严厉的申斥以外,不会有何效果。因此,他要替皇帝遣愁排闷,必须另辟蹊径。

  于是又想到修圆明园这件事,找了个空,他到内务府去探听消息。

  “你来得正好!”候补笔帖式成麟笑嘻嘻地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有个好消息,你先放在肚子里,得便跟皇上回一回,如今有个姓李的候选知府,是个大‘木客’,他在云贵的深山里,有无数木料,愿意报效,就在这两天可以谈妥。修园子光有钱也不行,最要紧的是‘栋梁之材’,现在天从人愿,真正是太后、皇上的洪福齐天。”

  “靠得住,靠不住?”小李疑惑地问。

  “当然靠得住!一谈妥了,我马上来通知你。”

  话是如此说,其实成麟也还没有把握,要等见了面才知道。见面是在前门肉市的正阳楼,由贵宝出面请客,唯一的这位主客名叫李光昭,自称是广东嘉应州人,但不说客家话,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湖北话,问起来才知道久居汉阳。

  【三四】

  据李光昭自己说,他是嘉应州的监生,二十岁以后,随父移居汉阳,他家做两项生意,一项木材,一项茶叶,在这二十年中,足迹遍及两湖、云贵、四川。同治元年经过安徽,因为受了一名巡检的气,一怒之下,在临淮军营报捐了一个知府,但他从未穿过官服,因为他觉得还是做个无拘无束的商人,来得舒服。

  这番话听得贵宝肃然起敬,竖起大拇指赞一声:“高!”接着便敬了一杯酒,改口称李光昭为“李大哥”。

  “不敢,不敢!”李光昭谦虚着,又问:“贵大爷去过西南省分没有?”

  “惭愧得很!”贵宝答道,“从来没有出过直隶。”

  于是李光昭便大谈西南的名山大川,山水如何雄奇,风俗如何诡异,滔滔不绝,把在座的人听得出了神。

  “说实话,”李光昭说,“我继承父业,做这个买卖,就为的是生性喜欢好山好水。贪看山水,也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但想不到今天倒用上了。真正是一大快事!”说着,举壶遍酌座客,同时解释他自己的话,何以说是“花了冤枉钱”,又如何说是“用上了”?

  他说,既入深山,不能空手而回,土著又知道他是大木商,自然也放不过他,因此买了许多“山头”,而交通不便,虽有大批木材,无法运下山来,等于货弃于地,所以说是花了冤枉钱。

  这一说,下面那句“用上了”就不难索解,报效园工,当然是“用上了”。然而既然交通不便,运不下山来,又如何用得上?

  问到这话,李光昭笑了。“贵大爷,”他说,“这一点你都想不明白?我是个候选知府,见了督抚还得磕头,说请他修条路,让我运木植,谁听我的?”

  “啊……”贵宝“啪”地一声,在自己额上打了一巴掌,“真正教你问住了!”他连连点头,“好,好,这一点不用你费心。李大哥,我要请教,你有些什么木植?在那些地方?总值多少?预备报效多少?想要点儿什么?”

  “什么都不想要!”李光昭很快地接口,“仰赖两宫太后和皇上的洪福,打平了长毛、捻子,左爵帅西征,大功也快告成了。老百姓能过太平日子,还不该尽点心报效?再说,那些木植,在我原是用不上的,说句不敬的话,叫做‘惠而不费’,何敢邀功?”

  表白了这一篇话,李光昭从靴页子里取出一个经折,送到贵宝手里,打开一看,所列的尽是合抱不交的香楠香樟、柏椿梓杉等等高贵木植,贵宝与成麟等人,一面看一面不断地发出“哦、哦”的轻呼,惊喜之情,溢于词色。

  “好极了,好极了,各处大殿的横梁跟柱子,都有着落了。”贵宝又说,“在山上买,就花了十几万银子,运到京里,怕不值几十万?”

  “是的!我全数报效。”

  谈到这里,就应该有进一步的行动了,贵宝当时就带了他去见内务府大臣诚明。李光昭是早有准备的,先到东河沿客店里,带上两包土仪,献上诚明,然后恭恭敬敬地请安问好。

  筹备修复圆明园这件大工程,内务府大臣中,自己商定了职司,木植的勘估采办,是归诚明负责。贵宝事先也曾回过,诚明对于李光昭的来意,已有所知,所以叙礼过后,要言不烦,一下就谈入正题。

  “老兄深明大义,兄弟万分钦佩。”诚明很客气地说,“不过,凡事一经入奏,要变动就很难了,所以宁愿我们私下多破费点工夫,谈妥了再跟上头去说,办事就顺利了。”

  这话往深处去体味,是有些不大相信李光昭,贵宝深恐他不明旗人喜欢绕弯子说话的习性,听不出其中的深意,所以特为点了一句。

  “李大哥,你把你那些木植,存在什么地方,细细跟诚大人说一说。”

  “好!我来说给诚大人听。”李光昭数着手指:“先打湖北说起,在‘九道梁’那里。”

  第一个地名,诚明就不知道,以下李光昭讲了一连串山名,在诚明几乎是闻所未闻。但看他如数家珍似的,熟极而流,谅来不假,诚明的疑惑消失了一大半。

  接下来便是贵宝为他作了补充,然后又说:“难的是木植出山不容易。将来勘查好了,是由内务府动公事,还是请上头降旨,征工开路,只能到时候再斟酌了。”

  “嗯,嗯。”诚明又问:“照老兄看,这些木植几年可以运完?”

  “那……,”李光昭想了想答道:“山路崎岖,材料又大,总得十年才能运完。”

  “十年?缓不济急了!”诚明相当失望,“虽说这一桩大工,总也得好几年,可是不能说十年以后才动用木植。”

  “那当然!”李光昭赶紧解释,“我是说十年运完。第一批总在三年以后,就可以运进京来。”

  “是三年以后起运,还是三年以后运到京?”

  “三年以后运到京。”李光昭很肯定地说。

  诚明点点头:“那还差不多。”

  贵宝看他们谈到这里,便插嘴说道:“运下山是一回事,运进京又是一回事,这里头还很麻烦呢!”他脸向李光昭一扬,“有什么话,李大哥你可趁早说。”

  “我想,这件事当然得我亲自照料,请诚大人派人会办,沿途关卡,也好免税放行。”

  “当然,当然!那当然是免税放行的。”

  “为了报运方便,最好请诚大人给一个什么名义,刊发关防,那可以省很多事,也可以省很多运费。”

  诚明一想不错,刚要开口允许,突然想到安德海在山东的遭遇,便改了口了。

  “这件事我可答应不下来。得要请旨。”

  向皇帝请旨,一时也不能有确实的结果。皇帝还不敢独断独行,无论如何先要禀告两宫太后。找了个在御花园消夏的机会,他闲闲地提了起来。

  “英法使臣都递过国书,算是和好了,园子可还荒废在那儿。”皇帝这样说道,“总得想法儿把它修了起来,两位太后也有个散散心的地方。”

  慈禧太后听这话便有喜色,“难为他还有这番孝心!”她向慈安太后说。

  慈安太后报以不明意义的一笑。这态度就很奇怪了,不但慈禧太后,连皇帝都有些嘀咕不安。

  当然,慈安太后看得出他们母子殷切盼望的眼色,然而她不敢轻易开口。这件事她不知想过多少遍了,每一次想到最后,总是懊悔自己当初不该跟皇帝出那个主意:为慈禧太后找件可供消遣的事。当皇帝召见内务府大臣谈论修园时,她已微有所闻,却不知工款从何着落?同时也不知道修一修要多少钱?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这笔工程款决不会少,而且一提修园,必有许多人反对,恭王也许还可以商量,文祥一定不肯答应。那一来,安安静静的日子就过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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