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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〇


  等翁同龢讲完“杜诗”,该轮到王庆祺讲《明史》。君臣之间,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话,碍着翁同龢在旁边,诸多不便,于是皇帝想了一条“调虎离山”之计。

  “翁师傅!”

  坐在西壁下的翁同龢站起来答应:“臣在。”

  “你给我找一本书来。”

  “是!”翁同龢略停一下,见皇帝未作进一步的指示,便又问道:“皇上要找什么书?”

  皇帝是在思索着出一个难题,好绊住翁同龢,所以一直不曾开口,这时听他催问,不便再作耽搁,随口说道:“我记得《图书集成》里面,有专谈三海建置的,你找一找看。”

  “那应该在《考工典》里面。臣去找一找看。”

  等翁同龢一走,皇帝便小声问王庆祺:“你昨天说的东西,全带来了没有?”

  “臣找了几本。”王庆祺也以同样低微的声音回答:“只是来不及恭楷重缮,怕印刷得不好,字也小,皇上看起来很累。”

  “不要紧,拿给我。”

  王庆祺眼神闪烁地看一看左右,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皇帝,同时不断看着在书架上找书的翁同龢,似乎深怕他发觉了似的。

  皇帝却无这些顾忌,把小布包放在膝上,打开来一看,是“巾箱本”的七八本小书,最上面一本是磁青连史纸封面,书名《灯草和尚》。皇帝随意翻开一页,看不了三四行,便觉脸热,心跳、口渴,很快地合拢了书,将包书的布随意一裹,整个儿寒在屉斗里。

  “我看看再说。”皇帝一本正经地,脸上找不出一丝笑容,倒象是拒谏的神情。

  王庆祺轻声答道:“这些书,文字讲究的不多,容臣慢慢访着了,陆续进呈。”

  “有好的‘画’,也找些来。”

  “是!”王庆祺说:“这还比较容易。”

  “有了这些东西,你不必带到书房来,密封了交给‘他们’就可以了。”

  “他们”是指专门承值弘德殿的太监,王庆祺会意,答应着还想说什么,见翁同龢捧了书来,便住口改讲《明史》,正讲到《佞幸传》。

  翁同龢取来的书,除了图书集成中《考工典》里的有关记载以外,还有些别的谈三海的书。皇帝本意是借此将他遣开,但看他慎重将事,不能不作敷衍,一面翻着书,一面随口问道:“瀛台不就是明朝的南台吗?”

  “是!”翁同龢答道:“天顺朝名相李贤的《赐游西苑记》,就曾提到南台。”

  “本朝可有赐大臣游园的事情?”

  “有!”翁同龢答道:“康熙二十一年六月,曾有上谕,圣祖仁皇帝,因为天时炎热,移驻瀛台。虽然天下无事,但每日御门听政,未尝少息。圣祖因为《宋史》所载,赐诸臣后苑赏花钓鱼,传为美谈,特在桥边设网,任令大小臣工游钓,准在奏事之余,各就水次举网,得鱼携归私第,以见君臣同乐,一体燕适的至意。”

  皇帝听得不胜神往,“这真是太平盛世的光景!”他说,“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有没有?”

  “自然有!”翁同龢答道,“皇上向往盛世,盛世必临,全在圣衷一念之间。圣祖与皇上即位之年仿佛,文治武功,皆发轫于二十岁前,愿皇上念兹在兹,以圣祖为法。”

  话是好话,但皇帝颇有自知之明,要赶上圣祖仁皇帝是不可能的,不过他也有自我譬解之处,当时圣祖诛鳌拜,乾纲大振,以后才能指挥如意。现在事事听人摆布,不容他出个主意,却要求他能有圣祖的文治武功,岂非过分?

  这样想着,便懒得跟翁同龢再谈下去,只是功课未了,不便早退。这天是轮着做诗的日子,他的心思在那几本“巾箱本”上,诗思艰涩,便取个巧说:“你们各做一首七律,让我观摩。”

  “是!”王庆祺不待翁同龢有所表示,便即答道:“请皇上命题。”

  皇帝举目四顾,想找个诗题,一眼望见帘外黄白纷披,菊花开得正盛,正好拿来作题,“就以‘菊影’为题吧!”他手指着说。

  “请限韵。”

  “不必限了。限韵拘束思路。”

  于是变了学生考老师。当然,这是考不倒的,不过刻把钟工夫,两个人都交了卷。

  “很好!”皇帝念着翁同龢的诗稿说:“‘无言更觉秋容淡,有韵还疑露气浮’,这才是写菊影,不是写菊花。我带回宫中去看。”

  一回宫刚想找个清静地方去看王庆祺所进的书,慈禧太后派人传召,到了长春宫,只见一群太监,捧着贡缎金珠等物,进宫来请慈禧太后过目。这是臣下为她上寿的贡物,最多的是缎子,一匹总要五十两银子,起码进两匹,就去了一百两,皇帝倒觉得于心不忍,但亦不便谏阻。

  “你看看,”慈禧太后递了一张纸给皇帝,“他们打礼部抄来的仪注。我看,不必费这么大的事。”

  是太后逢四十整寿的仪注,从赐宴到加恩大臣的老亲,刊了长长的一张单子,皇帝仔细看完,很恭敬地说:“儿子明天就叫军机办!”

  “不!”慈禧太后摇摇头,“本来热闹热闹,倒也可以,偏偏教日本人闹的!算了,就咱们在里头玩两天吧!”

  “这也是大家的孝心。皇额娘就依了儿子,照单子上办……”

  “不好!不好!但愿你争气,再过十年,好好给我做一个生日。”慈禧太后接着便作了具体的指示:十月初十在慈宁宫行礼,礼成以后,只在内廷开宴。所有照例的筵宴,无须举行。在宫外的公主,以及福晋命妇,进慈宁宫行礼后赐宴。

  于是第二天便下了上谕,此外又有加恩大臣老亲的恩诏,说的是:“本年十月初十日,恭逢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四旬万寿,庆洽敷天,因思京内外实任文武一二品大员老亲,有年届八十以上者,康强逢吉,禄养承恩,洵为盛世嘉祥,允宜特加赏赉。着吏部、兵部、八旗都统,即行查明,分别咨报军机处,开单呈览,候旨施恩。”

  其实这是不须查报的,京内外一二品大员,有老亲在堂,高年几何?军机章京那里,有张很详细的单子,开了上去,第一名是大学士直隶总督李鸿章、湖广总督李瀚章的老母李太夫人。

  “这可真是有福气的老太太了!”慈安太后赞叹着说:“两个儿子都是总督,只怕少见。”

  “这还不足为奇。”慈禧太后说:“兄弟前后任,做娘的在衙门里不用动窝儿,这就少见了。”

  “对了!李瀚章接他兄弟的湖广总督。”

  “这个总督太夫人是大脚。”慈禧太后笑道:“有这么一个笑话,她从合肥坐船到武昌就养,满城文武都到码头上跪接,总督老太太提着旱烟袋,也不用丫头扶,‘蹬、蹬、蹬’地就上了岸。坐上总督的八抬绿呢大轿,那双尺把长的大脚,一半露在轿帘外面,李鸿章扶着轿杠,看看观之不雅,就冲轿里说了句:‘娘,把一双脚收一收。’你知道他娘怎么回答他?”

  “怎么回答?必是一句笑断人肠子的话!”

  “可不是!”慈禧太后自己先掩口笑了,笑停了说:“他娘说:‘你老子不嫌我,你倒嫌我!’”

  慈安太后大笑,“这倒跟《红楼梦》上的刘姥姥差不多。”她说,“汉人的官宦人家,象她这么大脚的,还怕不多,只怕是偏房出身。”

  听得这一句,慈禧太后就不作声了,脸色象黄梅天气,骄阳顿敛,阴霾渐起。慈安太后为人忠厚,心里好生懊悔,不该触及她的忌讳,便讪讪地问:“这该怎么加恩?是你的生日,你拿主意好了。”

  慈禧太后定的是,每人赐御书匾额一方,御书福寿字,文绮珍玩等物,当然是名次在前的多,在后的少。

  这下南书房的翰林就忙了。名为御书,其实是潘祖寅、孙诒经、徐郙这些在“南书房行走”的人代笔,先拟词句后挥毫,写好了钤盖御玺,然后送到工部去制匾,一律是绿底金字。

  皇帝的书房当然停了,白天召见军机以外,就忙着两件事,一件是勘察三海,怎么修、怎么改,得便就又到前门外去遛一趟,再一件便是亲自参预慈禧太后万寿的庆典。

  庆典中最重要的一项,不是皇帝率领臣工行礼,也不是内廷赐宴,而是唱三天戏。自从王庆祺奉派在弘德殿行走,皇帝对这方面的“学问”,大有长进了,君臣之间,虽不便公然研究如何行腔运气,但“四大班”的渊源和优劣长短,有些什么后起之秀,什么戏正流行?皇帝大致都能了然。他一直觉得升平署的那些昆戏“瘟得很”,令人昏昏欲睡。所以三天万寿戏,很想把外面的那些名角儿都传了来,办它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堂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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