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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九


  “老公祖,”王老师打了一躬,为他同名同姓的乡农乞情,“这个王季福,平日安分守己,从未听说他有为非作歹的事情。”

  “我知道。看样子是个老实人。”

  然而老实人却做了一件错事。因为本来老实怕官,加上情虚心惊,一见了朱光第瑟瑟抖个不住,竟致自己管不住自己,瘫倒在地,面色其白如纸,象要虚脱似地。

  朱光第从游幕到服官,经手的刑名案件,传讯过的犯人证人,不知多少?老实怕官的人也见得多,何致于这般模样,心里便有了两三成底子,要多带些人走了。

  带的是王家村的地保和王季福的左右邻居。多少年来的规矩,官府传人作证或者有所讯问,派个差人去传唤就是,限期到案,不问此人因此耗时废业,自贴盘缠,这就叫做“讼累”。朱光第却格外体恤,传集王家的邻居,每人发了一吊制钱,让他们进城好有食宿之费。

  回衙门就开审,却不提王季福,先传左邻,也姓王,“王季福是不是你同族?”他问。

  “是。是小人族中弟兄。”

  “那么,王树汶呢?”朱光第用闲话的口气问。

  “是小人的侄子。”

  一下就可以确定王树汶真的是王季福的儿子,于是朱光第又问:“你跟王季福是弟兄,又是邻居,当然常有来往。”

  “不是。小人跟王季福不和,平时不来往的。大老爷要问王季福的事,要问王天赐。”

  “谁是王天赐?”

  “喏,就是他。”

  顺着他的手指,向廊下一看,原来就是王季福的右邻。

  “好,没有你的事了,你趁早回去吧!”朱光第打发左邻传右邻:“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王天赐。”

  “王季福是你什么人?”

  “是共曾祖的弟兄。”王天赐看上去不象乡下人,讲话很从容。

  “你们常有往来?”

  “是弟兄嘛,又是紧邻,当然常常往来。”

  “那么,你对王季福家的事,当然很熟悉罗?”

  “也知道些。”王天赐说,“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些事,小人也不便问。”

  “是那些事?”

  王天赐一愣,只是眨眼,是一时想不起的神情,隔了半晌才说:“回大老爷的话,总是家务事。不知道大老爷要问那一件?”

  “我问他的儿子。”朱光第说:“王树汶是他的儿子不是?”

  “是的。王季福就那么一个儿子,给了人家了。”

  “既是独子,怎么舍得给人?”

  “这就不晓得了。小人也问过他,他只是摇头叹气。小人就不便再问了。”

  “王季福家,平时有些什么人出入?”朱光第问:“你是他的紧邻,又常有往来,他家的客人,你自然也有认识的?”

  “是的,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认识的都是本地人。”

  “这就是说,不认识的都是外路人。”

  “是。”王天赐毫不迟疑地回答。

  “有个胡广得你认不认识?”

  “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王天赐说,“见了面也许认识。王季福是老实人,平时也不大有人往来。”

  “那么,”朱光第问道:“最近这几个月怎么样?是不是常有陌生人到他家?”

  “小人不知道。这一向小人也少到他家去。”

  “为什么?”

  王天赐口齿伶俐,一直对答如流,但问到这句话,却迟疑着说不上来。这就很奇怪了,极易回答的话答不出来,是他个人有难言之隐呢,还是关碍王季福不便实说?

  朱光第觉得有开导他的必要,便很恳切地说:“王天赐,你不必怕!本县待你们怎么样,你们也都知道,我决不会拿你无端牵入讼累。这一案与你无关,你有什么,说什么,讲完了,我马上放你回去。如果你吞吞吐吐不肯说老实话,我要体恤你也办不到,只有押在那里,慢慢审问实情。你想想,这不是你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王天赐原是明白事理的人,不过他确是关碍着王季福不便实说,所以答应一声:“是!”想了一下又说:“王季福家的事,一时也说不尽,想不起。不晓得大老爷要我说什么?”

  察言观色,朱光第懂了他的意思。要他自己源源本本地细说,怕事后王季福责他出卖弟兄,若是问一句、答一句就不碍了,因为官威之下,不容不说,是振振有词的借口。

  于是,他想了想问道:“王树汶做了人家的顶凶,这件事你总知道?”

  “是!”王天赐点点头,“小人就为了这一层,所以少到他家去。”

  “是怕惹是非?”

  “是的。”王天赐低声答道,“小人本来倒想替王季福出出主意,救他儿子一命,只是……”他咽了口唾沫,终于说了出来:“有一次看到不三不四的几个人,在他家谈了一整夜。王季福眼泪汪汪,问他又不肯实说,小人心里便有些害怕,怕不明不白惹祸上身,所以就不大到他家去了。这是句句实话,大老爷再问小人别的,小人就不晓得了。”

  “很好!我派人送你到客栈住一夜,明天说不定还要问你一问,问完了就放你回去。”

  “多谢大老爷体恤小人。不过小人还有句话,要请大老爷恩准。”说着,便磕下头去。

  “你说,能许你的一定许你。”

  “想来大老爷要拿小人的话问王季福。请大老爷千万不要提小人跟他对质。”

  “我懂得你的意思。许了你就是。”

  于是,王天赐的作证告一段落。朱光第将前后证言,细细想了一遍,对案情大概,已有领悟,然后传讯王季福。

  这个老实人,比刚才镇静得多了,因为朱光第严禁胥吏狐假虎威,不时告诫,对任何人犯都要“拿他们当人看”,这便使得初入公门的王季福,减消了好些惧意。再听他先前作证的那个堂兄弟来告诉他:“大老爷好说话得很,问过三两句话就放我走了。”便越发将胆壮了起来,虽还有些发抖,却不似刚见官时那等吓得瘫倒在地。

  “王季福!”朱光第首先就安慰他:“我知道你是老实人,受人所逼,没有法子。我想你也有一肚子苦楚、委屈,巴不得有个可以替你做主的人,能让你诉诉苦。你说是不是呢?”

  听得这几句话,王季福双泪交流。因为县官的话,句句打入心坎,是他想说而说不出,“真正青天大老爷!”他放声一恸,“小人苦啊!”

  “象什么样子?”差人呵斥着,“不许哭!”

  “你随他。”朱光第阻止差人干预,“他心里的苦楚,非哭出来不可。”

  不但哭出来,更要尽情吐露出来。王季福从胡广得路过,看王树汶伶俐懂事,愿意收用他作个小徒弟开始,一直说到王树汶被硬当作顶凶,胡体安如何派人向他软硬兼施,一面威吓,一面拿银子塞他的嘴。源源本本,讲了一个时辰,方始完毕。

  “姓胡的给的银子,小人埋在炕下面,不敢用。”王季福最后说道,“一共十五两银子,分毫不少。”

  “那为什么?”朱光第问:“为什么不敢用?”

  “这是卖儿子性命的钱!”王季福哭着说道:“务必求青天大老爷替小人作主,救小人儿子一命。”

  “这……,”朱光第正色说道:“救你儿子,要靠你自己。我拿你解到省里去,臬台衙门大概会拿王树汶提堂,让你们父子对质。那时候你不要怕,有什么,说什么。你儿子的一条命,就有指望了。”

  “是!”王季福连连答应:“小人一定照大老爷的话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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